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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折柳长攀谁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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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 父贱子贵,戏假情真
咸安京城,天门街,五城察院议事大堂。
原定丑初初刻至京郊大营押人。吏目来禀:“兵马都纠齐全了。”孔权书放下茶盏:“不等了,出发。”
衙门外兵士递过缰绳,孔权书认镫上马,却见远方黑夜里一人打马狂奔来,气喘吁吁翻身下马,却是林风。
孔权书骑于马上,只问他:“什么时辰了?”
林风揖了一礼:“子正二刻,卑职来迟。”
孔权书道:“原因。”
却不待林风答话,另一周姓西城副指挥道:“林风家里出走了个男人,必然又去寻他了。”
林风垂手只道:“卑职知错。”
若搁别人,孔权书决难轻饶,因是林风,便只道:“你找男人去罢。”一夹马腹,对周指挥道:“走。”
京郊,孔权书私邸。
长夜倦去,夜乌啼鸣,如一曲锥心离歌。
良久。良久。
林朗无力抬手,推一推蒹葭:“你去吧。……我不会自尽,阿娘还在牢里。”听他步履轻盈,掩门而去。
案头一盏灯烛,火苗里,润白的烛线渐渐烧成黑焦,如痛苦般蜷曲,成一团死寂的残烬。林朗慢慢坐起。地上衣物散落,罗袜,断簪,揉皱的衫裤,碎开棉絮的小衣。衣扣上系着方旧帕子。取下执在手里,丁香白绢面,绣了疏疏几条绿柳。幼时,习了新诗必要教与她。林风,他的马奴。那日听了戏文——章台柳,章台柳,往昔青青今在否。她说,阿朗,你最青涩美丽的年岁,有我在一旁陪你度过,我却终究无缘留下你,章台柳,有朝一日,它将迷住策马权贵的眼,我却只能远远的看。他只天真的说,章台柳,章台柳,绣入绢帕随你走,不教攀折她人手。
林朗将帕子移至烛苗上,看火舌将它一寸一寸、一分一分吞噬,卷缩枯焦。原来,心如死灰的时候,竟没有眼泪。
正月廿五,董氏出嫁,孔府何府大喜。
处处悬绸结彩,连孔府西角门也朱粉一新,挂了大红灯笼。随下人一路行来,老奴少仆皆穿戴热闹,却无不投来怪忖的目光。上官柳低眼,看自己一身画墨竹的雪白长褂,却然失敬。只这一走神,便撞到了拐角来人。那男子瞪来一眼,也不多理会,携着个背药箱的大夫绕出园子,一面道:“主意得让孔少拿。当真我让你割了孔丙腿上腐肉,孔少可要杀了我。”
上官柳步下一滞。
馥草送走大夫,转回后院,正见初秋为哭嫁公公们打赏。依《礼记》载,出嫁前,通府应三夜不息烛,父子兄弟共思泣相离。大户人家,却通常只需请了子孙满堂的老公公来,哭他个三天三夜。初秋给各位谢过礼,唤人送他们出府。众人拿过喜封,乱哄哄说笑着去了。却听人群里不知谁小声冒出一句:“怪道秦王相中的人,模样儿就是俊,啧啧……”
初秋怔立在那里。馥草张罗幺儿们收拾果盘,一回头瞧见了,唤他:“少夫人?”见初秋笑了笑,却似有些伤神,不由问:“想什么呢?”初秋望一眼窗外,阳光静美。屋内哭喊又哄笑的人群散尽了,只留下遍地乱果壳,却无端生出空寂来。不多久,西院也要人去楼空了。董公子穿嫁衣前,初秋曾去看过他。董公子静定安然,他说尽人事、听天命,他不后悔,至少他任性过,争取过。
初秋浮起一个微笑来:“想权书。——不许笑话我。”
孔府,西院。
凤冠霞帔,等待良辰吉时何府迎亲。青鸾陪董念真坐在床旁,自小便被欧阳氏拨来侍候,连府门都没出过,此时小声啜泣:“公子,我不想走。我怕……”牡丹喜帕下,听董念真声音含笑:“你可要自己决断好。等去了何家,你想回来也不能了。”青鸾抬头望着那方红帕:“我舍不得公子……你不怕么?”董念真拉过他的手,轻轻握紧:“不怕。”壁立千仞,无畏孤绝险恶,无欲则刚。
咸安京城,四牌楼。
孔权书拿着糖葫芦上楼,却在东暖阁外便见人进人出,屋内更嘈杂忙碌,桌椅陈设焕然一新。萧九正在里间吆喝:“案子往前挪,梅大公子用着趁手。”梅公子却闲立在外间窗前,观望街景。
孔权书从身后搂住他。梅公子一怔回头,又探头看看街面,扭身拉过她衣领,一阵乱嗅:“你一直在楼下花厅喝酒?”孔权书搭上他微隆的小腹:“我刚下朝。”梅公子确信没烟酒脂粉气,抬眼,看她目光温和:“我从后门进来的,所以你没瞧见。”梅公子软软伏入她怀里,接过糖葫芦:“您位子爬得快,后门也越走越顺溜啦。”
孔权书笑了:“后门近。还不是想早点见你?”转脸扬声向内间道:“萧九,你唱的哪出?”萧九这才发觉孔权书,脱口喊了声:“恭喜!”日前,孔权书兼了工部兵器司吏的差事。萧九将众人一挥而散,笑道:“老大,真不是我多事儿。一说老大约我,我下晌就在楼底下恭候,谁成想楼顶上哗啦啦响,被砸了个稀烂,给鸨公吓得半死。我一看,也没多大点儿东西,就教底下人赶紧弄了套。”
孔权书微微皱眉:“谁砸的?”萧九耸肩。梅公子埋在她怀里,糖葫芦冰壳咬得脆响:“五月牡丹。”
自梅小十二得了孔权书的专宠,另十一月的花各嫉恨伤怨,小四红榴小八金桂先后挑衅,所幸并无惹出大事端。梅公子吃得香甜,沾了满唇晶亮的蜜糖。孔权书道:“你不唤鸨公拦着,只管让他砸?”梅公子修长的眼一转,似笑非笑调侃:“我想教他失去你的宠爱。”
萧九见这情形,掩门蹑步出屋。孔权书轻轻刮他的鼻尖:“胡闹,万一伤着孩子……”却被怀里伸来的糖葫芦堵住了嘴。孔权书咬下最后一颗:“当爹的人了,还这么淘气。”梅公子恋恋不舍舔着竹签子:“您当了娘,可比从前更酸了。”扬脸看她温和的笑意,微微踮起脚,用沾满蜜糖的唇粘住了她的。
四牌楼,天字间三号。
孔权书将一个纸封交与萧九:“八百里加急,送给汪按察。”萧九因商信往来,沿广陵一线各官驿均有交情,接过掖入怀里。纸封内有两封信,一是林朗家书,二是孔权书写与汪按察的——智将务食于敌,林清源知广陵清流甚深,宜劝其移志,为我秦王效忠。
孔权书问:“番洋火铳工匠都讠周教妥了?”
“嗨。”萧九一扬脸:“小菜一碟儿。”
“工部右侍想会一会你。”拍一拍萧九肩膀,孔权书道:“把这事干漂亮,到时候我给你讨个纱帽,将你一身歪邪洗正净了。”
萧九点头:“我办事,老大放心。”
孔权书笑了:“尽早回广陵,将石道台做掉。等你有个官身,再做她就难了。”
萧九应道:“我手头还有点事,办完就动身。”
夕阳斜坠。京郊,孔权书私邸。
马车停稳,驾车仆妇放下足凳。孔权书下车,回身携了梅公子的手,将他揽出来。梅公子向四野里望去,远远可见近郊的荒芜,浅草漫连,犹带残冬萧瑟,却已隐隐泛起一层青翠。芳草斜阳无限美好。正对一座飞檐斗拱,红柱青瓦的宅院,门楣上刻金篆字牌匾:朗园。
这便是她说的别院。梅公子想,朗园往后要改作梅园。驻足在台阶前,向孔权书伸出双臂,便被她横抱起踏上石阶。孔权书放下他,早有门仆将朱门大敞。梅公子挽她进了院子,却忽闻垂花门内传来嬉闹声,清越入耳,前后跑出两个少年。当先一人正撞见孔权书,惊呼一声便往她身后躲。梅公子一愣,没料到园里竟有人,还不止一个。
蓝抱住孔权书的腰,探头往前一指:“打他。”扶苏——原名蒹葭,又被林朗改了名字——不妨瞧见孔权书,一下子红了脸,低头请了个福。孔权书将蓝从身后夹出来,笑问:“怎么了?”蓝告状:“他说我思春,所以我说他思春。他打我。什么是思春?”
孔权书笑道:“他说你想我。”蓝一怔,不信。垂花门内,林朗闻声转出来,抬眼见到孔权书,步下一顿,转身回了园子。
梅公子被挤在她身后,低眉,一记冷笑——你踢飞了四月五月八月,她又收了十三十四十五。你自争宠撕打,她自走马观花。
私邸,后园正房。
夕阳投于格扇,透过素白的窗棂纸,化作一缕胭脂血。窗外一株迎春花,旁墙玉立,一串串明俏的黄。林朗坐在书案前,解九连环。
门扇微声。片刻,腰际抚来一支手:“生气了?”林朗不语,绕着手里的白玉连环,纠葛牵缠。下颌被她微微抬起,她的吻几将落下,林朗轻轻偏过脸,只低声问:“我给阿娘的信送走了么?”孔权书俯身揽住他:“朗朗,咱们给你娘封个海关道台,如何?”
林朗回头望向孔权书,温蓄迟疑。她却端着他的下颌:“别噘嘴生气了。笑一个。”林朗握着九连环,低声道:“我的园子,你凭什么带外人进来?”孔权书揽林朗坐在自己腿上:“小梅身子沉,借你这里住几天。”林朗无言看她须臾:“我不答应。他有身子关我什么事,你该带他见初秋哥。”
“林朗。”孔权书依旧目光温和:“他不配进府。你也别跟你秋大哥比。”林朗不由自主别过脸,不再言语。她的语调叫他害怕。却被她扳回脸,强迫与她对视,看她含笑道:“我说过,这是你的园子。小梅、蓝,都得听你的。你是他们的将军,我的左膀右臂。”
咸安京城,孔府,东院正房。
窗外,一钩残月天如水。闻院落一阵步声橐橐,初秋忙放下书卷。方起身理平衣摆,便听暖阁里知更唤了声:“少主子。”见那红猩猩毡帘一挑,孔权书一身公服,将手中纱帽丢在桌案上,微微一怔,笑道:“你怎么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