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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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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兴十六年三月十五日的午后,晴空万里,春日的阳光像碎金子一般洋洋洒洒,暖融融的让人直打瞌睡。小黄门赵全拼命忍住一个哈欠,用力揉了揉已渐迷离的双眼,朝宣武门方向望去——那是通往惠帝所居昌乐宫的必经之途——最终却还是失望的低下头,小声嘀咕道:“怎么还没到?”一面说,一面又忍不住伸长了脖子再次望过去。这次却见重重花影之后,依稀有人影晃动。只隔得太远,又有满苑盛开的桃花阻隔了视线,便看不真切。他再不敢转目,目光穿过桃林的空隙,一直追随着那个人影,直到他转过游廊的拐角,这才看清,正是在宣武门外侯着的小黄门李德。
相互对了一个眼色,李德便加快脚步走上前来,不待询问便低声道:“到了。”赵全会意,赶紧转身疾步走向昌乐宫。到了跟前,却又慢下脚步,轻手轻脚的打起帘子,低着头走进去。
一见他入殿,中常侍高海便向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又回头朝偏殿内望了一眼,轻手轻脚的走过来,尽量压低声音问道:“来了么?”赵全轻声应了声“是”,便又默默退至殿外。
高海进入偏殿,见惠帝正坐在御案前以手支头,闭着眼不知是醒着还是睡着了。他一时拿不准该怎么办——之前惠帝有令,景阳侯之女一入宫,就要立即禀奏,可是如今…他大着胆子,试探着轻声叫道:“陛下!”
惠帝却是应声立即张大了眼睛,垂下胳膊,问道:“到了?”
高海忙陪笑回话:“是。”
“传。”
高海立刻走到门口,果然见门外立着两个宫女并一个三十多岁的妇人,他不由微微一怔,随即回过神来。又见在她们前面还立着两个小女童,一个约摸十一二岁,一个更小,只有十岁左右,虽是一身素服,却气度不凡。高海一望而知其身份,忙行了个礼道:“陛下正等着姑娘呢。姑娘请随老奴入殿。”
入了偏殿,到离惠帝约百步远的地方,不待他指点,那小小的人儿早已依礼跪下,恭恭敬敬的匍匐在地,口内朗声说道:“霍璃璎参见皇帝陛下,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高海原来还担心她年纪小,恐怕不知礼节,此时见她礼数半分不错,声音虽透着稚气,却吐字清晰,清越悦耳,便知自己错估了她——这个小姑娘,不愧为景阳侯与信平长公主之女,小小年纪,却让人不敢小视。
高海又抬眼察看惠帝脸色,却见他正一脸慈爱的看着眼前那小人儿,柔声道:“好孩子,你起来。”——这却难得,惠帝性格严厉,平时绝少有这种情态,即便是对几个皇子公主,大多数时间也总是不假辞色。
璃璎谢恩后盈盈站起,却又见惠帝朝她招手微笑道:“过来,让朕好好瞧瞧你。”璃璎依言上前,却又在御案前立住。惠帝便拉起她的手,带她绕过御案,直至跟前,细细打量了一番,忽然长叹一声。
璃璎微感诧异,便忍不住抬头,正好瞧见惠帝脸上似乎有一丝一闪而过的神伤。还来不及深想,却又听惠帝柔声对她说道:“孩子,如今你父母虽不在了,可你还有朕这个舅舅,舅舅不会让人欺侮你的。以后就随舅舅住在这骊宫里可好?”
璃璎忙低头拜谢,早被惠帝一把拦住,不住点头赞道:“好,好,好。”又问道:“以后跟你姑姑霍夫人住,你可愿意?”见她并无异议,忙又吩咐高海道:“你亲自带姑娘去见霍夫人。也替朕劝劝夫人,死者已矣,让她不用太伤心,好好保重身体。这两日事忙,告诉她过两天朕就去瞧她。”
高海领旨,正要带璃璎出去,却见她脸上犹疑,似乎还有话要说。惠帝也注意到了,便柔声问道:“好孩子,你是不是还有话要说?”
但见璃璎又盈盈一礼,方徐徐说道:“陛下,璃璎父母双亡,得蒙陛下天恩浩荡,准入宫中,本不该再有所求。只是璃璎有一乳母和一侍婢,服侍璃璎多年,如今璃璎入宫,这两人竟不忍与璃璎分离,苦苦哀求璃璎带她们二人一并入宫。璃璎苦劝无果,只好求陛下念在她们二人一片忠心为主,恩准她们的请求,璃璎亦深感陛下浓恩。”
这番话声调口气都并无不妥,只是说话的人声音稚气,因而言语与声音显得很不协调,听起来颇为滑稽。惠帝不由一笑,大手一挥:“准!”
从昌乐宫出来,已是红日微微西斜。霍夫人所居之处春明宫,正是在昌乐宫以西。璃璎坐在肩舆之上,但见一路上落英缤纷,莺飞蝶舞,正是一派春色明媚。她又极目四望,只见远方嵯峨的宫殿映在斜阳的余晖之中,一片安详宁静,肃穆庄严。
可是家的方向,却是再也找不到了。
霍夫人与璃璎之父霍晟,乃一母同胞之兄妹。霍家乃是开国元勋长平侯霍承斌之后,累世为官,到霍晟父亲霍霆这一代,已历百年,门庭显赫自不必言。美中不足之处便是霍家人丁单薄。数年前霍霆夫妇病逝,霍夫人娘家只有这一兄,如今年仅三十三岁便辞世,待与璃璎相见,自又有一番感慨悲伤,不过碍于宫中礼制,不便痛哭罢了。
彼时陈皇后已薨,宫中以霍夫人为尊,于是代掌后印,管理后宫。霍夫人为惠帝育有一子一女,其子名李烜,已封东陵王;女名李澜,封舞阳公主。此二人乃孪生兄妹,都只比璃璎大两岁。这番与璃璎相见,三人年纪相仿,虽在丧中不便言表,但自然俱各欢喜。
三月里虽已入春,日头到底还短。当下霍夫人执璃璎之手,一番感慨安慰,天光变暗了下去。霍夫人深知自景阳侯过世这段时光,侯府上上下下忙得人仰马翻,个个疲惫,便早早地传了膳,打发璃璎主仆三人歇息去了。
璃璎作了一个梦。
梦中依稀是在父亲的书房,父亲唤她“小淘气”,还拿胡子扎她粉嫩的小脸,她“咯咯”笑着,从父亲怀中挣脱出来,绕着书房疯跑。忽然一回头,哎呀呀,哪里还有什么书房?分明是一条陌生的小山路。再往下看,哪里是小山路?分明是一条白色的布带子悬在半空中,璃璎就站在这条布带子上,下面就是万丈深渊。她心道:这下可不能乱动,否则就掉下去了。正想着,突然一阵大风刮过,布带子一晃,她就摔了下去。好在摔下去的时候她一伸手抓住了布带子,可是却悬在空中怎么也爬不上去。正在着急的时候,却看见前方父亲的身影。
父亲旁边还有一个女人,天灰蒙蒙的 ,璃璎看不清她的样子,可不知为什么,她却很肯定地知道那就是她素未谋面的母亲。他们并肩走着,离她越来越远。璃璎大急,大声唤着父亲母亲救命,可是他们却似听不见,只是不慌不忙地走着,任凭她怎样呼喊也不回头,直走到前面那团浓雾里,再看不到他们的身影。璃璎终于绝了望,手一松,便落下去……
蓦然惊醒。
窗外已是微微发白,鸟啼虫鸣之声此起彼伏。璃璎松开死死抓着被角的手,侧身背向那微光静静躺着。适才出了一身的汗,濡湿的衣裳裹在身上很不舒服。口中微觉干燥,她想喝茶。她知道乳母秦氏和小丫头暮云,还有姑母派过来照顾她饮食起居的一干宫人就在外面。可是她却不想开口,不想叫人。
前些日子为父亲治丧,虽有无数人劝她节哀,虽有随父亲出征的部属一遍又一遍地告诉她父亲去世的经过,虽然她亲见了父亲的灵柩,虽然她也明白父亲已经去世,但是却从未真正理解这一事实。这一刻却顿悟到父亲已离去,不同于以往任何一次的征伐,这次是永远地离开,再不回来。大彻大悟般的清醒。有阵阵凉意自脚底缓缓升上来,一波一波,直没脑门,最终汇入心脉。那里有莫名的情绪在涌动,排山倒海。可是她却哭不出来,甚至不明白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只静静地躺着,眼睁睁地看着帐内一点一点的通亮,耳闻沙漏中细沙一缕缕地流下,几近无声,可是她却听得明白。
感觉到有人轻轻走到她榻前坐下,以手温柔地晃动着她的肩。不必回头她也知道是乳母秦氏,便答了声:“醒了”。
秦氏轻轻击掌三声,便有宫人捧着洗漱用具鱼贯而入。璃璎任由她们摆弄完毕,又有霍夫人处命人来请用早膳。
璃璎随众宫人入室时,见霍夫人与李澜已就坐,独不见李烜。忙上前行过礼,方就座。因笑道:“怎么不见东陵王?”
霍夫人含笑方欲答,便听李澜道:“你且不用管他。他是每日要早起读书的人,不比我们,自然不和我们一处用早膳。”又笑着为璃璎劝食,一面又不住地问她饮食起居偏好。宫中的膳食自然是精致的,不过璃璎为着昨夜没睡好,便没什么胃口。眼前盛情难却,少不得胡乱吃了些东西。自小乳母便教她食不言寝不语是养生之道,也是该守的规矩,此刻眼见表姐于席间这般活泼,她心中十分讶异,只不好表露出来。
最后,到底是霍夫人忍不住责备道:“这丫头,平时也不见你这般聒噪,今日是怎么了?”李澜便撒娇道:“母亲,平日里哥哥要去念书,你又不理我,也不知道人家有多闷。如今我好容易有了个妹妹,还不许人家高兴高兴吗?”霍夫人笑道:“你们姐妹正是要多亲近亲近。但也不急在这一时,以后日子长着呢!现在先好好吃饭。”李澜嘟着嘴不敢再多言,于是寂然饭毕。
霍夫人与璃璎二人闲话几句,见李澜不住地拿眼望她,便知其意。因笑道:“好了,我也识趣些,不留你们了,你们自在玩去吧。”
李澜自是喜不自禁,拉了璃璎的手匆匆辞了霍夫人便往外走,霍夫人忙命了几个宫女跟着。
这边才刚撤席,便有人来回事。不过是些后宫琐事,霍夫人代掌后宫这么些年,处理这些事情早已得心应手,循着旧例就是,倒也不怎么费神。虽如此,到底事情繁多,总也过了一个时辰才将回事之人都打发走。
这时又见一名年约二十五六的执事女官上前问道:“夫人,照您的吩咐,服侍景阳侯府霍姑娘的下人已经挑好了,正在外面等候召见。”
霍夫人点头道:“让她们进来吧。”
此女名叫公孙容,是霍夫人的心腹女官,从霍夫人待字闺中之时便服侍左右,到如今总有十多年了。又因她平日里处事谨慎得体,故颇得霍夫人的喜爱。
公孙容击掌三声,于是有十来个宫人垂首而入。霍夫人略扫一眼便向公孙容道:“你办事我放心。只吩咐她们以后好生服侍就是了,让她们都下去吧。”公孙容应了一声“是”,便又向宫人们训道:“夫人刚才说的话你们可都听清了?以后你们就都是霍姑娘的人了,要尽心当好差!”又交待几句,便吩咐众人都散了。
待众人散尽,霍夫人便笑着向公孙容道:“今儿天气不错,我看咱们宫前的几树桃花这两天开得正好。咱们就叫人备了酒,到树下坐着,喝酒说话赏花岂不痛快?”
公孙容忙陪笑道:“夫人真是好兴致。只是……”说话间脸上颇有犹疑之色。
霍夫人见状笑道:“做什么吞吞吐吐?这里又没有外人,有话只管说!”
公孙容笑道:“其实也没什么要紧事。只是奴婢突然想起,霍姑娘带进宫来的那两个人,恐怕不懂宫中规矩,夫人是不是也见见她们,当面训诫一番?”
霍夫人笑道:“偏你事多!咱们霍府出来的人,几时有不懂规矩的?我听说璃璎那丫头就是她乳母一手教出来的,她来的时间虽短,可也看得出来是极懂礼仪规矩的。可知她乳母丫头也必都是极好的。”
公孙容笑道:“这是自然。不过咱们见见她们,一则为自己放心,二则也让这宫里的下人们都知道夫人疼爱霍姑娘,霍姑娘的事无论大小夫人都亲自过问,这样她们也就不敢生出怠慢之心。说到底,这还不是为夫人日后省心么?”
霍夫人笑道:“罢了罢了!也不知你哪里听来的这些道理,还一套一套的。既如此,左右无事,那就见见吧。”
行过大礼,秦氏同小丫头暮云便眼观鼻鼻观心端端直直跪好。不知何时,殿中宫人竟已尽数退去,整座大殿静悄悄的。半晌,方闻前方一声轻微的叹息之声:“都起来吧。”
秦氏同暮云忙谢恩起立。
又听霍夫人问道:“我听说你二人是自愿入宫的?这就奇了,景阳侯过世后,府中奴仆皆得重金而散。你们两人放着好好的平民不做,倒甘愿入宫为奴为仆,是何道理?”
秦氏垂首答道:“回夫人,景阳侯生前曾有大恩于奴婢母女,如今景阳侯离世,奴婢唯愿终身伺候小姐以报侯爷大恩于万一。”
霍夫人闻言赞道:“好!你二人真是义仆!景阳侯在天之灵听到你这番话,也该放心了。”停一停又笑道:“你不说我还真没注意,原来你们是母女!这会子听你一说,还真是越看越像了。”
秦氏恭敬地答道:“是。”
霍夫人又问道:“你们进霍家几年了?”
秦氏答道:“奴婢母女是在小姐出生前一年入的府,算来该有十一年了。”
霍夫人笑道:“原来是在我入宫之后进的府,难怪我瞧着你们母女眼生。”停一停又闲闲地问道:“我听说你家小姐平日里都是你一手教导出来的。想必你是极有礼仪的大家出生,怎么落得为人奴仆的局面?”
秦氏望向霍夫人,只见她正一手支头,另一只手把玩着案几上的一柄玉如意,状极随意。她深吸一口气,再次拜伏于地恭恭敬敬地答道:“奴婢自幼便被卖入宫中,后来有幸侍奉信平长公主,又蒙公主大恩,放出宫去自行婚配。怎奈奴婢命薄,进夫家才两年,丈夫便病死。奴婢母女孤苦无依,幸得信平长公主与景阳侯收留,才不致流落街头。奴婢母女便是粉身碎骨也难报公主与侯爷大恩!”
片刻,方闻霍夫人沉稳的声音:“原来如此。本来我今日见你们,是为着你们新入宫,恐怕诸事都不得头绪。原准备嘱咐你们几句,如今尽可不必了。现虽挑了十来个宫人专管伺候你家姑娘,但仓促之间恐怕仍是贤愚不齐,以后少不得要你费心调教了。倘或有那不受教的,你只管告诉我。姑娘的起居或有该添减的地方,恐我一时疏忽了,你也只管告诉我,只千万别让她受一丝委屈。”
秦氏忙一叠声地应“是。”
霍夫人想了想,又深深看着秦氏,意味深长地道:“我们霍家就剩这么一点血脉了,我只盼她能平平安安的长大,以后能有个好归宿,如此方不负我们兄妹之义,也成全了陛下的姐弟之情。只是宫中人多,是非也多,你既是侍奉过信平长公主的,自然凡事都知道分寸。只要你好好地照看你家姑娘,不仅是报了公主和侯爷对你的恩德,连我是感激你的。”
秦氏顿首道:“夫人言重了。照顾小姐本就是奴婢的职责,奴婢定会尽心尽力。夫人对小姐如此关怀备至,真是小姐的福气,奴婢代小姐谢过夫人厚爱!”
霍夫人满意的点点头,停了片刻方笑道:“前两日我这宫里的人都才刚做了新衣裳,你们来得晚了几天,不然正好赶上。虽如此,也不可独你们两人例外。”想了想又道:“去年陛下赏我的衣料倒是还剩下两块,正好给了你们。”
秦氏与暮云忙拜谢道:“奴婢谢夫人赏赐!”
霍夫人笑道:“这没什么。你们下去吧。”
“是。”
元兴十六年,大司马景阳侯卒,谥烈侯。无子,按律当除国。天子以其功勋卓著故,不忍为之。时景阳侯有女年幼,上怜之,令其入宫。未几,悉以景阳侯国万八千户封昭阳主。
————《吴书.景阳侯列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