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外饲养指南》惹秋霜

7、会否有魔鬼忠诚如家犬

　　【八】
　　一整天的学习终于结束了，回到房间后你把自己整个人摔进床里，感到身心俱疲。

　　在伊迪丝教导你的时候，王后是最严格的监督者，只要有一丝一毫的误差，等待你的就是“再来一遍”。

　　有时候你的思维会突然抽离出身体，俯视着身体一丝不苟的动作，灵魂像是被关在一个严丝合缝的套子里喘不过气，只能按照王后和伊迪丝要求的摆弄四肢。

　　“您看起来很累。”

　　尼古拉斯隐在阴影里，对着床角小小的一团开口。自从你向兄长求情之后他就成了你的侍从，伊斯特尔本以为你是想要一位年龄相近的玩伴，在教导了他必备的礼仪之后送到了你身边，但谁也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到出入守卫森严的王宫如无人之境的。

　　“不……或许也有一些……”床幔深处传来了闷闷的声音，你掀开被子坐起来，“我总觉得，很奇怪……不应该是这样的……”

　　“您是指什么？”

　　“每一天，每一刻，我所做着的每一件事……”你站了起来，在柔软的羽被中陷得很深，以至于你必须抓着床幔上垂下的金色流苏稳住自己的身形，“我有时候会做梦，梦见密林的深处，我走在那些灌木丛中，草叶边缘的锯齿划伤了我，于是我醒来。”

　　“这只是个梦。”他依旧倚在阴影里，只有那双暗金色的眸子闪烁着，“毫无意义的，梦。”

　　“梦……我觉得现在的生活更像是做梦，每天关在房间里，学习那些熟悉又生疏的礼仪，只有经过花园的时候才被允许晒太阳……真的很奇怪……”

　　“殿下的意思是您已经厌倦了财富和宠爱堆砌起来的生活吗？”

　　“我不知道……”你知道你应该否认，但面对他的尖刻你总显得无措。

　　他轻轻叹了口气，从阴影里走了出来，一步一步，将手伸到你的面前：“那么，您或许愿意跟我一起去散步？”

　　阳光穿过彩色的窗棱落在他的侧脸上，那双暗金色的眸子看上去是如此专注。

　　少女的骨骼是这样纤细，小小的指头就像凌晨尚未绽放的花苞，尼古拉斯看着他的手心，久到你开始反省自己是不是领会错了什么。

　　他滚烫的手心攥住你的，直直地将你拽下床，墨绿色及地幕帘、被阳光晕染的彩色花窗、房间里镶嵌着暗金色纹样的木制家具、伊迪丝摆在你床头瓷瓶里还沾着露水的新鲜花朵……所有的景物扭曲着涌过来，而你就像被浪潮淹没几乎不能呼吸，只能随着他的手向前倒去。

　　他托着你的肩膀，等你站稳就迅速放开，后退一步背手低眉站在你身后。你知晓这才是合乎礼节的，但看着他石头一样崩起来的面孔，你不敢揉作痛的肩膀，心里才想着他是不是非常厌恶你。

　　他的礼节比起最严苛的伊迪丝来也毫不逊色，但即便行礼他也从不低头，那双暗金色眸子永远带着直白的恶意和挑衅，而当其他人看过来时又垂下长睫掩藏得毫无痕迹。

　　他抓住了你窥探的视线。你本可以直视回去，目光却像被烫到似的立刻移开了。

　　最先醒悟过来的是你的鼻子，这里弥漫着墙角阴森处青苔的霉味和细微的近似于腐烂的绝望气息，狭窄潮湿的小道两旁是完全挡不住阳光和寒风的墙壁——或许说是拼凑起来的木板更合适，一双双或麻木或惊恐或好奇或厌憎的眼睛透过那些缝隙望过来，角落里缩着一个刚刚被推搡在地却不敢高声哭泣的男孩儿，而你穿着绣花的丝绸睡袍，站在这里像个走错地方的闯入者。

　　真好奇啊……会是什么表情呢？尼古拉斯丝毫不掩饰自己脸上的恶意，凝视着这花骨朵一样纤细的背影。看吧，这里的人下一秒就将带着绝望倒在他们亲友的臂弯里，而你穿着价值他们好几年生活费的袍子纤尘不染地立在这里。你会感到罪恶吗？真是迫不及待想要看你那可爱的脸蛋上沾满泪水啊……

　　哭泣吧，然后带着恐惧回到你金丝编成笼子里好好生活，不要再期待什么阳光和密林了……

　　【九】
　　你扶起那个少年时什么都没来得及想，像是刻在骨子里的本能驱使着你走过去，等触碰到男孩儿瘦弱的骨头时才干巴巴想起一句“你怎么了”，这句礼节性的关怀在接触到他蓄满泪水眼睛时就变成了分量更重的体谅与焦急。

　　“你不要哭。”你卷起袖口轻轻擦拭着他的泪痕，像伊迪丝哄你午睡时那样轻拍着。

　　这个男孩儿在你的搀扶下站起来，拍了拍自己沾上的尘土试图让自己看起来干净一些，他想向你行礼，却不知该如何摆放自己的手，只能无措地揪着自己的衣角向后瑟缩：“您好，尊贵的小姐，我不是有意出现在这里打扰您……”

　　他比你还要矮一点，像棵养料不足又没有好好晒过太阳的恹恹花朵，但他的眼睛里还有着天真和生气，和你见过的贵族小孩子没什么不同。

　　“我要带他回去。”你牵过小孩儿走到尼古拉斯面前仰头看着他。

　　“你说什么？”他显得格外惊讶，原来他还会有嘲讽以外的表情吗？

　　“我说，我要带他回去。”你重复着你的诉求。

　　“您是在命令我吗？”

　　“是……是的！”你闭上了眼放大音量，不去看他想让自己看起来更有底气一点。。

　　“那么，如您所愿。”他咬着牙吐出这句话。

　　当睁开眼时已经回到你的房间了，脚下的地毯比云朵还要柔软。你张望了一圈：“那个孩子呢？”

　　“孩子？您带他回来想做些什么呢？别忘了，您只不过是躺在祖先积累下来的财富上被宠坏的小公主，您也不过是个孩子罢了。您能做什么呢？哦，再多教导一个忠心耿耿的侍从、直到王宫变成安放您无处不在的善良的杂乱货架？”他很少一次说这么多话，脸上连假笑都消失了，显得有些阴沉。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生气尼古拉斯。”你向后退了一点，抱紧了被子想多给自己一些安全感。

　　“生气我怎么会为你多了几个仆人生气呢？即便再多一打他们也比不上我一个小指头。"

　　他像是突然领悟了什么，上前几步跪在你身前执起你的手，火焰在他暗金色的眸子里跃动。

　　尼古拉斯感受着自己握住的小小手掌，温热的血管在下面流淌着，流向她跳动着的火热的心脏，这构造多么精巧，这样的生命只适合被握在掌中。

　　“请原谅我的无状，殿下。您看，仅仅凭借您一个人做不了太多的不是吗？没有人能胜过我，我可以让您达成所有心愿，而您要做的，只有听从我。”

　　暗金色的漩涡将你整个人卷进去，一切的一切都远去了，回荡在你耳边的只有他的低语。

　　“好的。”你顺从他的驱使做出了回答。

　　“发生了什么？”你眨眨眼，发现自己的手指被握在他手心里，这场景跟你们离开前的简直一模一样。

　　他不回答，眯着眼睛，带着恶作剧得逞的满足同你对上视线。

　　【十】
　　伊迪丝本来是阿尔瓦王国小贵族的女儿，偶然在一次宴会上被王后的赏识，获得了在王室御前效劳的机会。

　　离开之前那位名义上的父亲第一次正视自己：“这是一次机会，伊迪丝，说不定你会成为公爵夫人呢，到时候可不要忘了家族的荣誉……”

　　可这种东西跟我有什么关系呢？用扇子遮着脸同那些什么都不懂却要装腔作势的在一起只会令人不适。王后是位值得人尊敬的女性，倒不如为她工作。

　　来到王后身边时伊斯特尔殿下已经从母亲身边独立了，第一次见到小孩子还是殿下出生时。小小的一团绵软到叫人生怕把她碰碎了，而当自己伸出手去抱起她时，手指立刻被那双小小的手握紧了，奇妙的近似于羁绊的东西就此流淌在这位素以严苛著称的宫廷女官心底，她自请去照料这位小殿下的衣食住行，将心底所有的柔软奉献给这位。

　　小殿下的确同她很亲近，也如她所期待继承了王后的美貌和机敏。她看着她一天天成长，即将成为阿尔瓦最动人的花朵。

　　但最近，在她未曾注意到的地方，似乎有什么在悄然发酵。

　　殿下长大以后对她不像从前那样无话不谈了，她甚至为殿下的成长感到欣慰，直到有一天，她在为殿下准备服装时发现了裙摆上苔藓的痕迹。

　　在这宫殿里，哪里会有苔藓呢？

　　这一天照例你们要“外出”，尼古拉斯落在你身后半步。你已经长大了，而他的样貌仿佛还停留在少年时期，甚至身高也被你追上了。你一直担心是因为他小时候营养不良导致的。伊迪丝告知你他是被捡回来的，你也从没有怀疑过，尽管他在你面前时常显露出奇妙能力的一角，但你莫名从心底觉得他是可以信任的，更谈不上害怕。

　　如果尼古拉斯是魔鬼的话，那么世界上还是这样的魔鬼多一些比较好。

　　你的脚步轻快，周围不时有人停下来同你问好，害羞的儿童也簇拥过来将各色花朵塞进你的衣兜里，这些人们看上去是如此快活，任谁也想不到这曾是王都里最阴暗的贫民窟。

　　你曾问过尼古拉斯为什么王都里会有这样多贫苦的人，他答道：“阿尔瓦的确像歌谣中传唱的一样富庶这一点不用怀疑，而这些人，有的是破产的小商人，有的是丧失土地和劳动能力的农夫，有的是千辛万苦从外地来找个工作无根基的迁入者……总之各有各的理由吧，而针对每种理由为这些人找出可以长久谋生的的途径，即便位高权重如国王也要费不小力气吧。”

　　而他的解决方式——“砸钱就好了。先把房子拆了一人给一笔钱，招揽些手艺人教导他们，只要不是笨到家总能活下去的。”

　　“这么简单？”

　　“当然。”他说这话时的神情就像踢开路边一颗小石子一样简单，虽说他并不介意让一部分人就此消失在她眼前，但这场过家家似的玩闹中只有少部分拿了钱离开了，留下的都是凭着野草一般的韧劲扎下根的，渺小如人类也会有生出伟大的意志吗？

　　他像是漫不经心看着前方，但真正的的视线一直落在她身上。美貌会随着时间消失，财富和地位聚集起来的高塔散落比风吹动沙砾还要容易，比起价值相对固定的宝石，将人类作为收藏的一种怎想都很亏吧？

　　“殿下。”他叫住你，转过头暗金色眸子中刮起小小漩涡，“您信任我吗？”

　　“当然……”你恍惚中只能吐出自己的心声却不明白自己说了些什么，清醒过来时又见到那熟悉的恶劣笑容，逃避似的扭头掩饰自己莫名其妙红起来的耳垂，却没看清他瞬间冷下去的神情。

　　他在心底唾弃自己，居然要凭着能力去试探而不敢直接问。

　　你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懦弱了？他暗自嘲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