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5、烟波棹 ...

  •   ——之新交寄暖笺,故友按寒剑

      送走青鸾,夏夜回头,望一眼桌上鸣玉琴:“当她是琴边雅客,却竟是银样镴枪头。”移过烛台,便要去焚那红琴穗。夏渊执笔蘸墨,头也未回,只淡淡道:“不必理会。”顿一顿,轻声嘱咐:“昨夜抚琴之事,青鸾今早便知了。随处是正房和西厢的人,你切记言行谨慎,别丢我的人。”夏夜端执着红烛:“昔张载过郢涉沔,遇俗子扪其琴,即弃琴于水,曰:琴不祥矣。昨日这琴竟教俗人弹了,它又何必苟存于世间,不如化成灰散个干净。”

      夏渊只笑笑,不再搭话。运笔如流,补书最后一句: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咸安京城,皇帝禁宫。

      奉皇帝特诏,自有宫宦引孔权书去面圣。穿过天街,顺夹道往皇帝日常歇息的明德殿去。却行至半途,见对面迎来一名小宫宦。这引领的便笑唤她:“小猴崽子,上哪儿去?”那小宫宦腼腆笑笑:“去酒醋面局。”这引领的笑了一声:“公主醉了酒,有你竹板子好挨。”皆有公事在身,不宜多言。那小宫宦便侧身,恭候这引领先行。孔权书与小宫宦擦身而过,却手里一硬,突然多出个物件。孔权书心里微微一紧,只默不作声攥住了。

      行至明德殿外,引领宫宦入内通禀。孔权书趁这当,低头悄悄一瞧,却是团字纸,四下里无人注目,便缩在袖里暗暗打开:卿宫务繁冗,上已口准夺卿御史之职,未票拟,珍重珍重。

      孔权书不由一惊。皇帝以工部造殿宇繁忙为由,口准裁撤自己的九门御史之位?皇帝既是口准,上奏之人也必然是口奏。通常上奏渠道,是由六部九卿递折子与内阁,内阁统筹票拟,再交与皇帝朱批。口奏,便是私向皇帝打小报告。字条所言是真是假?又是谁给自己小鞋穿?未及细思,那引领宦官便出来了:“孔大人,请。”

      皇帝禁宫。明德殿内。

      服侍汤药的宫宦出去了,皇帝望着虚空出神。孔权书默立于侧,不敢打扰。惘然半时,皇帝才慢慢叹了口气,难得软弱的伤感:“膺天明命的帝王家,却也是吃五谷杂粮的,如何子嗣单薄至斯。不孝有三哪……”孔权书低头笑笑,小心道:“回皇上,三位王女皆春秋鼎盛。况且,凤雏龙胎是神仙下凡,想来原本便不宜得的。”皇帝沉默不语。

      孔府,东院,三径堂。

      紫檀妆台上一排护甲,掐金累银珊瑚玳瑁……欧阳氏细细试戴,却听身后夏渊忍不住轻轻咳嗽了一声。欧阳氏回头道:“可是受了风寒?”他来请安,欧阳氏原只觉他温顺,并未细瞧,如今看去,不由微微一怔:“这孩子像是有弱症。”夏渊敛衽又行一礼,只温笑低答:“回爹的话,不是什么要紧的病,让爹操心了。”一旁银屏却接道:“听闻如夫人常心口疼?”

      “哟……”欧阳氏心里一软:“这跟我一个病症。”不由抬起双手:“我可怜见儿的孩子,来,让爹瞧瞧。”细细端详他唇色微紫,恭顺有礼,越发怜爱:“这是心血不足的缘故,发起病来受罪得很。你平日吃什么药?”夏渊低答:“平日不大服药,只发作时服苏合香丸。”“我正配这个药呢,可它里头有麝香。如今你不比从前,苏合香丸就不要吃了,回头教太医另开些方子。”欧阳氏执着夏渊的手,叹息了声:“这病不能动喜怒,我手头有些经书,最是涵养心性,你只管拿去读。”

      皇帝禁宫。明德殿内。

      “漕帮、盐帮、铜帮……皆应时而生。不知运造殿的木材石料,可否效仿之?”孔权书引道。
      “官督商运。”
      “吾皇圣明。”孔权书信口开河,只仿佛成竹于胸的神色:“臣以为,官督商运有三利:快,私,廉。其快,因工部并无足数运材船只,商运便无须再造。其私,不必知会各有司衙门。”用材数目便不会传扬得天下皆知,更避免雁过拔毛。“其廉亦在此。沿途的关卡税,商贾自有招数应对。而税之尤重在京城。微臣以为,将京税交还户部,再从户部拨出来修殿,实在无须这么麻烦。”最后一句,方是孔权书目的所在。商贾避京税,无非买通九门兵马司的看守,夜间闭城后悄悄入京,正是九门御史所辖。皇帝既想建行宫,又不愿花银子闹得沸沸扬扬,与皇帝完全一心的,唯此举提议者孔权书一人。
      皇帝道:“凡事皆有利有弊。”
      “圣明无过吾皇。”孔权书行了一礼:“官督商运又有三弊:信,险,乱。其信,在于对商帮的择选,而商帮无不愿为朝廷效力者,亦不敢背信弃义,故不成弊端。其险,商运确不如官运安妥,而商帮却有各大钱庄担保,故亦不成弊端。其乱,则在官运积习已久。”各方利益所在,商运揩走了一大块油水,势必引起相关的官员反对。

      正奏对间,忽见宫宦匆匆来禀,欢喜叩了三个响头:“皇上大喜!皇上大喜!宣王夫诞下皇孙啦!是个小凤凰!”

      孔权书不及细思,只连忙跪下:“微臣恭贺皇上千秋万代,恭贺天朝永世长存!”

      ——向秦王宁王两处奔劳,却皆押错了宝。

      咸安京城,胭脂胡同,四牌楼。

      一路车辙辗转不平。孔权书的提议根本未经深思熟虑,只因突闻御史之职不保,才将日前略有所思的筹划笼统概括。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倘若皇帝重视此议,必将独自三思或各方求证几日。撤职票拟尚未批红,在皇帝没放弃官督商运的策略前,孔权书的御史之位便能暂保。暂保数日,便足够了。

      宣王夫诞女。孔权书抑住一声叹息,挑帘向车外看去,四牌楼遥遥在望,暮色里张灯结彩,热闹非凡。隐隐可见硕大的红双囍,缠金镂银,高悬在门楣旁,这样华彩的颜色,心里只是沉寂的深渊。才一下车,已被人认出是熟客,吴鸨公慌慌张张迎出来,陪笑说吉祥话儿。孔权书只随口问:“你这又嫁儿子呢?”却余光扫见他面色一紧。孔权书看向他。吴鸨公僵笑,心知不得不说,只觑着她的神色:“蒋都统……正要纳梅公子……”

      孔权书定在那里。

      仿佛千钧重担,早已沉甸甸压在心头,如今再闻此言,竟微一窒息。只默然站住,一言不发。吴鸨公怕她迁怒,慌忙低声陪笑:“大官人这等人物,什么样的美人儿不曾弄过。楼里哥儿们只认银子不认人,无情的俵子,哪值得您动气。”抽绢子抚一抚孔官人心口,扬声唤楼上:“子夜儿,你大官人——”已被孔权书拂去了手:“不必。”

      移步往天间三号。萧九正顶个瓜皮帽,歪在榻上抽旱烟,见孔权书进来,不忙招呼,先点了备好的烟袋,才起身笑递过去:“忙完了?”孔权书也习惯的笑笑,接过吸了一口,推开门侧窗子,看白烟缭绕里,廊栏一溜悬绸挂锦,如满目霞帔缠绕,灼人视线。一切心思,从来说不出口,只默默抽完这袋烟,喉舌微干,身后萧九递过一大盏酒来,仰脸饮尽了,方道:“月末金陵往广陵运军需粮草,你预备下,做一票。”

      语气不容商量。萧九自饮了满杯,不究原因,略微沉吟:“老大,咱金陵人手不够。”
      敷衍。孔权书看向她,面无表情:“广陵呢。”
      “到了广陵境内倒没问题。”萧九想了想,皱眉:“风险太大了,没好处的玩儿命,谁傻干这啊。我一切听老大,可我是京城舵的,广陵姐妹儿不理我这茬儿。”
      “唬谁呢你。”孔权书看着她。
      萧九一怔:“老大——”瞪大了眼:“我什么时候唬过你?杀人放火的小打小闹,在她们面前我说一不二。这大宗的穷票,我使唤不动她们。”
      “你怕什么?”孔权书望一眼窗外无人:“你连着我,我连着建行宫;夏明修荐你做监造,姓夏的又连着南北战事。这两样皇帝老子也动不得。工部兵部又是秦王全部,树大根深你怯什么?”
      “老大。”萧九沉默了片刻:“咱帮里也斗得厉害。广陵舵和京城舵南北两立,争下一任帮主的位子。我为老大尽力,但我打不了保票。”

      ——你帮她们做了石道台,她们却不能帮你?孔权书只默默看着她。暑热生闷,一丝风也没有,心底竟一阵一阵发冷。萧九在试探,试探她有多少筹码,试探她能否不听令于孔权书。孔权书不语,看萧九装着怔忡不明的与自己对视。说不出的悲凉,孔权书却笑了:“萧九,攀上夏驸马,你翅膀结实了。觉得我离不开你是吧?”

      “老大!”萧九瞪着眼,转身走到桌边,抱酒坛子灌了几口,回头:“老大,你变了,越来越多疑!”
      “萧九。”孔权书平静对望:“京城里不只有五洋帮,还有个红莲会。最多不过我自断十趾,与她们赔罪便是。”
      “老大!”萧九将酒坛重重搁在桌上,咚一声响:“我知道你胆大从不怕……”
      “我怕。”孔权书打断她:“知道我最怕什么?”扬起手中酒盏:“——金杯共汝饮,白刃不相饶。”

      萧九无声回望。良久沉默,突然拍脑袋嗨了一声,坐入椅中:“我算明白了。小梅花嫁人,老大心里不爽快。你破口骂吧,我都听着。”

      四牌楼,东暖阁。

      桃红嫁衣,梅公子默默坐在铜镜前,看一张浓妆艳抹精致的脸,描画如面具般。颦。笑。嗔。怨。毫无瑕疵。梅公子面无表情。——子夜儿,你大官人……子夜的大官人来了。

      屋内陡然陷入黑暗。似乎有人吹熄了红烛。熟悉的气息。梅公子不禁合眼,轻轻摒住呼吸。许久。却没有拥揽。来人仿佛站定了。梅公子忍不住回头,却怔在那里。

      并没有人。黑漆漆空荡荡一片。梅公子默默坐在暗夜里。半晌。起身去瞧,原是灯烛燃至尽头,竟呆坐了这样久。懒得去寻新烛,只慢慢推开门,被楼里红翠交织晃了眼。踢着嫁衣绕腿的下摆,拖脚横过走廊,倚在朱栏上,望楼下喧闹的花厅。却一抬眼,对面厢房窗开,长立一个玄青身影,正遥相望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5章 烟波棹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