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史（女尊）》大坑坑

51、昔日离亭燕偶

　　——之 材尽人去，身失情移

　　总算捅出了个哼。刘钱双手互揣入双袖内：“孔主新宠，林朗大公子。这你都不晓得？”孔甲不语。看来是晓得了。刘钱恨铁不成钢：“你说说，你东院管事能当一辈子哦？男人嘛，必定还是没有大修为的，必定还是要嫁人生孩子的。你看看人家孔丙，管事，通房，两不耽搁。你跟孔主儿同房十来年了，咋还是个黄花苞苞！”

　　孔甲道：“孔乙已经死了，孔丙也快了。”“爬上孔主的床会死哦！”刘钱白眼：“人老珠黄没个孩子，你才是个死！”孔甲默不作声，片刻只道：“容貌是娘给的。主子看不上我。”

　　四牌楼，天字间二号。

　　素手和衣，林朗寻出金茶小锦囊，取梳妆小件慢慢结发。他想起幼时在广陵，阳光明媚的夏日午后，方歇觉起床，窗外向阳大株的芭蕉，光影斑驳的荫凉下，悬着金丝笼中一只绿鹦哥，拿小小的弯嘴壶替它添水，看它无忧无畏，用鲜亮的红喙梳妆羽毛。忽听门扇细微的开响。——竟处置了这样久才回。将梳妆小件慢慢放入锦囊，她却似定立在门旁。林朗抬眼。锦囊滚落入余潮未消的被衾里。……林风？下意识去望寻，却听林风低哑的声音：“她没来。”

　　对上他慌神怔忡的一刹那，林风闭了闭眼。仿佛踽踽黑暗里吃力擎起一盏明烛，却瞬间彻底覆灭。再次定睛望去，曾经，如同小雪莲一样的、她圣洁的小主子。如今，已宛化成一朵慵妆春海棠。
　　——我甚至不敢轻易触碰你的指尖。林风垂目，只低声道：“她承认她……强迫你。阿朗，原说好我一辈子做你的马奴——只要你还愿意。”

　　“我不愿意。”林朗别过脸，怕瞧见她难过的神情，只勉力自持：“——林风。往后我跟谁都不会跟你。”
　　林风抬眼：“为什么？”
　　林朗却合眼，只极力忍泪。擦肩而过，转眼相视，便再不复当初。——因为是你。林朗说不出口：“——林风。你的手伤了。”
　　林风微微一愣。抬手，腕上不知何时多了一道深口子，正在慢慢流血。回忆，大约方才在门外，兵刃相向擦到的。指间暗红早已凝涸，唯伤处尚缓缓渗淌。她散席来寻他，却瞧见姓孔的长随侍立门侧。如当头棒喝，她听到屋内脉脉香息……林风默默探入怀中，取出一方旧帕子，绣着几支疏柳，慢慢裹在伤处，看丁香白的绢面渐渐浸红。林风低声问：“你眷念她？”
　　“我没有！”林朗脱口反驳。片刻，静淡如初：“——林风。我最后悔，是当年随你私奔，害你被逐出府门流落异乡。我不能再害你。”终究看向她：“林风。我是你上司的人。”

　　四目相对。良久。

　　“阿朗。你还像小时候那样，从来心口不一。”林风突兀开口，眼底微微泛红：“你知不知道姓孔的是什么人？宣王的宿仇，秦王的情敌，宁王的叛徒。贩烟毒抢禁宝，今早向敌邦盗卖军火的船才刚刚驶出曲江渡！”不由一步跨上前：“上天有眼，她早晚得挨千刀。阿朗，你跟她不会有好下场！”

　　“跟你就有好下场么？”林朗双目含泪，平静反问：“我求你救阿娘，你说你没有法子。——林风，你待我好，可你能拿什么待我好？”

　　——你果真眷念她。烛火昏影里，映出林风面庞，神情凄楚，却渐渐的，夹了一丝奇异的笑：“阿朗，你知道她孔权书方才对我说什么？”见林朗微微一僵，林风双目通红，却笑得舒畅：“她说，她要让我们喜事风光。——她姓孔的玩过多少男人，怎么可能为你与亲信不睦？”

　　“你住口！”像一把刺刀将人倏尔穿透，两大颗泪珠便双双落入衾绸里，林朗低声道：“出去。”林风伫立无言，想象将他的泪珠捧在掌心，轻轻吻去，用唇舌心底品尝漫无边际的苦。却只恭顺低眉，默默退出，将门轻轻掩上。

　　胭脂胡同，四牌楼外。

　　因闻林风进了天间二号，孔权书自待回府。长随牵过马来，孔权书挽缰欲上，却听夜色迷茫里，一声微弱如泣的低唤：“孔御史……”

　　孔权书抬头望去，一扇扇雕窗紧闭，透出烛光暧昧，唯三楼一间却开了半扇，林朗探出脸来，暗沉沉里瞧不清神色。只觉他似是忽然一高，未及细看，窗扇砰然大开，一个身子瞬间从天而降。孔权书本能箭步上前，抄臂将他揽入怀里顺势滚倒，搂着温香玉软坐起身：“林朗？”抬望三楼空窗，竟不见林风。再看怀中人，闭目微息，淡弱月色下，衬着一张脸无半分血色。“小东西？”孔权书抚上他的面颊，触手泪痕冰凉。却身后林风的声音：“孔主子。”

　　孔权书横抱林朗站起，转身望向林风：“我将人交给你，你就逼得他跳楼？”林风垂眼，漠漠如常，并不解释，只道：“能借一步说话么？”却不待孔权书作答：“我在花厅等你。”自先去了。孔权书有愧在先，不同她计较，低头对上林朗黑玉温驯的目光：“小东西，天将你赐我。”

　　四牌楼，花厅旁。

　　不出孔权书所料，林风道：“既然认可我的救命之恩，我不期您以命相抵。请娶林朗过门，给他侧室的名分。”
　　面对她神情逼仄，孔权书道：“除了名分，我什么都能给。”
　　林风微哂：“对男子而言，什么比名分更重要？”
　　孔权书声音温和：“我会将外宅过入他的名下，一生善待他。至于娶他入府——我自己的过失，无需夫人为我承担。”

　　林风沉默。她情知是这般结果。如同当日被撵出府，姓孔的从不曾例外开恩。林风低眉——阿朗，你说得对，我能拿什么待你好，我甚至无法为你求得一个名分。

　　咸安京城，静夜大街。

　　出了高烛吟唱，销金烁银的寻欢深巷，才觉夜色清冷。望当空半轮明月，一恍已过了春分。刘钱掌着翠幄小马车，孔权书携随从，信马由缰跟在车旁。却见车帘一扬，林朗依在窗旁问：“你去哪儿？”孔权书支手擎起帘子：“我明日再去瞧你……”话犹未落，却骤然耳畔一嗖疾风尖啸，噗一声暴响，一枚长箭钉入窗棱寸许，箭尾嗡嗡颤抖不绝。若非孔权书方才探身，此箭便要正正钉入太阳穴中。

　　来不及细思，孔权书转身取弓搭箭，直觉便向箭飞来处射去。林朗吓得低呼一声躲入车内。刘钱大惊之下猛然拉缰，马希聿聿长嘶一声。长随兵士顿时将马车及孔御史团团围护。却见孔权书箭羽破空去处，一黑衣人顺梧桐粗树滑下，避开箭芒。众人这时方才惊见，远近前后数棵参天梧桐的枯桠上，俱有黑衣人满弓埋伏。孔权书俯身扑地滚于车底，说时迟那时快，一身前兵士中箭坠落马下，孔权书坐骑轰然倒地，被数支厉箭齐齐钉成鹄子。

　　幸得初春时节，梧桐并非枝繁叶茂，众黑衣人无处藏身，被乱箭逼下反击。顿时厮杀成片。林朗蜷身躲在车内，听街面刀锋相撞惨叫连声，咬着嘴唇怕得发抖。却见车帘一掀撞入个人来，顿时尖叫一声，却被那人伸臂揽住：“是我。”林朗一下子软扑入她怀里，低哭出声：“孔御史……”

　　孔权书因自小见惯这情形，此刻倒静定如常，执佩刀在手，对外扬声道：“留活口。”一面单手环了林朗，捂住他的耳朵。林朗紧紧偎贴在她臂弯里，闭了眼不敢再哭，只抵着她热暖的肩窝，轻轻发颤。也不知过去多久，模糊听那厮杀声渐渐止住了，只觉孔权书松开他，林朗攥紧她的衣领，却被她轻轻用力扯开，听她道：“别怕，我们赢了。”

　　踏下马车，几位黑衣人被众兵士擒缚按跪在那里。刘钱从车底哆哆嗦嗦爬出来。早有长随围上来：“让主子受惊了。”孔权书只问：“什么来头？”有底下兵士回禀：“她们功夫儿好，还全是哑巴，不像寻常刁民闹事。”孔权书抽长刀撬了一人的嘴，果然没舌头，显然蓄谋在先，便道：“拎回去审。”那兵士一愣：“这贼子不会讲话儿……”孔权书收刀入鞘：“叫她们比划。”

　　回头瞧窗棂上，险些夺取自己性命的箭羽，却此时方察觉，箭尖钉着一块缟素布条。孔权书拔箭取下，黑夜里就月光瞧去，赫然白布血书：
　　你杀我姐妹，我杀你全家。——红莲会

　　孔权书脑中忽呈空白。时空俱失。

　　恍惚只见侍从不知何时竟围在自己身旁，皆是神色紧张，嘴唇开翕不止，嘈切乱语。孔权书蓦然回身，劈手夺下一人手中马辔，那人只来得及哎哟一叫，已闻啪一声鞭响，孔权书纵马驰出。几位长随也不知她瞧见了什么，个个惊惧，快马加鞭紧追而去。林朗忙掀帘张望，却见街面一具带血尸身，怕得浑身一颤，再望天街尽头孔权书驰骋疾去的背影，含泪唤一声：“孔御史……”她却已不见了踪迹。林朗转身扑伏下身子。总这般说要便要，说走便走。车位留着她方才的温热。林朗泪如雨下。

　　夜深沿街静谧无人。一路策马狂奔，耳际只听风声马蹄声隆隆作响。孔权书脑海模糊，只心底一遍一遍急唤，娘，爹，初秋……遥遥望见府邸朱门森然，暗夜里如泼了满门殷紫的鲜血。孔权书顿时浑身虚软，忘了勒缰便翻滚下马背，冲上高矶撞在门面，用力敲打。值夜门仆一开门，迎面瞧见孔权书脸色煞白，听她脱口急问：“府里出事了？”门仆一惊，张口结舌：“出……出啥事了？”

　　孔权书惊惧茫乱，只心急如焚，下阶翻身抽马腾入门内，直穿过外门、仪门，下马冲入正院，远远瞧见窗纸透出烛火温馨，恐慌的心才一下子安然落定。却惊愤交加之下，紧绷的神志突然一松，竟站立不稳，眼前一暗，忙扶廊柱站定，只怔怔望着三径堂晕黄的灯火。想立刻见娘，见爹，见初秋，看他们安然无恙，看他们好生用了晚膳，盥洗安寝。却见三径堂那熟悉的红猩猩毡一挑，银屏出来打水，抬眼瞧见孔权书：“少主子？怎么站在外面？”笑道：“有事快进去说，老夫人要安置了。”

　　孔权书脸上犹毫无血色，却笑了，摇一摇头：“没大事。我改日再跟爹说。”又唤住银屏：“别跟娘爹说我来了，省得他们挂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