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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容貌之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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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早饭,陆英去马厩牵了自己的爱马红缨,有意在正式介绍之前先带杨逸思好好逛一逛堰平,顺便买几件好看的衣裳鞋袜。
为了不撞见穆祥英,他非常谨慎的绕去了后门,可惜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老管家已经早早埋伏在此,见他牵马要走,直接把后门一栓,举着“请”的手势说:“二少爷,大少爷在书房等您。”
约见地点定在书房,陆英晓得今儿个这街铁定是逛不成了,只得把马缰绳甩到管家手里,没好气的说:“晓得了!”
管家接住缰绳,还非常体贴的提醒他:“大少爷近日脾气都不大好,您说话时得悠着点儿。”
陆英:“……”
谢谢你告诉我这个令人笑不出来的消息。
慢腾腾挪到东苑门口,陆英停住脚步,蹲下身同一脸忐忑的杨逸思说:“你先在外头等一会儿,待我摆平我哥,再出来接你。”
杨逸思欲言又止,想跟着一起进去却又怕会给陆英添麻烦,小嘴开合好几次,最后终是一字未发,沉默着点了点头。
书房内,穆祥英正拿着琉璃镜仔细查看一副陈旧发黄的地图,听到敲门声,他随手搁下琉璃镜,沉声道:“进来。”
门被轻轻自外推开,一颗圆脑袋小心翼翼的探了进来,脑袋的主人鬼鬼祟祟四下张望,一回头瞅见穆祥英正冷眼盯着自己,连忙直起身子步入屋内,谄笑说:“大哥,就你一人在啊。”
“你为了躲避娘和彤儿连早饭都不来吃,我可不得专门挑个地儿接待你。”穆祥英不轻不重的哼了一声:“自己挑地儿坐。”
陆英立刻挑了离古董架最近的那张凳子,这样待会儿穆祥英要是抄起茶杯砸人,躲到古董架后面就等于有一面免死盾牌。
“听娘和彤儿她们说,你从江东带了个孩子回来,还是什么救命恩人的遗孤?”穆祥英皱眉。
“是。”陆英别开眼躲过穆祥英压迫力十足的质疑眼神,故作淡定道:“孩子的父亲早年来堰平赶考时曾救过落水的我,那时你刚刚入仕,奉命随刘大人赴桂州赈灾,恰好不在堰平,我怕母亲和彤儿担心,从未提过此事,因此她们才对此一无所知。”
“桂州赈灾?”穆祥英闭目回忆了一会儿,挑眉问:“十年前?”
“是。”陆英点头:“此人名叫杨耀祖,进京参加会试落榜后无颜归家,留在堰平给书铺当过一段时间的伙计。九月十三,我随表哥表妹去春阳湖畔放风筝,风筝断线挂在桥下,我为捡风筝不慎失足落水,恰逢杨耀祖与友人在春阳湖泛舟饮酒,二人闻声,驾船好心出手将我救起,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被救起后,询问了他的姓名籍贯,有意赠他一笔金银,他道救人性命天经地义,婉拒了我的谢礼。直到去年,我随几位同僚在顺兴楼喝茶,偶遇当年与他一同饮酒的友人,攀谈后那人告诉我杨耀祖十年前不幸命丧纨绔马蹄之下,留下一个遗腹子,名叫杨逸思。这回去江东,我本只想顺道给杨家送些银两,没想到杨夫人身染顽疾,已经离世七日无钱下葬,我见那孩子孤苦无依委实可怜,便帮他下葬母亲,带他回了堰平。”
这个故事陆英自带着杨逸思离开桃花村后便开始构思,编了一遍又一遍,改了一版又一版,在无数次推翻修改后,才终于编出了这么一个暂时看起来滴水不漏的故事。
毕竟十年前穆祥英的确有两月时间不在堰平,自己的确在春阳湖落过水,当时救了自己的也的确是位落榜考生,只要穆祥英没有闲到去扒十年前的会试考生名单并一个个核对,自己的说法就挑不出破绽来。
“照你这么说,那位杨耀祖还是我的同期。”
穆祥英对陆英编造出的苦情故事颇感唏嘘,起身行至窗边,看着窗边那株细心栽培的黄蜡感慨道:“若能早些得知此事,我必会帮他在堰平立身,只要下届科举得登皇榜,他便可与我一样入朝为官,也不至于全家落得这般凄凉。”
陆英的表情也十分悲痛:“是啊,造化弄人。”
“罢了,过往之事,追悔无用。”穆祥英摆摆手,转身同陆英说:“把那孩子带来吧,外面这么冷,别冻坏了。”
陆英紧绷的心弦“嗡”得一松,知道穆祥英这一关,算是过了。
一家之主点头同意,杨逸思自今日起便是真的在堰平有了靠山,陆英高兴得快要飞起,按捺着心底的雀跃回了声“噢”,结果一出门便暴露本心,连跑带跳差点没被台阶下的砖缝磕摔倒。
“成了!”
东苑门口,陆英一把抱住满脸懵懂的杨逸思,兴奋道:“我大哥同意了,你自今日起,便真的是我们穆家人了!”
杨逸思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亮得好似夏夜繁星,抬起双手正想回抱住他,却又被他一把推开,拉着火急火燎的往书房走。
“见到我大哥,你要先开口问好,他最喜欢谦逊有礼的孩子。”陆英交待他:“他也不喜欢我这种话多的人,待会儿打完了招呼,他问什么你再答什么,没问的提也不要提,还有……”
陆英弯下腰,凑到他耳边小声说:“若他问到你父亲生前的事,一定要答不知道。”
杨逸思老实回答:“我确实不知道。”
“我是说,就算你母亲口中的杨耀祖与我大哥口中的杨耀祖截然不同,你也要咬死说不知道。”
骗人到底不是什么好事,陆英难免觉得心虚,他没有直视杨逸思的双眼,只攥紧他冰凉的小手,低声道:“终有一日,你会知道我带你回来的原因,也会明白我不能言明的苦衷。逸思,至少现在,相信我吧。”
杨逸思回握住他,展颜一笑:“我信你。”
回到书房时穆祥英继续拿着琉璃镜在看地图,听到开门声,他抬头随口问:“带来了?”
“来了。”陆英将躲在身后的杨逸思拉至身前,自豪道:“就是这孩子,不仅容貌生得好,头脑也聪明,还喜欢读书,是不可多得的好苗子。”
杨逸思被他夸得面红耳赤,但还记得刚才交待的事,攥紧袖子硬着头皮怯生生的唤了一声:“穆大哥。”
“哐当!”
琉璃镜重重跌回桌上,穆祥英脸色煞白神情剧变,刚进门时的和善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震惊与怫然,他怒嗔双目死死盯着杨逸思的脸,右手甚至将宝贵的地图胡乱抓成了一团,无形的黑云笼罩在他四周,整个书房都因他变得窒息压抑,仿若灾难前的风雨欲来。
陆英被他这反应慑到,心中暗道一声不妙,下意识把杨逸思用力推出书房,然后手脚麻利的自内将门拴好,甚至后背抵靠着门充当肉盾,生怕穆祥英冲出去把杨逸思生吞活剥掉。
书房内只剩下兄弟二人,陆英与穆祥英隔空对峙着,喉咙甚至因紧张都不能发出正常声音:“大哥,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
穆祥英气得胸膛剧烈起伏,抬起颤抖的右手指向门外,咬牙问:“穆瑞麒,你好好看看那孩子的脸,难道一点都不觉得眼熟吗!”
这下脸色苍白的人变成了陆英。
“当年爹去江东退婚,可是带着你同去的,你也分明见过那人!”穆祥英抄起数支玉管毛笔砸到狠狠陆英身上,痛心疾首的说:“黔王世子是灾星,爹当年就是因他含恨自绝,你如今怎能若无其事的带一个与他容貌相同之人回来!穆瑞麒啊穆瑞麒,你哪里是要报恩,你分明是要诛你亲哥的心!”
穆祥英年长双生弟妹八岁,只比元宗肃大两岁,当年穆家和黔王府结亲,黔王曾带着九岁的元宗肃来穆家登门拜访过,两个孩子年纪相仿,直接被大人们丢去花园自己玩。穆祥英是长两岁的哥哥,又是头回在堰平城见到元宗肃那么好看的男孩子,当即胸脯一拍扮起领头,带领元宗肃一起掏了桂树上的鸟窝,摘了穆远瞻院中水池刚结出的莲蓬,还去厨房端走了芳婶儿为晚宴准备的烧鸡,俩小子躲在假山中好一顿大快朵颐,直到整只鸡被啃成骨架子,才被穆远瞻发现,拎着耳朵拖回祠堂跪了一天一夜。
儿时的记忆本已模糊,直到方才看到杨逸思那张脸,陈年过往才被拭去蒙尘,露出了最本真的模样。
黔王世子元宗肃,未杀伯仁,害死伯仁,既是个可怜之人,也是个绝对不能留在身边的危险之人。
“这孩子不能留!”
穆祥英不给陆英留任何余地,语气决绝,斩钉截铁道:“穆瑞麒你给我听好了,我不管这孩子有多可怜,你今日必须把他送走。堰平可是皇都,生活在此的皇亲有多少都曾见过元宗肃,死后还是大理寺为他整理的仪容,堰平认识他的人远比你想象得要多。这孩子生着与元宗肃一样的脸,只要他在堰平多待一天,咱们家就多一分危险,你就算自己不怕死,也要考虑娘和彤儿吧。”
“送走?送哪?”陆英苦笑:“他已经没有家了!”
“父母不在,就送去亲戚那里养,走之前到账房领二百两银子,谁愿意收养,便把这笔银子送给他。”穆祥英再次看向窗外的腊梅,低语道:“人各有命,他比别人命苦,便要学着从这苦海里游出来,若真如你所说是棵好苗,早晚都能靠着自己走到堰平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