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有千千劫》小猪不会飞

50、恋恋花海

　　二次会面，地点依旧是书房，年长者依旧立于书案之后，不同的是少年人身边已没有遮挡。

　　“你竟敢来找我。”穆祥英冷眼看他：“不知道我想把你送回江东么？”

　　杨逸思神情平静：“知道。”

　　“知道？”穆祥英哼笑一声，“知道还来，是以为还有皓言护着你么？”

　　“他不是已经被你打得不省人事了？”

　　杨逸思言辞犀利：“我是来看他还活着没有。”

　　“啪！”

　　桌角的茶盘猛然被掀翻砸在墙上，碎瓷与茶水四处飞溅，有几片小的划过杨逸思脸颊，蜂蛰一般细细密密的疼。

　　“ 他今日这顿打正是因你挨的。”穆祥英语气寒凉，“那日他若听我的将你送走，便不会有今日的皮肉之苦。”

　　杨逸思摸了摸发麻的左脸，淡定回答：“那你更应该打我，打死了我，你便再无后顾之忧。”

　　话音落下，书房陷入长久的寂静，穆祥英并没有生气，他神色复杂的盯着杨逸思看了一会儿，然后重新在檀木椅上落座，左手抵于鼻尖沉吟好半晌，才蹙眉道：“你还挺有胆量。”

　　“只有与他相关的事，我才有这份胆量。”杨逸思抱拳深深鞠躬，用不该属于十一岁男孩的成熟语气诚恳说道：“我会离开堰平，请您不要再为难他。”

　　虽然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但这句话真正说出口时他还是因难过没忍住轻轻哽咽，尾音变声剧烈颤抖，犹如盛开在暴风雨中已经破败的花枝，既可怜又倔强。

　　他这副模样落在穆祥英眼中十分熟悉，像极了当年穆远瞻含恨自尽后，跪在灵堂中无能为力的自己。

　　有一瞬间，穆祥英对眼前这个孩子生出了同情心。

　　“就算你愿意自己离开，以我家这位弟弟的倔脾气，也定会掘地三尺把你找出来。”

　　穆祥英轻叹一声，眉眼间的寒意也随着这声叹息褪去不少，他起身绕过书案来到杨逸思面前，低头看着他说：“我其实并不厌恶你。”

　　杨逸思点头：“我知道。”

　　穆祥英嘴角微微翘了翘，继续说：“若非你与那人容貌相似，以你的聪慧与天资，我十分愿意将你留在家中作为义弟教养。”

　　杨逸思眸光微颤，低声回答：“谢穆大人赞赏。”

　　“离开堰平之后，我给你指个去处吧。”

　　穆祥英转身不再看他，自书案上抽出一张干净信纸，左手负于背后，右手执笔疾书，须臾后，他将写好的信纸收入一个崭新的信封，不写收信人也不写落款，直接递到杨逸思面前，沉声道：“此人你也认识，今日他来府中拜访过，算是自己人，你去见他，他会告知你穆家如今面临什么。”

　　杨逸思犹豫了片刻才小心翼翼接过信封，不解的问：“您为何告知我这些？”

　　“我觉得皓言有一点说得对。”穆祥英浓眉微挑，“你是个好苗子，将你重新丢去乡野养猪种田实在是暴殄天物。皓言已经视你如亲弟，我与其因你与他兄弟反目，不如顺水推舟，将你揽入麾下。”

　　杨逸思还是不太明白：“我……不懂您的意思。”

　　“穆家如今背着世仇。世仇不解，恩怨不休，你便无法光明正大的留在皓言身边。”

　　穆祥英蹲下身子直视他双眼，语气再没有一开始的敌对与高高在上，而是难见的严肃与真诚：“我以穆家家主身份向你许下十年之诺，只要十年之内穆家大仇得报，定会再次让你同皓言相见。在那之前，请你成为穆家的刀刃，保护好你自己，也保护好对你我而言都最重要的人。”

　　连心不俱远，重逢有来期，十年之诺虽漫长，但终归是留下了希望，杨逸思深吸一口气，用力攥紧手中的信纸，在穆祥英等待的目光中庄严点头。

　　这一晚，陆英睡得很沉。

　　他如断翅之鸟般在惶恐不安的失重感中不停下坠，耳边一会儿是呼啸的风声，一会儿是嘈杂的低语，循环交替着频繁折磨他的精神。

　　漫无目的的坠落维持了不知多久，就在他快要陷入另一场虚幻之时，双脚竟然突然安全触地。

　　花草的清新气息铺面而来，陆英小心睁开紧闭的双眼，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置身天宫花海。

　　圆月当空，白日喧闹的朝阳已经回到天泥中酣睡，这会儿花海属于喜月的琼蝶鸢尾，偌大的蓝紫色花海仿若一个紫色的巨型蝶园，蝶状花朵全都剔透似紫翠，葳蕤自生辉。

　　“胡蝶生来只爱花，春工描样作奇葩。庄周有梦何曾觉，冰雪肌肤落几家。”

　　青年男子冷清且悦耳的吟诵声突然自身后传来，陆英被唤回思绪，下意识转身去看那位吟诗之人。

　　吟诗的青年人身着一套样式精美的银光甲胄，背系金线纹理的暗红披风，宽广的胸膛前系有琉璃护心镜，一经月光映照便可幻出七色华彩，纤细的腰肢上绑着形状奇异的护腹，不是神兽狴犴，也不是神兽狻猊，而是一种从未见过的、神态更加庄严的异兽。

　　他看起来大概二十出头，个子比高挑的陆英还要长半尺，乌黑茂密的长发在脑后高束为一条柔顺的大辫子，既俊气又精神；许是经常日晒雨淋，他的肌肤整体呈现出十分均匀健康的麦色，却又丝毫不显粗糙；因为正对着陆英，后者可以看清他比同龄男子偏窄的漂亮杏仁脸，精致的瑞凤眼明亮且锐利，笔挺的鼻梁上有一道浅蓝色的武神纹。

　　晚风吹起辫子纤柔的发丝，拂过他似笑非笑的嘴角，将一句深情的问候送到陆英耳边。

　　“终于见面了。”

　　陆英心中豁然开朗，知晓了眼前这位青年的身份。

　　“你是……凌臻。”

　　隔着十步之遥，他发自内心绽放出一个灿烂笑容，开心的说：“原来你长大后是这样。”

　　凌臻也笑，和声问：“如何？”

　　“好看啊。”陆英挠挠头又挠挠脸，有些不好意思的说：“嗯，很好看。”

　　“多好看？”凌臻笑意更深，“你可满意？”

　　陆英脸上一热，连带着耳朵和脖子霎时变得通红，小手轻挠也变成了抓耳挠腮，别开脸不看凌臻，磕磕巴巴的说：“就……就是……很好看……”

　　“还有呢？”凌臻缓步靠近，笑问：“满意吗？”

　　陆英整个脑袋都快烧起来，双脚不受控制向后挪，可惜步子太小，还没退几步便被凌臻攥住手腕，轻轻一拽拉到了面前。

　　“皓言哥。”他低头凑到陆英耳边，语气轻柔好似蛊惑：“你看看我。”

　　陆英立刻闭紧双眼。

　　凌臻轻笑出声，将下巴轻轻贴在他额角，低喃：“我不是凌臻，我是逸思。”

　　“逸思就是凌臻。”陆英小声回他：“凌臻就是逸思。”

　　眼前人身形僵硬一瞬，陆英以为自己说错话，正想着要不要说些什么补救，忽然感到腰上一紧，自己竟被凌臻用力拥入了怀中。

　　这下僵成磐石的人成了陆英。

　　“我以为……你不喜欢凌臻。”

　　凌臻收紧双臂，力气之大似要将陆英与自己嵌为一体，他将脸埋在陆英侧颈，轻嗅他浅淡而安宁的药草香气，混乱的丹田与心神奇迹般尽数归于平静。

　　“我……我喜欢逸思，自然也……”

　　喜欢凌臻。

　　陆英抬起双手，心中挣扎犹豫了好久，才将手笨拙的落在凌臻后背，回应了他的拥抱。

　　得到回应，凌臻紧绷的肩膀终于渐渐放松下来，他维持这个姿势抱了许久，久到陆英快要喘不上气，才依依不舍的将他放开。

　　“记住我的模样。”

　　他捧住陆英脸颊，掰着他直视自己，一字一句道：“不能忘。”

　　陆英垂下眼帘不好意思与他对视，回答他：“我们一直在一起，怎会忘。”

　　“我们不会一直在一起。”凌臻方才还灿烂的眸光顷刻变得黯淡，他倾身与陆英额头相贴，鼻尖若即若离，声音中是几乎溢出的伤感：“为了再次相见，我们会分开一段时间。”

　　“什么？！”陆英这才将眼帘抬起，他张口想要询问此话何意，凌臻却已经松开，与他擦肩而过。

　　“陆英。”

　　晚风自身后席卷而来，凌臻背身而立，与满地琼蝶鸢尾一同化为蒲公英，转瞬碎裂于风里。

　　“我们后会有期。”

　　“等等……”

　　陆英在漫天的蒲公英中狂奔，急得快要哭出来：“等等啊！”

　　“等等！”

　　自喉间挤出的呼唤嘶哑破败，昏睡两日的陆英终于自沉梦中惊醒，睁开了疲惫的双眼。

　　率先入眼的是挂有荷包的帐顶，烛火带着荷包的影子一同摇晃，晃得陆英微微失神。

　　“醒了？”

　　听到熟悉的声音，陆英并没有马上回头，依旧盯着荷包投下的影子，无甚起伏的说：“我是不是醒太早了。”

　　穆祥英连续两天为他守夜本已疲惫不堪，听他如此说，心中不可谓不难过，但他毕竟是当大哥的，弟弟已经宠了十八年，自然只能继续宠下去。

　　“你昏倒后当晚突然发烧，一烧便烧了整整两天。”穆祥英搁下手中书册，起身去到榻旁，伸手在他额上探了探，长舒一口气道：“好在现在烧退了。”

　　“两日……”

　　陆英心中隐隐浮起一丝不安，他推开穆祥英递到面前的汤水，皱眉问：“逸思呢？”

　　穆祥英与他对视良久，终是败下阵，搁下汤碗，自怀中取出一封信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