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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身贫方悟知交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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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敛威敛民意,失宠失人心
孔权书虚覆在董念真身侧,为他松松系好衣襟。低声嘱咐:莫着凉,少忧虑,多餐饭……董念真牵着她的手,痴痴的看,轻轻的应。却冷不丁帘外一个温软的声音:“念真弟弟?”
孔权书不由一怔,缓缓起身。蓦然离了她的臂怀,始觉夏夜微凉,董念真身子沉弱,勉力撑坐起,尚未答言,外厢初秋已挑帘探看,一瞧这情形,便愣在当地,下意识问孔权书:“你回来了?”话一出口,已自觉失言,忙笑了笑:“你们说话,我先回去。”心下微乱,忙转身放下帘子,却听内间孔权书唤:“秋哥,等我跟你一道走。”
董念真替孔权书抚理衣衿,不妨门帘一挑,初秋又折回来了,顿一顿,到底收手离开少许,尊一声:“初秋哥。”便要下榻请安。已被初秋抢上来按住了:“你当心身子。”转身笑看孔权书:“我给念真弟弟带了粥来,你喂他吃一些。我就不陪了。”孔权书只揽过他:“什么粥?”打开食盒瞧,却是初秋亲熬的陆蕈水莼蟹黄鱼肋四美羹。
东院,正房,西内室。
初秋坐在奁台前卸妆,从铜镜里瞧着孔权书,温软嗔怪:“你偏要跟我回来,你让念真弟弟情何以堪?”“他一个偏房,断无跟你冲撞的理。”孔权书理所应当,只拿起桌上红帖:“这是彩礼?”初秋攥着乌发,笑回头:“我正要拿给你瞧呢。我不懂你们的道理,纳聘夏弟弟的礼金该多少,不够数的话,我再教人去采办。”
孔权书掷下红帖,至初秋身后拥住他:“小男人,你理那些做甚么。”初秋软了身子,偎倚入她怀里,哄小孩的语气:“你是大女人。”回头抬眼笑:“我没法替你分担旁的。这回好不容易找到会做的事儿,你可不许再拦了。”
“依你。”耳鬓厮磨,孔权书顿一顿:“彩礼不够,得按‘如夫人’的份位加三倍。”见初秋乌睫轻轻一闪,握了他的手:“别多心。‘如夫人’,便永远不是夫人。”笑刮他鼻尖:“知道你这样闲,回头给你找本《天下至道谈》,学学‘七损八益,十静十动’,才是你的份内事。”
又是那些养生房术。初秋忍不住斜睨她一眼,柔媚无限。孔权书倾身欲吻,初秋却微微将脸一偏,抬手仿佛不经意,悄悄拭去她唇角的胭脂余迹,环上她的脖颈,仰脸合眼承欢。
东院,西厢房,内室。
月凉如水,画梁隐栖的双燕,也随长夜倦去。青鸾转过叠翠锦屏,见董念真拥衾斜倚在榻上,不由低问:“主子怎么还没睡?”董念真回头,笑了笑:“孩子闹得厉害,我睡不好。”
青鸾结起罗帷,坐在床畔:“我瞧孔主子原有留宿的意思,谁想初秋巴巴的赶来了。他倒是正挑了个好时候。装着不知道孔主子在,唬傻子呢,谁不晓得孔主子一回府,早有人溜烟报到正房去了。”董念真轻轻抚着孩子,似一枝弱柳新垂,却有了为人夫的韵味,煦暖如春,只笑了笑:“他说他在小厨房熬粥,原不知情。”
“只孔主子才信他的鬼话。”青鸾满不高兴:“往日都是知更哥的活儿,他突然就抢着做了?我明儿问知更哥去。”董念真淡淡一笑:“你问知更,能问出什么。”青鸾抿了抿嘴,半晌,才低声道:“其实孔主子还是跟主子亲。私下里说,假使初秋犯了主子这样多的错,孔主子怕不肯轻饶他的。毕竟亲缘在,又有十年情分,还有个小乖乖争气。”俯身听婴孩柔软的动静:“连初秋也怕它呢。天天给主子送粥做贤惠,还不是因为小乖乖。怎么没见他对丙哥哥和知更哥放低身架?”
董念真按一按青鸾的手:“别说了。苏和在外间。”
青鸾咽住了话。董念真笑了笑:“你小小年纪,怎生个七窍的心?”青鸾忆及何府肮脏旧事,眼圈一红:“我这辈子是完了,只跟着主子。主子好,我也好。主子不好,我也跟着去了……”董念真忙抱住小孩子,心里一酸:“都怪我,没能护住你。”青鸾泪流不止:“主子自身都难保,哪还能……”再说不下去。
翌日。
嘉佑公主驾临北郊粥棚。
孔权书正在签押房清点粮米发放,下晌依惯例,去各处慈善堂巡看,突然接到禀报,忙纠集五城兵马布置哨防,思忖公主微服之意,一面下令不可扰民,已自弃轿打马前去接驾。
嘉佑公主乃今上老来得子,素所钟爱,不敢稍怠。炎日当空,远远便见长草纷乱,陋舍杂陈,却黑压压匍匐了遍地饥民,便衣御侍如众星拱月,环护着一辆青幄朱漆白马车,并无仪仗。孔权书翻身下马,抚平公服,端正乌纱,垂首前行三箭之地,便闻车内传来公主的声音,极亲善有力,拂笼四野:“……母皇常说,圣人无恒心,以百姓之心为心。天下有溺者,便如己溺之也;天下有饥者,更犹己饥之也……”
孔权书站住脚步,于人围外俯首谨听公主昭告。因府库空虚,嘉佑公主承禀皇后,提议后宫撙节用度,裁减奢费,所余皆用于京畿内外栖流所、粜米厂、普济堂、育婴堂等。继清明党叛乱后,略略安抚了士子之心。孔权书公服繁厚,烈日下片刻便一身薄汗。嘉佑公主并未多言,只令人移车粥棚旁,舀一青碗递入车内,亲自尝了,命那差役:“每锅再加三斤米。”
众流民皆去领粥。孔权书侧绕至车前,拂袖行礼:“微臣五城都察院巡城都御史孔权书,参见公主殿下。不知殿下微服,接驾来迟,恳乞殿下恕罪。”
却不闻公主赐起。孔权书视线垂于地,恍觉有宫宦贴近车窗绣帘,低声应诺。宫靴趋至面前,笑道:“孔御史,快起来罢。”孔权书谢过,撩衣站起,却见那宫宦捧递来一方折叠整洁的帕子,笑道:“孔御史,擦擦汗罢。”
孔权书不由微怔,见上用冰鲛纱柔软明亮,如轻烟浮影,一时不明所以,双手捧过,对那宫宦低道:“谢公主恩典。”那宫宦见她敏思慎言,便只微微一笑。鲛丝清爽生凉,轻轻盈在掌心里,孔权书虚沾一沾额角,正待双手捧回,却见车马调转,那宫宦背过身,随驾离去。
孔权书未及细思,只行礼如仪:“微臣恭送公主殿下。”手里执着冰鲛,千丝万缕,纠葛织缠,细密如毫发,轻若无物。不禁正身长立,举目遥望。初夏西斜日影里,远去车帘荡漾,却仿如轻风撩开,半露微含,回首眺望。视线相交。皆是一怔。远得望不清楚,恍觉公主宛若微笑,轻轻低头,掩下绣帘。未看清容样,只模糊记得那姿态,孔权书久久回想着两个字——风情。
却突闻“砰”一声爆响,四下流民顿时尖叫逃窜,孔权书尚未回神,瞬间左腿剧痛袭来,本能扑滚在地。接连“砰”一声在身边炸开,孔权书蜷腿滚入粥棚内:“护驾——!”锅翻桌倒,庆幸早有布置,北城李指挥携人冲入粥棚,连忙去扶孔权书:“御史大人莫怕,卑职在此!”——蠢才!孔权书强忍晕厥的痛楚:“护公主的驾!”
见棚外兵喧马嘶,渐渐秩序归整,有兵士禀告捉到行凶之人,五花大绑跪按在棚前,听候发落。流民却逐又围合起来,争翻锅里的剩粥,亦有过往百姓瞧热闹。李指挥忙叫人抬轿来,孔权书摆摆手,将鲛纱掖入袖内,扶李指挥勉力右腿站起,眼际发暗。移出粥棚,见行凶者却是位年轻女子,披麻戴孝,明亮亮的眼。突火枪被缴在一旁。孔权书神色犹镇定,声音低弱:“红莲会?”那女子中气洪亮:“清明党!”
孔权书点头,缓缓吃力道:“谋害朝廷命官。死罪。”
那女子仰脸:“弑母之仇,弗共戴天。今日未能雪耻,但求引刀一快。”
孔权书低头看她,面色苍白:“身体发肤,受之母父,不敢毁伤,孝之始也。”看一眼腿侧枪伤:“为国泰民安,孔某可以移孝作忠。你呢?轻言舍生,这算甚么。”问她:“叫什么?”
那女子道:“孟常山。”
“孟常山。”孔权书低重复了一遍,对亲兵道:“放了她。”
搀扶的李指挥一愣,瞧那群围观民众:“大人您怜她孝勇可嘉,但众目睽睽,天朝律法不可擅改呀。”
孔权书气虚浮软:“清明党冤案,为圣明蒙尘。皇上却念我忠勇,宽恕我戴罪立功。我又如何不能放她。”看向李指挥:“上面怪罪下来,我担着。”
李指挥这才不言语了。
那孟常山被松绑,一面屏气咬牙直盯着孔权书。孔权书看她一眼:“想为母报仇,到朝堂上来。孔某恭候。”合眼,将自己跌向李指挥。
咸安京城,孔府东院,正房西内室。
孔权书辗转醒来,漫室烛火通明,微微耀眼。闭目回思,下晌听闻李指挥去请太医,便顿时松懈下来,竟昏沉晕睡过去。却觉有人握着自己的手,哽咽轻唤:“权书?”孔权书反掌紧紧攥住他,睁眼笑了,看初秋眼底泛红,盈着泪光,待要哄逗他两句,却转眼见哀哀泣泣满屋人,依次望去:小丙、知更、银屏、林朗、白芷、小丁、苏和、董念真……往后便身影叠幢瞧不清楚。一时哭唤轰然纷起,乱作一团难辨真假。孔权书不由闭了闭眼。越是活得好好的,越发哭丧得厉害了。
董念真原坐在圈椅中,本能起身唤一声:“权书。”隐没在众人七嘴八舌的问询里。却因乍然站起,小腹又一阵抽痛,不由按在妆台上,苏和连忙仔细扶住。见纱帐内,孔权书脸色青白,握了初秋温软的手,转脸,望向银屏,笑了笑,倒是气息平稳:“我睡着了,做给那太医瞧呢。又惹爹多心了。”银屏拭去眼泪,陪笑道:“何止多心,老祖宗难过得心口疼,险些就……”孔权书一惊,撑身便要坐起,被初秋慌忙按住了肩,方寸大乱,带着浓浓的哽噎喝了句:“你别逞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