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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3、缁尘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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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甜言笑蜜语,客套酬敷衍
孔府,东院,东厢房。
熙熙攘攘,簇拥新君孔权书往东厢来。方至月亮门外,便闻院中言笑欢宴,却听谁笑“啐”了一声,如莺语飞扬,教人心里一动。侍儿们正聚在庭落中放烟花,知更一回头瞧见了,忙唤一声:“主子。”
众人这才忽拉拉行礼。却有一侍儿正捏着火折子,一手捂了耳朵点炮,只听呼一声红炽窜啸,在深蓝夜空里炸散开来,刹那间星辉满天。那侍儿将垂发向后一甩,笑盈盈转过脸来,星光杳杳纷落里,上下打量着孔权书:“你就是新君?”孔权书站住脚步,温言问:“你叫什么?”那侍儿抿嘴一笑:“我是专啃权杖蛀书页的。”知更屈膝低禀:“回主子,他叫夏虫。”孔权书只道:“教教他孔府的规矩。”
顺抄手游廊行来,入目东厢修葺一新,粉垣下随势拱凿了虎皮石,门窗皆细雕时兴花样。院落却只依那夏渊喜好,栽了丛簇茏葱的冬青——松柏之实却不居其名,梅竹之风却不矜其节,傲霜砺雪,却是不求人知之木。
踏入喜房,一样漫室的烛影摇红,帷帐低垂,白首鸳鸯并蒂莲的情思暧昧。或有更名贵的陈设器玩,孔权书只是乏累懒观,听喜公自高声唱和,端起杏仁茶吃一口,清净嘴里的烟酒气息,才回身接过喜称,至床畔端然静坐的人前,缓缓挑起盖头——
安静抬眼,目光相接,他只淡淡一笑。
比初秋更美。
合卺酒毕,遣散众人。孔权书微笑,目不游移。良久,方低唤:“夏渊。”
夏渊笑意浅淡,低答:“是。”
孔权书轻轻牵过他的手,素指修长,见他没有抗拒,便加力握一握,只凝注着他:“委屈你了。”
烛光透过纱帐,漾着湖水般的波澜。映得夏渊面如莹玉,温润一笑,只低答:“孔君不嫌弃,便是侍身之幸。”
孔权书信手取下他两支发簪,长发流散如瀑,教人想起古轴洋洋洒洒的水墨长卷,笑道:“‘人如画,帐底吹笙,风味应无价’。我却比东坡居士更有福。”
夏渊只低眉一笑:“东坡数度贬谪,怎及孔君平步青云。况侍身容姿粗陋,岂堪孔君谬赞。”
孔权书一笑置之:“我说你美,你便美,无须自谦。”
夏渊笑笑,温恭柔顺:“是。孔君说什么便是什么。”
孔权书目光凝视。——美人如画,美极,也假极。
夏渊只安静低眉,淡淡瞧她修劲的手,执玩着发簪,下意识娴熟的姿态。——色胚。
红烛绣帐,幔钩的流苏细垂在他发际。并肩而坐,孔权书握他的手紧一紧,温和低语:“不必拘束。我原也是庶出,深知那些炎凉事故。可你既随了我,往后便是我孔家的人,再无须看眉眼高低。阁老岳母那边,我自应替你孝顺,你也不必费心。”见他低笑启口,孔权书轻轻掩了他的唇,顿觉手心一酥柔腻可人。“一家人,别说客气话。”笑了笑:“岳母是掌军的。我们兵马司有两句口头禅——不讲虚的。不是吹的。”
夏渊微微一笑,触动她掌心又痒又软,待她松了手,只温静谦和:“圣人明训,妻为夫纲。一切听孔君的。”
数盏华烛明燎,泛一室红光潋滟,却有些隐隐闷热。孔权书凝视他眉目淑清,半时,低声道:“舞鸾镜匣收残黛,睡鸭香炉换夕熏。”顿一顿,见他并不答言,于是温笑道:“去卸了妆饰来,咱们枕上说话。”
夏渊起身,敛衽行了一礼,恬静只道:“是。”
临窗的西番鸡翅乌木妆台,置烟墨冻石镜匣、白璧沤壶等物事,观似素净,实则无不精贵。见夏渊对镜取钗环,孔权书自褪去吉服,为腿伤换缠新绢,回首瞧他繁妆卸尽,不染烟尘。孔权书吹熄灯烛,只余床前一盏朦胧幽暗。红锦垂挂的梅花格子窗,映一弯新月如画。孔权书从案头小青铜甑内取出去核鹅梨,递向夏渊。
夏渊浅笑接过,开启香奁,却见檀、芸、降、沉、速等数十味香饼,温静只问:“孔君习惯哪一味?”孔权书从身后拥环他的腰际,低笑耳语:“随你喜好。”却见他拈起一片苏合香,不由微微一怔。
她暖热的气息拂过他鬓边,夏渊凭她揽在怀里,低眉均分半阙苏合香,在绿玉臼里研匀成粉,安闲自若。孔权书侧脸,自繁厚喜服领衿上沿,索吻他颈间细薄如玉的肌肤。怀中身子微微一僵,却没有躲闪,只将香粉细细倾入鹅梨空心。孔权书收拢手臂,轻柔辗转向他耳根。夏渊却正转脸取博山香炉,孔权书便吻了个空。
夏渊在博山炉内悉致隔垫银纱。孔权书不再勉强,只拥紧了他,静静瞧着。见他将鹅梨置在纱层上,取蜡扦在炉底熏之。润气蒸香,自镂空山云间缭绕逸散,萦在他指端。他淡淡温静的神情,纾徐萧散。
凌烟腾雾,恰如回忆模糊,孔权书不由想起,多久远前的一日,随手将鹅梨递与初秋,他一怔接过,笑笑,咬了一小口。孔权书不禁微微一笑。回过神,吮一吮夏渊润软的耳垂,低低问:“听夏姊说,你自幼体弱多病。焚苏合香,可是血不归心之症?”“烦劳孔君记挂。”夏渊付之一笑:“不是甚么要紧的病。”
一室幽烛暗昧,缕缕淡白的清馥。孔权书怀里身子温顺。流光掠影里,一唇粉润微微泛紫,近在咫尺。“怪道你唇色不正。”倾身,唇与唇一热相隔,低如呢喃:“闭上眼。”
夏渊顿一顿,安静合目。孔权书低头含住他的唇。顿觉两瓣柔润,却微有一丝薄薄的凉,一动不动,仿佛羞涩,轻咬着玉齿,同大多未出阁的闺秀一般,不知怎样亲吻。孔权书吻得更深,如轻车熟路。齿关僵滞了一下,顺从开启。一面缠绵纠葛,孔权书缓缓抱起他,才发觉看似长身玉立,却是极轻的。覆他在喜榻上,追逐他的唇舌缱绻难解。良久……良久……孔权书却微微一怔。——他呼吸均匀平缓,仍未动情。
孔权书撑起身俯视。他双目轻闭,唇泽红艳。孔权书稳一稳气息,替他细细解开襟前排扣。床畔一盏烛晕,映着他面庞如白玉流润。孔权书摩挲他软软的唇角,低问:“不喜欢么?”夏渊温静无澜,只低答:“岂敢。”
红囍双贴,帷帐深深。灯花悄然旋落,一般的默默无语。孔权书低道:“看着我。”夏渊慢慢睁开眼,与孔权书对视正着。孔权书笑笑,温和道:“你的话不尽实。”夏渊亦淡淡一笑,目光温顺:“真假虚实,孔君心中自有明镜。”
良宵吉辰,佳人如玉。孔权书再无半分情致。却忘不了夏阁老眯起的双眼:“好。好。老匹又要含饴弄孙喽。”
孔权书笑了,不与他争辩:“算你蒙混过关。”揽他坐在自己怀里,理顺他微乱的长发,一面低低引些话来说:“卿卿,你平日里喜欢什么?”夏渊任她褪去他的吉服,只余一袭白衬单,伏在她臂弯里,温然低答:“但求家宅和睦,孔君怜惜。余者皆为私心所好,不值一提。”
君才郎貌,看似佳偶天成,却竟话不投机半句多。
孔权书几欲拂袖而去,去寻初秋,或者小丙,甚至四牌楼随便哪个俵子。多少男人投怀送抱,敢让孔权书陪笑伺候的,唯独这姓夏的一人矣。当真离去也无妨,不过向阁老赔一回小心,照旧是姻亲融洽。却终究长于自持,又念在初识,怜他兴许习惯了心存戒备,孔权书笑吻他长睫:“乖。书画琴棋诗酒花,就没一样可你心的?”夏渊顺承着眼帘的热暖,笑笑,低答:“对瑶琴略知一二。”孔权书便唤外间孔甲:“取琴来。”
琴名鸣玉,伏羲式呈梅花断,琴池中篆书“超迹苍霄,游心太玄”,山谷道人的款。好琴。夏渊不禁泛起笑意。孔权书瞧在眼里,却心中一荡。弹琴,即是谈情。置琴于床案,盥手更衣。孔权书揽他在身前,与他的左手交握。一面左手按弦,低道:“琴只合一人弹,一人听,才相对知情。却未闻二人同奏。我们试试?”夏渊微微一笑:“孔君风雅,夏渊恭敬不如从命。”孔权书并不多言,吟猱取音。夏渊观她运指无声,知是一曲《落雁平沙》,便垂抬右腕,拨弹应合。
孔府,东院,东厢房。
夜深花凝露,月静草披霜。
雁鸣渐缓,娓娓苍旷余音,伴漏尽更长。商调却戛然一转,翻成情润角调。红绡帐内,孔权书不禁朗笑,向身后迎枕倚去:“我又按错了。”夏渊却笑笑,神情舒缓:“乐为心声,无所谓对错。”孔权书望着他静坐的背影,仪态安闲,回忆适才他指尖游移的高妙,片刻,只温和道:“我不配与你弹琴。”
夏渊但笑不语,闭目凝神,细细抚奏了平沙水云的尾声,待余韵也袅袅散去,方道:“夏渊愧不敢当。千江水有千江月,是这一曲配不上孔君。”
“连禅宗灯录你也读过。”孔权书坐正身,从后拥他入怀,耳鬓贴合,看蚕丝七弦色如雪,泽如银,低低问:“《落雁平沙》,配得上你么?”不待他敷衍,只轻轻探吻他的唇角,顿一顿:“我们从头再弹。”夏渊却缓缓从弦端收指,承受着她微微不规矩的手,垂首笑了笑:“孔君的心思不在琴上。如孔君不嫌弃,夏渊抚一曲与您听。”
孔权书却叹了口气。鼻端一线清香萦绕。眼底,流墨的鬓发间,耳垂隐隐如半透明,淡淡的粉润细薄,晕圆可爱。满怀温馨柔软。孔权书闭眼,紧一紧怀抱:“这样调琴……我心里乱。”
她的手有意无意揉握在他腰际,引来一丝一丝酥绵。因惯熟男人的身子,利落寻到令他不适的一处敏弱。夏渊顿一顿,半晌,只神色平和淡静,温顺道:“求之不得,荣幸之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