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有千千劫》小猪不会飞

10、孟婆汤水

　　广麓寺位于堰平城远郊的红桂山，寺庙不大，香火也谈不上旺盛，少有达官显贵来此敬香。

　　穆远瞻少年时曾在此地清心备考，与住持圆慧大师是旧相识，每年会给广麓寺添不少香油钱，算是宝刹贵客。

　　圆慧大师还在闭关，接待陈辕归一行的是大弟子静流，听说几人要住一段时间，他立马吩咐师弟们打扫院落，把最好的两间厢房收拾出来。

　　“怎么了麒儿？”

　　在厢房中安置下，准备铺床的穆祥英见陆英杵在床边动也不动，终于察觉到弟弟不太对劲，拉过他关切的问：“可是有哪里不舒服？”

　　陆英沉默摇头。

　　父亲不在，长兄便似半个父亲，穆祥英抬手擦去陆英脸上沾到的灰尘，耐心道：“寺庙不比家里，吃住难免简陋一些，不过也就住几天，待外公把一切安顿好，咱们便能回去了，在那之前，先忍一忍，听话。”

　　陆英依旧沉默，乖巧的点了点头。

　　入夜，兄弟俩一同睡在连榻上，穆祥英怕陆英冷，还提前给弟弟暖好被子，又灌了个汤婆子塞在脚边，裹得严严实实，确保弟弟不会冷才回到自己的被子睡下。

　　子时，外面突然飘起了小雪，穆祥英多日辛苦积攒了不少疲惫，今日父亲入土为安，他也终于可以暂时松一口气，因此睡得十分深沉。

　　黑暗中，陆英睁开毫无睡意的眼睛，翻身盯着穆祥英平静的睡颜看了许久，久到穆祥英在梦中翻过身背对自己，他才掀开被子坐起，轻手轻脚离开床榻，赤脚推门走出了厢房。

　　“出来。”

　　庭院已经结起薄冰的水缸旁，陆英以手轻敲边沿，原本覆着小雪的冰面顷刻化去，水雾氤氲而起，月老仙君也借着雾气化形，出现在水缸之中。

　　“你是否应该向我解释一下。”陆英脸色奇臭：“为何元宗肃突然就死了？”

　　月老仙君的脸色比他更难看，再不似之前那般满脸堆笑，苦得跟黄连似的，连说话都有气无力：“怪我，在天上待太久，竟忘了凡人精于算计，本以为元琮年死后元宗肃至少还能活个十年八年，哪想到那献王突然出来插一脚，为守住秘密暗中毒死了元宗肃。”

　　“秘密？”陆英皱眉：“什么秘密？”

　　“元琮年这些年虽远离朝堂，却并非真的归隐，江东之地多工匠，精通锻造冶炼，献王坐拥梁、樾二州多年，皇帝早就动了收回的心思，献王不甘心坐以待毙，十年前便开始悄悄从江东采买兵器。这事元琮年一早便知晓，为保平安始终装作不知，直到死期将近，才以此事为条件，要挟献王护下元宗肃。”

　　月老仙君无奈叹息：“这计划本没大问题，只要穆远瞻平安把元宗肃送到献王面前，元宗肃待在他眼皮子底下，他便没必要下杀手，还能多出一个心腹。可穆远瞻宁死不愿帮人做嫁衣，元宗肃这个变数只能留在江东，狡猾缜密如献王怎可能不杀了他。”

　　没想到背后还有这般隐情，陆英花了好一会儿才捋清楚，捋清楚后又开始发愁，不晓得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人已经死了，再纠结也无用。”陆英深吸一口气冷静下来，抬头问月老仙君：“我接下来该如何做？”

　　“凌冰破阵元君这一世已结束，此刻已经入地府饮汤投胎了。”

　　缘格星君冷淡中隐隐带着暴躁的声音自缸中传出，月老仙君吓得一哆嗦，水雾人形顿时消散，半声不敢再吭。

　　“我已为你们写好了下一世的命册，下一世你将投胎为宰相府长孙秦霄墨与锦绣公主元玉珠的二女儿秦香雪，与平民之子杨逸思一见钟情，二人感情不为秦家所容，杨逸思为立功业弃笔从戎，可惜初战就死于敌箭之下，秦香雪得知后痛不欲生，最终跳崖殉情。”

　　缘格星君将手中命册一合，挑眉道：“天亮之前你必须了结此生，我已和孟婆打好招呼，她会安排你顺利投胎，若是错过这次，你就必须再等一世，才能重新开始。不过……”

　　缘格星君莞尔一笑，语气十分温柔：“没用的命册我不想再写第三回，若这次还不成，你们这个烂摊子，我便不管了。”

　　陆英和月老仙君心中一怵，同时冒出一身鸡皮疙瘩。

　　转世投胎需要掐好时辰，缘格星君既然已经定下时间，陆英就必须遵循她的安排，赶在天亮之前结束穆瑞麒的一生。

　　“怎么了？”

　　见陆英站在原地纹丝不动，缘格星君以为他没听明白，好心提醒说：“时间不多，你得抓紧了。”

　　陆英抬头看向厢房，犹疑道：“穆家老爷今天才刚刚下葬，晚上小少爷便跟着走，是不是太惨了些。”

　　“你还挺多愁善感。”

　　缘格星君觉得有些好笑：“人间多得是疾苦，比穆家不幸的家庭多如牛毛，你无需怜悯。身为转世仙子，你本就不是凡尘客，又何苦操一份凡尘心呢。”

　　她一席话说得通透，陆英心中稍微好受了点，攥紧双拳下定决心，咬牙一头猛扎入水缸之中。

　　冬日冰水寒意刺骨，冻得他心停一拍不禁倒吸入一大口水，窒息感顷刻席卷而来，他四肢下意识想要挣扎离开，缘格星君不想浪费时间，使了个仙法直接将他整个人都丢入水缸之中，摁着不给起来，陆英用力抽搐了几下，很快便彻底不再动弹。

　　再醒来时陆英已经成为游魂，也恢复了原本的仙子身形，带路的鬼差就侯在水缸旁，见到他后鬼差没有多问，只面无表情说了句“跟我来”。

　　陆英跟着他走过阴阳路，踏过彼岸花田，来到忘川水前，船夫见副官亲自押魂，立马猜到陆英是历劫的仙子，十分痛快的撑船将他们渡了过去。

　　“前面就是奈何桥。”

　　过了忘川，鬼差指着前方排有投胎鬼魂的长桥同陆英说：“你是神仙下凡历劫，不需经过十殿阎罗审判，可直接转世投胎。孟婆已在桥上等候，接下来的一切由她安排。”

　　说罢连道谢的机会也没给陆英留，转瞬便消失在彼岸花从之中。

　　地府阴森，怨气深重，陆英只待了一会儿便感到十分不适，因此不敢耽搁，立刻前往孟婆所在的奈何桥。

　　“乖乖张嘴！”

　　一人高的大圆锅旁，身姿绰约、容貌艳丽的白发女子将手中汤勺用力砸在锅沿上，不耐烦的说：“不喝就不能投胎！”

　　“可是喝了孟婆汤我下辈子就找不到盈盈了！”浑身是血的瘦弱书生苦苦哀求：“求您，求您通融一次，许我记着盈盈！”

　　“投胎转世必须喝孟婆汤，这是规矩，规矩懂不懂？”

　　孟婆冷笑：“若都像你这般带着前世记忆投胎，世间早就乱了套了！”

　　“可……”

　　书生还欲求情，后面排队投胎的鬼魂们已经等得不耐烦，几个脾气暴躁的直接你一拳我一脚将他推开，可怜那书生当了鬼依旧柔弱，没挨几下便站不稳，十分狼狈的自奈何桥上滚了下来。

　　“没事吧？”

　　陆英好心将那书生扶起，好笑的问：“都要投胎了，怎么又被赶下来了。”

　　书生理了下满是血的衣裳，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小声回答：“我求孟婆放我一马，许我投胎之前不饮汤。”

　　“怎么，你脑子里莫非藏着什么绝世秘宝的藏宝图不成？”陆英开玩笑。

　　“兄台说笑了，我一介贫寒布衣，哪有什么绝世藏宝图。”书生挠挠头，有些伤感的说：“我是想记住青梅竹马的妻子盈盈，我没出息，成亲十载，昼夜苦读仍未能考得功名，家中田地与琐事仅有她一人打理，长期操劳身体一直不好。年前她有了身孕，大夫说胎位不稳，若不好好调理便会小产，我便让她好好休养，自己每日早起去市集摆摊帮人写信，勉强也能糊口。”

　　书生说着，神色骤然黯淡下来，语气中满是悲意：“前日我照旧去市集摆摊，不幸遇到纨绔当街纵马，我手脚笨拙没能躲过，烈马蹄子踏破内脏，被活活踩死在大街上。”

　　陆英顿时明白他满身的血迹因何而来。

　　“你的妻子尚在人间，就算你不饮孟婆汤，投胎转世后去见她，你于她而言也不再是丈夫，而是一个陌生的孩子。”陆英劝他：“凡人命数生死簿上早已拟好，你和她的缘分，自离世那日就该尽了。”

　　书生听了他的话后更加颓丧，盘腿在花田的骷髅堆上坐下，叹息道：“可我实在是放不下，我的孩子尚未出世，妻子卧病在床，我怎可能安心投胎啊！”

　　“嗯……”

　　他的遭遇委实令人同情，陆英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好心同他说：“这样吧，待我转世后，我会去寻你的妻儿，若他们过得不好，我会接济他们。”

　　“你？”

　　书生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一遍，见他眸光清亮气色红润，容貌端正五官俊秀，衣着打扮也十分干净体面，半点不像个死人，不由好奇问：“你是怎么死的？”

　　“我乃天界陆英仙子，因故下凡历劫，并非凡人身死。”

　　陆英一点也不想说自己是被摁在水缸里淹死的。

　　“仙子？！”书生惊讶不已，连忙从骷髅堆上下来，噗通一声跪到陆英面前，乞求道：“仙子！您方才所言都是真的？！”

　　“当然，仙人一言，快马一鞭，我既然答应了你，便一定会做到。”陆英负手而立，昂首自信道：“你就安心吧。”

　　一炷香后。

　　“站住！”

　　奈何桥头，孟婆长臂一伸拦住想要过桥的陆英，挑眉道：“仙子，您还没喝汤。”

　　陆英惊讶：“我也要饮汤？”

　　“奈何桥不比天界轮回池，您上一次是从天上下来，不归我管，吃不吃封神丹随您便。但这次是要从地府上去，奈何桥我说了算，喝了孟婆汤才能过桥投胎，您就算告到阎王面前，也是我有理。”

　　孟婆将汤递到陆英面前，揶揄道：“放心，我加了蜜糖，不苦。”

　　陆英扭头便走。

　　“唉！你上哪儿去啊！”

　　没想到他会突然尥蹶子，孟婆一时也慌了神，唤他：“你就快错过时辰了！”

　　“错过便错过！老子大不了继续回去耗着！”

　　陆英恼火回她：“喝了孟婆汤，这一世的记忆便会全部抹消，月老那老匹夫可答应过我，只要我忍过劫数断掉和凌臻的命缘锁，重回九霄金殿后便能升阶为西殿仙官！今日我若饮了你那碗孟婆汤，这约定便是作废了，就算成功历劫，对我也没有任何好处！”

　　孟婆不晓得他们天上神仙有这么多弯弯绕，她也不过是受人之托，给缘格星君行个方便罢了，本人根本不在乎陆英能否成功转世历劫。这会儿见他一脸恼恨气得像条充气的河豚，便也懒得再浪费口舌，拎起大勺子在锅上敲了敲，好笑的问：“我最后问你一次，喝不喝？”

　　陆英梗着脖子咬牙答：“不喝！”

　　“不喝拉倒。”

　　孟婆细手轻抬，陆英顿时自原地飞出，沙包一搬重重摔在了忘川船夫的渡舟上。

　　“时辰已过，你的位子也没了，地府从不留天神，您呢，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回去？”陆英气到发笑：“穆瑞麒已经死了！”

　　“放心，生死簿上没您的名字，只要肉身不烂，您随时可以还阳。”孟婆挥手向他告别，笑得十分和善：“那就八十年后再见了，陆英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