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有千千劫》小猪不会飞

44、所谓家人

　　“说吧，找我何事。”

　　一场鸡飞狗跳之后，四人终于得以同桌落座，秋水捂着被护体箓烫得肿起的舌头，满脸都写着“不欢迎”。

　　海棠盯着她光芒四射的金色蛙瞳看了好一会儿，没忍住问：“你和聚宝宫什么关系？”

　　秋水本就难看的脸色又黑了一层，没好气的说：“没关系！”

　　眼见二人又要吵起来，陆英连忙充当传话人，代替秋水回答了这个问题。

　　“秋水是金蟾一族，不过身无招财进宝印。”

　　后面的话无需再说，海棠和青柏立刻了然，没有继续向下追问，考虑到秋水金蟾一族的出身，对待她的敌对态度也收敛了不少。

　　“秋水姑娘见谅，今日突然造访，其实是为了天宫凌冰破阵元君凌臻的事。”

　　青柏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道：“他如今与陆英系有命缘锁，生死干系道陆英渡劫一事，我和海棠身为陆英友人，此事自然要过问一番。”

　　秋水瞟了陆英一眼，见他满脸心虚，马上猜到他没有提连命盘的事，一时也感到头大，既不好说出事实戳穿陆英，也不想今后陆英出事眼前这两位仙官把帐记在自己头上。她沉默许久，心中的算盘敲了半天，最后只得给出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凌臻背上的伤为猰貐所留，带有咒气，凌臻本身仙法又霸道，只有他自己的仙力可以压制，所以我才建议陆英寻找凌臻的神武残片，残片为他残留人世的仙法结晶，最适合与他神魂相融，化去猰貐咒气。”

　　“是这样？”海棠偏头问陆英。

　　陆英忙不迭点头称是。

　　“既是如此，那这忙我和海棠自然该帮。”青柏颔首，沉吟片刻后又道：“只是不知神武残片需要多少。”

　　“人有五识，神开八识，凌臻现在虽是凡人肉/身，里面塞的却是神魂，所以必须八识齐全。人之五识好说，以五行残片补之即可，神之三识却不太好办。”

　　秋水纤指轻绕，以法术摘下窗边盆栽睡莲的花瓣一片，花瓣在她指尖燃烧为金色烟尘，金色烟尘袅袅散开，又化作烟线，绘出一幅简单的佛陀图。

　　“意识、意根、如来藏皆为佛根识，凌臻为神时是武神，残留的斩魔神武煞气又重，必须请大西天的净世佛陀为神武残片渡光，才可用以补全神之三识。”

　　秋水兰息轻呵，金烟佛陀图转瞬消散，她无视因听不懂已经懵懂呆滞的陆英，认真同海棠和青柏说：“我虽是金蟾血脉，但修得是妖道，结的是妖身，即便能帮忙寻到人之五识并带回来，需要佛陀渡光的神之三识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由你们这些九霄金殿的神仙想办法。”

　　大西天的佛陀们不似九霄金殿中的仙神，他们全都已经脱离五行轮回、不循三界规法，是比天宫神仙更接近“天地”与“虚实”的存在，与海外三山的上古大仙们同为天宫上宾，就连金殿之首天帝天后，也不是想见便能见到他们，至于海棠和青柏这种名不见经传的小仙官，则更是难上加难。

　　这也是为何秋水明明知道此办法，却仍告知陆英无解的原因。

　　凡人最难不过登天，神仙之难却是逆天，登天者九霄金殿九十九万，逆天者却万年寥寥，陆英当年靠着雨岚成了登天者，如今不知是否还有那个运气再逆天一回。

　　“大西天的佛祖菩萨岂是我们能见到的。”

　　海棠蔫得好似霜打茄子，虽然一直嘴硬说不帮忙，但知道难处后最受挫的其实也是他。

　　不似动物有血脉相连、有“家”之概念，草木几乎全都一生寂寥，他和陆英、青柏原本都是一生寂寥的命，却因在花海的百年相伴成了没有血脉的家人。

　　海棠花开即盛期，得了机缘的海棠树升仙多在花期烂漫之时，所化皆为女身，海棠却偏偏挑在数九寒天，挑在花枝枯萎之时，化成了比女仙们更俊俏得男身，成为天宫一百一十七位海棠花仙子中唯一的男木仙。

　　男仙们嫌他太柔，花仙们嫌他太刚，只有青柏不带偏见的接受了他，只有陆英心怀尊敬的依赖着他，这两人就是他的雨露和阳光，因着他们他才没有枯萎在花海漫长的百年孤寂里，所以他亦珍惜他们远胜性命。

　　“车到山前必有路嘛。”

　　原本最该受到打击的陆英伸出双臂大咧咧的揽住他，笑得格外灿烂：“至少咱们现在已经知道解决之法了，不是说祸兮福所倚，我现在倒霉透顶，八成就是在攒大运，咱们指不定哪天就柳暗花明了呢。”

　　海棠知道他是在强颜欢笑安慰自己，心中更是深感挫败，他没有推开陆英，而是反握住他手腕，眉眼间满是担忧：“假如……假如最后没有……”

　　“那就是他的命了。”陆英坦然一笑，“当然，也是我的命。”

　　“猰貐咒气若不消，凌臻极可能成为下一只弱水妖兽，要欠的血债只会比猰貐多、不会比猰貐少。他身为高居中殿的凌冰破阵元君，正邪生死干系着三界安宁，这千斤重担九霄金殿人人有份，凭什么要你一棵小杂草独自来扛？”

　　秋水受不了他们三个哀哀戚戚的氛围，玉手在桌上重重一拍，粗声粗气的嚷嚷：“要我说，你就该拿出求我帮忙时的混蛋劲儿，去东海大闹一通，当年凌臻因敖雪命丧猰貐之口不说，现在还要献祭自己压制猰貐，凭什么他们这些始作俑者屁都不放一个？就算九霄金殿要给东海留颜面，这么多年面子也该给够了，应该让月老再栓一条命缘锁，逼着敖雪去和凌臻连命盘，我看他们还敢不敢置身事外！”

　　“连命盘？！”青柏嗅出不对，大手一挥攥着陆英后衣领将他拎起来，厉声质问：“你要和他连命盘？！”

　　秋水这才意识到自己情绪激愤之下说漏了嘴，立刻抬手捂唇，可惜为时已晚，只能在陆英幽怨的注视下回给他一个抱歉的笑容。

　　“好一个同生共死、感天动地的伟大故事。”青柏气得面色青紫，颤声道：“陆英啊陆英，你哪里是要我们帮忙，你这分明是让我们亲自送朋友去死！”

　　海棠也听呆了，他有些茫然的在陆英和青柏之间看了几个来回，才将目光停留在陆英脸上，轻声问他：“你要陪凌臻去死？那我和青柏呢？我们于你而言算什么？”

　　陆英低头看他，看着他如遭背叛般受伤的表情，不禁鼻头一酸红了眼眶。

　　难怪凡人常道“难两全”，想要不负所有人，的确太难了。

　　“咳！”

　　眼见气氛要往苦情方向去，原本事不关己的秋水也不禁感到良心不安，干咳好几声打断他们，有些尴尬的说：“那个，我觉着，咱们现在当务之急是先找到人之五识的神武残片，先让凌臻和陆英顺利渡情劫解去命缘锁，只要命缘锁解，凌臻和陆英便能恢复仙神之体，到时候集中殿众仙之力，压制他体内邪气并不难，再让天帝天后去大西天走一趟，这事儿说不定也勉强能得个善终。就算没善终，也牵连不到陆英，他依旧可以在花海当他的自在仙，你们觉得呢？”

　　青柏和海棠相视一眼，都觉得这方法还算可行。

　　“不行。”

　　出乎几人意料，当事人陆英却要唱反调：“凌臻这一世必须顺心顺意的活着，要像所有凡间男子一般娶妻生子、大展宏图，还要看遍江河湖海，活到白发鹤颜，真真正正体验一回生老病死，无憾而终。”

　　凡人凌臻一生悲惨，身为将军，他没能守护好自己的国家，亲眼目睹手下兵士惨死，最后含恨葬身猰貐之口，那年他仅仅二十五；

　　身为儿子，他没能孝顺自己的父母，没能遵守兄长之托，让本就苍老的父母亲再次承受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那年他仅仅二十五；

　　身为男人，他还没来得及寻到属于自己的姑娘，没体验一回桃花流水红豆相思，没能组建家庭诞下儿女，没能与知心人举案齐眉共白首，那年，他仅仅二十五。

　　因此就算仅有一世，就算不到百年，陆英也想让他作为“人”不留遗憾、真真正正的活一回。

　　也不知自己算不算多管闲事。

　　“我就知道！”海棠恨铁不成钢，提起剑柄重重抵在陆英心口，咬牙道：“这颗人心要坏事！”

　　“那就封了它。”青柏当机立断：“我今日便去南殿索要封神丹。”

　　门外莺歌笑语，窗外乞讨声声，不过一间屋的距离，却隔出了两个天地。与冷暖两级的人间相比，九霄金殿没有寒冷、没有饥饿、没有灾苦、没有疫病，无论怎么想，当神仙都远比当人幸福。

　　但万物皆是相对的。

　　不体验寒冷，便不会因温暖幸福；不体验饥饿，便不会因饱腹幸福；不体验灾苦，便不会因安宁幸福；不体验疫病，便不会因健康幸福；

　　凡人之所以幸福，是因为他们体验过不幸；神仙没有体验过不幸，便也感受不到凡人们视若珍宝的“幸福”。

　　何其讽刺。

　　神居九霄，不懂凡人，与凡人共生的妖怪们却是明白的。

　　秋水托腮趴在桌上，无视忙着商量对策的海棠和青柏，低声问陆英：“你想好了？”

　　“想好了。”陆英勾了勾唇，眼中噙着浅笑：“既然已经长了人心，不作为人好好活一回也太可惜了。”

　　“人心只一瞬。”海棠气到几欲落泪：“你是陆英，不是昙花，甚至连一瞬的芳华也留不下，不值得啊！”

　　“我是天宫花海的陆英。”陆英抬手捧住海棠的脸搓了搓，笑道：“但也是穆家的穆瑞麒，你和青柏是我的家人，穆家老少和杨逸思亦是我的家人。海棠，在天宫时你便最是疼我，能不能最后让我一回，许我陪一陪凡间的家人呢。”

　　“混小子，对我而言，你就只是天宫花海的陆英。”海棠咬牙拍开他的手，眸中爱恨交织、水光闪烁，他有满心的责骂想要说，最后却都咬唇咽下，低头将额抵在陆英左肩，喃喃自语：“好，我答应你，穆瑞麒尽管去守护他的家人，我家的陆英，就由我来保护。”

　　说罢，他抽身后退，拉起青柏便要离开。

　　“陆英。”他头也不回：“我在九霄金殿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