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阳公主》橘色

6、第六章

　　且说璃璎因听李焮说起“一会儿主人回来了麻烦”的话，不由狐疑道：“依你说来，我们到此间，主人竟是不知道的？”
　　李焮道：“我们先离开，一会儿路上我再慢慢向你们解释。”
　　璃璎二人听了这话，便乖乖跟了李焮出去。待上了马车，才听李焮细细说明原委。
　　原来方才那院子的主人，便是他们今日要会的那位陈弘陈公子。因这位陈公子爱武成痴，在家中演习武艺又招惹长辈生气，便寻思另找一处隐秘僻静之地专研兵书，练习骑射。因近年来惠帝似乎颇看重他，时常令他随驾，他便动了心思，想到惠帝年年离京，只有在翠寒宫呆的时日最长，便偷偷拿了从小所得的那些金银珠宝，在翠寒宫附近置了这么一座不起眼的院子。宫内本来是非多，惠帝想不起他来的时候，他便溜出宫，躲在这里优哉游哉，好不快活。
　　因他与太子素来亲密，且有时也实在需要太子为他打掩护，便将这个秘密告诉了太子。这次太子因早谋划好了要借他的地方一用，便哄了他早早地出门等着，自己却趁他不在，带人溜了进来。太子料定这时陈弘必是早已等得不耐烦了，虽然早有防备，又约了另一人也在那里陪着他，但仍恐他二人话不投机，以致陈弘早早折回。
　　事实上陈弘确实已有去意。他按时赴约，却未见约他之人，反而见到□□春。两人打过招呼，闲聊了几句，方知□□春也是太子约来的。
　　虽说俩人皆是昌都有名的纨绔子弟，但玩跟玩不一样。陈弘爱好的，是骑马射箭，□□春爱好的，却是走马斗狗。所以虽说常见面，年纪又差不多，俩人却不是一路人。虽说不至于形同陌路，但硬要俩人单独在一处消磨一两个时辰，也着实难为他们。
　　鉴于所有的客套话都说完了，面对面地沉默又过于尴尬诡异，陈弘决定不等了。他与□□春作别，可还未等他上马，便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陈兄，这是要往哪儿去？”
　　声音的主人是李焮。
　　太子人都到了，自然是走不成了。陈弘乖乖下马，□□春也折回来，几人一起进了一间茶室。陈弘笑道：“李大公子，你哄得我和袁兄好苦！说好午时在此地见面，现在都快到申时了，这是怎么个说法？”
　　李焮微微一笑，未及开口，李烜便替他辩解道：“陈兄，袁兄，今天之事不能怪大哥。大哥本来早就要来，偏巧出门的时候遇上我。我一听是来跟你们相会，便让他等一等，我也去换了衣裳一同过来。因我又想着常听赵公子与武公子说起久仰二位声名，长恨无缘得见，便邀他俩一同过来。如此这般，便误了时辰。所以今日之事，要怪只能怪我，我愿做个东道，向二位赔罪。”
　　□□春忙道：“岂敢！”
　　陈弘确是与他兄弟二人一向笑闹惯了的，与李焮尤其熟稔，故而适才才敢调侃着问罪。听了李烜这番话，他笑道：“叫我们等了这许久，罚你一个东道算什么！况且便是罚，也轮不到你，我只问约我的人！”
　　李焮摇头笑道：“罢罢罢！我知道你是再不能放过我去。但我理亏在前，只好认罚。只是此刻有新朋友在场，谅你也不好使我难堪。就算我欠你一次，这总可以了吧？”一面说，一面又替他们介绍道：“陈兄，袁兄，这二位是赵公子与武公子，也是京城名门之后，一向少出门，想必二人都还不曾见过他二人吧？”
　　陈弘与□□春二人听他这样说，才大大方方将目光投向璃璎与李澜身上。四人客套一番，又重新入座。
　　其实从她二人一出现，陈弘便已在暗暗观察，心下疑惑：本来以为他二人是随侍李焮兄弟的宦官，但李烜却偏称他们为赵公子、武公子，李焮也代为引荐。京中贵戚他皆是极熟的，独这二人他别说没见过，竟然也从未听说过。但能近得了李焮与李烜兄弟两人身的，出身又绝不可能普通。况且他们举手投足之间，也确实有一股难以掩藏的贵气。
　　赵……武……
　　他一面漫不经心地与李焮等闲谈，一面在脑子里过滤着朝中诸大臣，一面又暗自留心观察璃璎与李澜的举动。但见他二人行止婀娜，大有女儿之态，突然间灵光一闪，他吓得一个激灵：赵……武……，莫不是……？
　　他极随意地扫了一眼那位“武公子”，再转到李烜脸上。这一下，果然，他的猜测得到了印证。他心内悲苦着，脑子里浮起的第一个想法却是：血缘真是个奇妙的东西。
　　他久知李烜有个双生的妹妹，封舞阳公主，想必就是眼前这位“武公子”了。而另一位赵公子，想必就是近来新封的昭阳公主了。不知太子与东陵王到底是中了哪门子邪了，居然敢私自带公主们出宫！万一闹出什么事来，传了出去，两位皇子固然要受罚，但他们毕竟是皇子，皇帝便是再生气，也不会真拿他们怎么样。但他陈弘与□□春算什么东西，居然敢在宫外私会公主！万一有有心人往他们身上安插个勾引公主，唆使皇子的罪名，他们有几个脑袋也不够砍的！若辩驳说自己是无辜受累，估计也没用。
　　他这般想着，虽不至于露出惊惧之色，然而在座诸人皆非常人，岂会毫无知觉？尤其璃璎，本就特为瞧他而来。在他暗中观察璃璎二人之时，却不知璃璎也在细细打量他。见他先疑后惊，继而又转入沉思，璃璎本是聪明人，略一思索，便明白他必是已知她二人身份，故而为难。因笑道：“两位李公子出来一次不容易，况且一会儿就得回去，雅坐无趣，不如咱们大家一起出去散散，有多少话不能在外面说的？”
　　李澜也赞同道：“对呀，久闻陈公子与袁公子武艺不凡，骑术尤其精湛，何不趁此机会比试一下，也让我们开开眼界？”她说得兴高采烈，李焮与李烜也欣然赞同，却未留意到□□春的脸色已慢慢沉下去。
　　原来他也与陈弘一般，疑惑璃璎二人并非京城贵公子出身，但他见她二人行动间袅袅娜娜，李焮兄弟待她们又极是亲厚，却未想到她二人是公主乔装，只疑心是李焮二人偶然动了龙阳之兴，带了相好的娈童出来游玩。他平日里虽爱胡闹，却最是傲气的，一向不屑于与这些人打交道。今日李焮二人带他们前来，还郑重其事地做了介绍，又称他们为公子，与他同席而坐，他已是不悦。但碍于李焮二人的面子，只好强自按捺，将错就错，只想快些应酬完便离开。谁知李澜居然提出要他与陈弘赛马给他们“开开眼界”。
　　他心内冷笑，小小娈童，知道什么马术，不过仗着皇子宠爱，要拿他与陈弘当做耍把戏的，在他们身上寻开心罢了。可惜他□□春堂堂世家之后，岂能让这等贱人戏耍与他？拼着得罪了太子与东陵王，他也不愿丢了袁家的脸！
　　计议已定，他冷笑道：“听武公子的口气，定然也是个马术名家。陈兄与两位李公子在下都是常与他们在一处的，自知比不过他们，也不必再比了。今日在下就专向武公子请教，望武公子不吝赐教。”
　　众人听他口气不对，待要相劝，又不明白他怒从何来，不好劝得。李澜也是一怔，暗思自己方才言语，似乎也没有冒犯他的地方，他这般怒气冲冲，实在毫无道理。况且自她出生以来，除了生身父母，再无一人敢在她面前如此无礼。这么想着，心内便也有些生气，慨然应道：“既然如此，何不现在就找个地方切磋切磋？”
　　璃璎忙打圆场道：“你们二人赛马，叫我们其余的人做什么呢？不如另寻个节目，众人同乐才好。”
　　陈弘原来听说李焮等人不久就要回去，刚松了一口气，便又见□□春怒气冲冲地与李澜寻衅，那才刚放下的心便又吊了回去。他忙劝着□□春道：“赵公子说得有理，再说赛马也无甚趣味，不如投壶，又简单爽利，又能众人同乐。”李焮兄弟忙附和。
　　□□春非是蠢人，本也不愿得罪了太子与东陵王。既然能不惹事，何必一定要生非？因此就坡下驴，同意取消赛马。但李澜见他一副大人不计小人过的神气，却又左了性子，定要分个输赢。因想了一想，笑道：“投壶有什么意思？在哪里不能玩？如今我们好不容易聚在一处，又适逢两位马术名家在场，岂有不请教的道理？若说两人比赛余者无趣，不如众人一起比，这样不就可以同乐了？”
　　陈弘暗暗叫苦，心道自己不知是走了什么背运，摊上这么几个难伺候的小祖宗，不闹出点事来便不肯罢休。他思量片刻，使个缓兵之计道：“赛马之事，一场两场岂能见得输赢？如今两位李公子是不久就要回去的，哪有时间赛马？况且我今日也未骑良驹宝马前来。若真要切磋马术，便该另找个大家都有空闲的日子才好。”
　　李焮李烜皆道：“陈兄所言极是。武公子，今日就算了，改日再赛吧。”璃璎也不断在桌子底下扯李澜的袖子。李澜见他们众人皆是这般，不好违拗，但就此罢休又心有不甘，便问道：“既是如此，依你们说，何时再聚为宜？”
　　陈弘含糊道：“这要看众人的时间安排了，如今也难说定。”
　　李澜笑道：“若是照这样说，一百年也难再有相聚之日。依我说，择日不如撞日，今天就很好。”
　　陈弘听她绕来绕去，又绕回原题，不禁头疼。殊不知李焮李烜更头疼，直后悔为何带了她出来。但是如今她人已出来了，再要哄她回去可就千难万难了。看她今日的势头，是定要与□□春为难，然而这却万万行不得——这倒不是怕李澜输，李澜的马术如何他们兄弟二人岂会不知，输是输定了，但他们更知她性子向来输不起，到时候闹出事来便不妙了。既是暂时想不出法子打消她的念头，便只有拖了。
　　李焮沉吟片刻，道：“今日是万万不可，我一会儿还有要事要办。我知道陈兄这几日也忙得很，不如十天后再聚吧。”
　　李烜陈弘璃璎皆会意，忙连声附和。□□春也知他们不过是想借着这几天让李澜打消赛马的念头。他乐得如此，便也表示赞同。李澜明知他们打的什么主意，一时之间却也想不出反对的理由，只好先答应着。
　　众人皆松了一口气，于是气氛又重新活跃起来。李焮刻意转开话题，只与众人谈些新闻趣事，消磨时间。不知怎地，竟然说到边乱上去了。
　　□□春道：“赫图人先降后反，背信弃义，该杀之至！此番朝廷以车骑将军为帅，领五万兵前往讨逆，赫图鼠辈定无生路，凯旋之日不远矣！”
　　李焮闻言，环顾众人，但见陈弘微微皱眉不语。他知他必是有不同看法，但此处不益深谈国事，便忍住好奇心，打算以后私下询问。
　　李烜却也注意到陈弘的神色，他却不像李焮有那么多顾虑，便问道：“陈兄别有高论？”
　　陈弘笑道：“在下从未上过战场，也鲜与朝中名将接触，便有看法，也只是些鄙俗浅见，岂敢在诸位面前高谈阔论？”
　　□□春笑道：“陈兄过谦了！谁不知陈兄于兵法一节素有研究？况且依陈兄所说，在下也从未上过战场，适才却议论兵事，岂不也是万分荒谬？”
　　李烜笑道：“袁兄切勿多疑，陈兄并无此意。”又对陈弘道：“你看，你再假下去，众人就要见怪了。”
　　陈弘笑道：“这就是冤枉了。我不说是因为实在没什么高见。你们一定要我说，我说就是了。我不过是在想，车骑将军虽然骁勇善战，但长期以来，一直镇守南方，而赫图则是北方夷族。南方战事多以步兵和水军为主，而北方则多是骑兵战团。兵种不同，适用战法自然也不同，此其一。赫图曾归降大吴，更在景阳侯手下效力多年，对我军内部各项事宜了解太多，而车骑将军却未必了解对手，此其二。我只是这对两点存有些须疑问，但车骑将军惯征沙场，我能想到的他必也能想到，已设法解决也未可知。故而我才无话可说。”
　　□□春皱眉道：“确实是陈兄更为深谋远虑。不过……”说到这里，他猛然想到，车骑将军公孙信正是陈弘之远亲，而保举车骑将军北征之人正是太子太傅王国英。此时正逢景阳侯死后，大司马之位空缺，朝中为推举新的大司马争论不休，公孙信此时受命北征，个中自有深意。
　　思及此处，他猛地收口，将“不过陈兄既然想到这些，为何不向陛下进言，另委他人北征”这一句硬生生地吞回肚内。但却见诸人都眼巴巴地望着他，等他继续说完。他急中生智，接着道：“不过，赫图人先降后反，无信无义，必不能抗我王师赫赫之威。我料定这些小人不过是以为景阳侯逝世，便无人可以制得住他们。待他们见到我军神武，自会打消妄念，乖乖臣服。”
　　众人见他皱眉沉思，原以为他会说出什么有见地的话来，待得他说出来，却又不过是些空话，便都觉得没意思。但这些空话却不可辩驳，只好随声附和。
　　谈话气氛既然如此冷淡，众人又都各怀心事，说了几句家常客气话之后，大家便散了。
　　璃璎回宫正是时候，暮云一见她，便扑上来连声唤着“好姑娘，好祖宗！”原来皇帝传她，李烜的小厮们装不下去了，偷偷告诉暮云。暮云几乎急死，又不敢说实话。只一味搪塞着，说“姑娘淘气，不知道躲到哪儿玩去了”，又让前来传旨的小黄门略等一等，她马上就去找。
　　因璃璎自入宫以来，深得惠帝宠爱，众所亲见，所以连带着贴身侍女暮云也有了身份，来传旨的小黄门也不敢过分为难，只催着说：“快些找到，陛下那里可等不得。”
　　暮云装模作样地吩咐众人去找，心内几乎要急出火来。待要向那两个帮着惹事的小厮发脾气，现在却又不是发作的时候。
　　正没奈何之时，璃璎便回来了。暮云如见了救星一般，不由分说，便将璃璎推上了步舆。
　　待见了惠帝，璃璎心内有鬼，初时便有些紧张，不似往常随意。惠帝亦有所觉，心内暗奇，便问道：“你适才从哪里来？”
　　璃璎胸中狂跳，不知惠帝是否发现了他们今日行迹，故而有此一问。她强抑着慌张，答道：“适才与舞阳公主玩耍去了，宫人们找到我们费了些时候。让陛下久候了！”一面说，一面又拜下去。
　　惠帝笑道：“无妨。今日叫你来，也无甚大事。不过想着你们小孩子家整日在宫中呆着，未免闷得慌，故而命人从民间召了些杂耍班子，过两天命他们入宫献艺。朕命王美人办理此事。今日，王美人说，他们呈了个节目单子上来。你呆会儿去看看，有什么喜欢的，你只管挑了出来。”
　　璃璎初时听到惠帝说“想着你们小孩子家整日在宫中呆着，未免闷得慌”，还疑心惠帝是讽他们今日偷偷出宫之事，心内未免七上八下。听到后面，说让她去挑杂耍节目，这才打消疑虑，笑道：“谢陛下美意。但既是单子在王美人那里，王美人见多识广，自然比我会选。再则入宫献艺的班子，自然都是顶尖的。又是他们自己报上来的单子，想必都是他们的拿手戏，个个精彩，我更不必去挑了。”
　　惠帝会意，笑道：“你这孩子，太多心了。王美人不是那种小心眼的人。再则，她身子不好，本不宜操劳。实告诉你，让你去挑爱看的把戏是假，哄你去帮王美人办事才是真。你若要推辞，朕以后便再不敢劳烦你了。”
　　璃璎忙拜道：“岂敢！既承陛下美意，璃璎便去了。”
　　惠帝又道：“忙甚么！现在正是进晚膳的时辰，只怕等你过去，王美人正用膳呢。你且留在朕这里用过膳，朕再命人送你过去，岂不更好？”
　　璃璎连忙唯唯称是。于是惠帝使个眼色与一旁侍立的高海。高海击掌三声，立刻有宫人捧着各色吃食垂首鱼贯而入。
　　寂然饭毕。
　　璃璎略坐了坐，辞了惠帝，便至王美人所居之永春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