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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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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的天气虽然不热,常林苑中的树木又生得遮天蔽日,皇太子李焮却还是出了一身的汗。不过此时他却顾不得这些,因为前面奔跑的那头美丽的白鹿正吸引着他全部的注意力。春蒐、夏苗、秋弥、冬狩,对李焮而言这才是真正的节日。
此刻他正策马狂奔,近了,越来越近了……他放开缰绳,搭箭开弓,缓缓瞄准前面那奋力奔跑的白色身影……
“嗖”的一声,白鹿应声倒地。
李焮气恼地将箭放回箭筒。有人比他抢先一步。他抬眼望向箭射来的方向,只见当先一匹枣红马正领着六七骑绝尘而来。他认得那匹枣红马,马背上一身华丽骑装的正是他弟弟——东陵王李烜。
不一会儿,李烜那热情的笑容便到了面前。他于马背上一揖,叫声“大哥”便又急忙策马去查看猎物的情况。李焮笑笑,也跟了过去。只见那头鹿前面右蹄足踝上方几乎被箭射穿,流血不止。李烜皱眉道:“到底是手重了,不知能不能医好?”
李焮笑道:“怎么?是捉了玩的?我倒知道一个人,专会治这类猎物箭伤,回头我让他去见你。”
李烜咧嘴笑道:“那谢谢大哥啦。”说话间瞥见李焮的随从马后挂着的猎物,笑道:“大哥,你今天收获不少啊!”
李焮不以为意地笑道:“不过都是些兔子、獐子之类的东西。我看时候也不早了,咱们回吧。”
甫近王帐,便听到惠帝爽朗的笑声。李焮与李烜诧异地对望一眼,慢慢向王帐走去。自他们懂事以来,便极少听到惠帝的笑声,即便笑时,也总是带着点阴沉的味道,似今日这般开怀,当真是前所未有。
刚到帐门,便听见惠帝笑道:“昭阳公主的棋艺真是精进了,下次朕可不敢再让你九子了,不然就真输了。”
又听见一个娇脆的童音道:“陛下怎么会输?我知道这是陛下让着我呢!”
李烜一听见这声音便舒心一笑。李焮瞧在眼里,不由得疑惑,不过眼下不便出声询问。
好在谜底也马上就解开了。一入帐中,他便瞧见一个约莫十岁的女童正端坐在惠帝对面。仓促间不及细看,只觉得她的侧脸倒是极秀丽的。
惠帝见到他们兄弟二人,便敛了笑容,问道:“都猎了些什么?”
李焮见问,便答道:“回父皇,儿臣今天猎了三只野兔子,两头獐子,四只狐狸。”
惠帝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又转头看着李烜问道:“你呢?”
李烜显然是有点紧张,结结巴巴地答道:“儿臣…儿臣只猎了一头鹿……”
“哼!”惠帝冷笑道:“平日总听你们师傅说你们礼乐射御书数样样出色,看来也不尽然。还不快出去!”
两人如蒙大赦,忙行礼退出。临出去之前李焮又抬眼偷偷看了一眼昭阳公主,只见她始终垂首静静而坐,似乎刚刚发生的一切她都不曾听见也不曾看见,只嘴角有微微上翘的弧度,似乎是在浅浅地笑。
待离着王帐远了,两人方舒了一口气,上马缓行。李烜朝李焮做了个鬼脸道:“又挨训了。”
李焮笑笑:“是啊。不过你看起来倒是很高兴。刚才进帐的时候,你笑什么?”
李烜答道:“你看到了么?刚才跟父皇对弈的那个女童,就是昭阳公主。”
李焮意味深长地看了李烜一眼,笑道:“我自然看到了。不过还是不明白你笑什么。”
李烜“嘿嘿”傻笑两声,摸着头道:“大哥,你饿了没?咱们去烤东西吃吧,我请你!”
李焮朗声答道:“好啊。你要请我吃什么?那头白鹿吗?好得很,我正好想吃鹿肉了。”
李烜继续摸头,终于不好意思地说道:“要不,大哥你请我吧。下次我再请你。”
李焮终于忍不住大笑,纵马急奔道:“走吧。”
李焮再次见到昭阳公主已是半个月后。满天流霞醉的时候,在芳林园一片如火如荼盛开的榴花中,他又看见那头白鹿。准是上次伤得太重了,虽然已过了十多天,走起路来仍是一瘸一拐的,不过看起来它倒已不大怕生人了。李焮缓缓走过去,蹲下查看了一番白鹿那条伤腿,拍拍它的背道:“恢复得不错,你以后不会瘸的。”
许是站起来的时候起身太猛,又或是漫天的流霞太晃眼,刘焮突然觉得头晕目眩,像是置身梦中。面前的女子向他衽裣为礼,对他说话,一举一动他都看得清清楚楚,一字一句也都听得清清楚楚,只是却突然恍恍惚惚,不明白这一切是什么意思。待回过神来,只见昭阳公主正关切的看着他,问道:“太子殿下,您怎么了?”
李焮抱歉地笑道:“失礼了。不过是刚才起身太猛,有些头晕罢了。多谢公主关心。”说着又用手轻抚白鹿的脖子道:“这鹿虽已渐温驯,到底是野物。公主何不用链子锁着它,也省得它不小心走失了。”
昭阳浅笑着答了声“是”,便再无言语。一时李焮也觉得无话可说,便抬头看看天色,笑道:“我也出来很久了,该回去了。公主请随意逛逛。失陪了!”
李焮之母陈氏皇后,乃武陵侯之女,其先祖与霍夫人先祖同为开国之勋臣,一文一武。高祖微时遇此二人,抚掌而笑曰:“有此二人,吾何愁天下之不得!”此后,二人果然辅佐高祖成就大业。高祖每有过失,二人即直言指出,常不留情面。至高祖称帝,二人亦不改往日之风。
曾有好事者进言曰:“霍陈二人自恃功高,不敬天子。陛下初登大宝,正应立威于臣下,请罢黜二人,以慑服天下。”高祖怒曰:“汝欲断朕手足乎?!”于是不但不罚,反而封二人为长平侯、武陵侯,食邑二万五千户。以后高祖又选两家之女为太子之妇,两家愈显荣耀。到后来历代皇后多出此二姓,渐成惯例。
至惠帝大婚之时,二姓应选之女便为霍夫人与陈皇后。彼时霍夫人年仅十六岁,与惠帝同岁,陈皇后十八岁。选后之时惠帝摆弄着手中的一支翡翠凤头钗倚御案而问:“会投壶吗?”二人不知其意,皆答:“略知一二。”惠帝少年心性,一时兴起,便吩咐左右取壶,于御案上放好,道:“朕手里这支钗,便是历代祖先传给皇后的信物于飞钗。你们二人之中,谁可将钗投入壶中,朕便立她为皇后!”吓得殿中众臣大惊失色,皆拜伏于地劝道:“选后乃国之大事,岂能儿戏?愿陛下收回前命。”
惠帝冷笑道:“正因为选后乃是国之大事,朕才要托付于天,让天来决定谁是我大吴的国母!”
太常卿王浚谏言:“于飞钗乃是高祖立德隆皇后时所赠信物,德隆皇后传之于柔惠皇后,柔惠皇后传之于孝慈皇后,孝慈皇后传之于敏仁皇后,代代相传直至如今。陛下欲凭天意立后,只需诚心斋戒沐浴,于宗庙占卜即可,何必拿于飞钗冒险?倘或钗身有所损伤,不仅于帝后二人未来不吉利,也难向祖宗和后世交代!万望陛下三思!”
惠帝怒道:“扫兴!”拂袖而去,留下满殿的文武大臣不知所措,应选二女亦尴尬万分。后来还是信平长公主入宫劝谏,惠帝才在两日后择定陈氏为皇后,同时封霍氏为夫人。
陈氏入宫次年便生了皇子李焮,因为是嫡长子,所以毫无争议地被立为太子。不久,霍夫人又产下李烜与李澜,惠帝封为东陵王与舞阳公主。此三人年龄相差不到半岁,本就是自幼一起玩耍,不过近年来为着年龄渐长,皇子们课业也日渐繁重,便渐渐有些疏远。如今得遇昭阳公主,李焮便更加殷勤地时常去给霍夫人请安,与弟妹玩耍,一来二去的自然也与昭阳公主混熟了。
夏日炎热,按照惯例,惠帝是要在六月至八月间到翠寒宫避暑的。翠寒宫位于京城昌都以北,依灵山而建,宫中遍植长松修竹,浓郁蔽日,且在建此宫殿之时,设计者匠心独运,在宫中掘出数条水道,引灵山飞瀑之水入内,故终日有水声澹澹,使人闻之而生凉意,暑气顿消。
昭阳公主所居之清和殿外便有一条宽约丈余的水道,流水清浅,岸边生着幽幽碧草,映着日光显得格外青翠可爱。更有白鹿漫步水边,时而低头饮水,时而昂首而鸣,姿态优美。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啧啧,眼前这幅景象,直可入画。”说话的是东陵王李烜。李澜却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原来殿外守门的小丫头们正在打瞌睡。她朝李烜调皮地一笑,便轻手轻脚溜了进去。三步并作两步进了殿内,跳到璃璎寝殿的窗边,透过绿色的窗纱望进去——只见璃璎正躺在竹榻上午睡,乳母秦氏坐在榻前,有一搭没一搭地给她扇着扇子,也快睡着了。
他二人轻手轻脚地走进去。门口坐着打瞌睡的小丫头暮云猛地惊醒,忙向他二人行礼,轻轻地道:“姑娘正午睡呢。”——她是从霍府跟璃璎进宫的旧人,故而一时还未改过称呼来。
舞阳公主问道:“都这会子了,怎么还在睡?”
暮云笑道:“姑娘昨晚做了个噩梦,吓醒了。后半夜想是没睡好,今儿个早起就嚷嚷头疼。如今天又热,午觉也睡不安生。我看她翻来覆去的,挨着申时才睡着。”
听她这样说,李烜皱眉对暮云道:“你家姑娘常做噩梦吗?”
暮云道:“以前在家倒也睡得踏实。如今想是换了新地方,姑娘人小胆子小,就做起噩梦来了。东陵王不必担心,过一阵子自然会好的。”
李烜摇头道:“这哪行?你早该告诉我。我回去就叫了随驾的太医来诊过,开几幅安神药吃着试试看。”
暮云忙谢他二人费心,李烜李澜皆笑道:“这有什么。你只管好生伺候你家姑娘,倘或有什么不如意的地方,只管告诉夫人。若是不便告诉夫人,也可来告诉我们兄妹,我们自会设法。千万别客气。”
说着,二人就要离开。这时候璃璎却忽然翻了个身,问道:“什么时辰了?”
李烜二人见状,忙笑着走进去,道:“妹妹好睡!这都快用晚膳了,还不起来。”
璃璎一笑,从榻上坐起身。秦氏忙招呼他们兄妹二人坐下,又吩咐宫人进来伺候姑娘梳洗。
璃璎其实不曾睡得踏实。他们二人一来,她便听见了。只是身上懒得很,又想逗着他们玩,便故意装睡。后来听见他们要走了,才忙起身。这时她见李烜眼都不眨的盯着她,心中便有一些不自在。因笑着搭讪道:“表哥和表姐什么时候来的?我因贪睡,怠慢二位了。”原来他们三人年纪相仿,没几天便厮混熟了,私下里竟都说定,不以封号相称,只论亲戚之宜,这样方显得亲近。
李烜方才见她神态慵懒,别有一番情致,心内一突,便呆住了。此时听她问话,方回过神来。方欲答话,李澜嘴快已抢在前头:“妹妹不必客气。我们兄妹也是才来,本是要邀妹妹一同去泛舟的,见妹妹正睡着,就没敢打扰。正要走,妹妹就醒了。好妹妹,你是头一遭来,不知道这翠寒宫的好处。你快梳洗好了随我们去。我包你玩得既舒坦又开心。”
璃璎见她这般高兴,只好答应着随他们出去。秦氏本来要跟着,李澜见了便有些不高兴,遂向璃璎叽叽咕咕道:“你让她跟着干什么?他们这些人最看不得咱们高兴。咱们一高兴,他们就要管。你快让她回去。”
璃璎没法子,只好对秦氏笑道:“乳娘,你也忙了一日了,就歇着吧。让暮云跟着我就行了。”
见秦氏还有些犹豫,李澜忙又笑道:“秦妈妈,你放心吧。便是暮云伺候不过来,还有我们兄妹伺候她呢。总不会让你家姑娘受了委屈。”
秦氏本就深知其意,只是恐怕宫中人事繁杂,总不放心让璃璎一人外出,才坚持要跟着。这会子见李澜这样说,倒不好再跟下去了,因笑道:“既如此,老身便躲了懒,让暮云跟去吧。我家姑娘初入宫,不懂规矩,身子又弱,劳烦东陵王和舞阳公主多照应她些。”
李澜兄妹哪里耐烦与她啰嗦,嘴里答应着,拉了璃璎便走。
真上了船,璃璎才知道李澜并没有骗她。原来这翠寒宫内还有一片湖,名唤孔雀湖。孔雀湖亦是引灵山之水而成。四周遍植绿树鲜花。傍晚时分,天上万道霞光穿过灵山上的密林,在水面上落下片片绯红,再加上倒映湖中的青山绿树,还有远处那粼粼波光,确实让人心旷神怡,陶然忘忧。湖水清凉透澈,可见深处有小鱼轻轻摆尾,姿态优雅,偶然有沙鸥掠过水面,便见一圈圈儿涟漪轻柔荡漾。
璃璎将手指垂入水中,感受那一丝丝清凉自指缝间流走,不知不觉便入了神。李烜见状,想着她乃离丧之人,最怕静思,便笑道:“雅座无趣,我们还是游戏一番吧。”
当下三人计议一番,便传了酒菜小食上船。又命跟随的底下人背手立成一排,他们三人拿出一块玉佩,轮流藏到下人们手里。一人藏两人猜,猜不着的便罚酒一杯,还要讲个笑话儿。若是俩人都猜着了,就该藏的人罚酒三杯,讲一个笑话儿。璃璎年纪小,李烜兄妹让着她,令她先藏。
璃璎离席,在众人身后走了一趟,胡乱将玉佩放入一人手中,又掩饰着来回走了两趟,便回席令他兄妹二人猜究竟玉佩在谁手中。
李烜本意便是要使璃璎分神,博她一笑,猜不猜着都无所谓的,因而故作沉吟一番,便随手指了一个人。李澜倒很是费了一番神,想来想去也想不出来,最后只好跟李烜指了同一人。
璃璎摇头,微笑道:“你们二人都错了。”又令持有玉佩之人上前,将玉佩还回。李烜故作惊诧后悔状,赖着说这次不能算,要重来一次。李澜倒是极有气概的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将杯底朝上,道:“二哥,赖皮可要不得。”
李烜遂摇头晃脑百般不情愿的饮尽了酒,道:“这笑话可说什么好呢?”
李澜笑道:“平时数你爱溜嘴皮子,这会子怎么又说不出来了?爽爽快快的给我们说一个,我和妹妹但凡有一个人没笑,便不能算数。”
李烜笑道:“这是有意为难我了。输者认罚,我也只好献丑了。”因想了想,复又笑道:“有一个阔人,虽家财万贯,做人确是极悭吝的。他有个贵邻,有一次请一些酒肉朋友吃饭。也是吃清酒无趣,便有个促狭鬼提议说:“听说主人的贵邻最是个惜财如命的,我们如今倒定要扰他一扰。”众人听说,也觉得有趣,便问怎么个扰法。这人便道:“我们众人皆借故到他家去讨一样东西。若有人讨不来,便要唱一曲一助众人酒兴,若有一人不能尽兴,便不能罢休。”众人听说,也都觉得有趣,便逐一的去了。头一个人去了半日,讨回一杯水来。第二个人讨回一根灯草。第三个人去了半日无果,因想,前二人皆讨得东□□我没有,有失颜面。正踟蹰间,望见这院子里有根竹竿,他便爬到墙边,把那根竹竿偷拿走,回去交差。到第四个人时,那家主人已经不堪其扰,索性闭门不理了。他吃了闭门羹,只好乖乖回去。众人不依,定要罚他。没奈何,他只好唱曲。座间却有几个爱闹的,定说他唱得不好,要他重唱。他拗不过,又唱了一曲。有几个促销鬼还要不依,他没奈何,便夹了面前的红烧鲤鱼亲奉到这几个人碗中,道:“吃鱼吃鱼(痴愚痴愚)!这般难为我,莫非以为轮不到你们!””
边说,他边夹了块鱼肉送到李澜碗中。李澜这才反应过来,笑道:“二哥,你又来编排我!”因闹着过来打他。璃璎自他说道一半便猜着他要打趣李澜,这番见果然如此,又见他们兄妹二人笑闹,也觉得有趣,不由得也笑出声来。
三人正玩闹间,忽闻一声:“哟!你们这般热闹,也不叫上我!”
——要知端的,请看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