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空下的归途》黑糖球

2、归来

　　夜色沉沉，陶可辛没有回学校，而是在商场外叫车直接回离这里较远的南山小区。这是她两年前研究生还未毕业的时候买的，就连自己父亲都不知此事，全由她一力承担着月供还贷款。小区不是那种站在窗沿处往下瞧吓得腿软晕厥的高层，楼盘不是特别新，也不是胜在房型，主要是以环境好、绿植多、间距宽、带电梯的低矮房型吸引年轻一族购买。
　　这间不过一百二十平方大小的屋子，是陶可辛这四年来挤压掉自己所有的休闲时间承接项目赚外快，是她不眠不休换取得到的一个最安心的地方。
　　这一晚，她躺在客厅里的沙发上入了梦。

　　日渐暮色，白日里的暖风终于随着西落的夕阳被带走，飘窗前的纱帘被风吹起，一下一下，送来了些许凉意的夜风，连这客厅都被印染成了火红的一片。
　　一位成年男子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一张试卷，仔细端详、反复细看着，翻来覆去，带动着纸张哗哗作响，半晌，终于他的眼微眯了起来，紧闭的双唇咧开，高兴地笑了出来，露出了几丝眼角的皱纹，消散了眉宇间几分的沧桑。
　　抬头看着站在他身边的小女孩，不过十一二岁，齐下颚的黑短发打理至耳畔，些微的碎发带着少女俏皮的气息，齐眉的刘海露出透亮的黑眸，发丝乌黑亮丽，乖巧安静地待在一旁，“真棒，不愧是爸爸的好女儿！”
　　得到了称赞，女孩黑白分明的眼眸亮了起来，夕阳朝霞的余晖流窜在她的脸颊上，孩子童颜灿烂的笑容。
　　“爸爸要出门了。”
　　“好，爸爸你要小心一点”
　　夜晚，屋子里恢复了平静，又只剩下了她一个。她乖乖走进房间，坐在书桌前看书，台灯暖黄的灯光映射在她的发丝上。
　　“铛铛铛...”闹钟欢快地响起，她按下了兔子的鼻子，声音停了，放下了手里的书，走至床边，轻轻地躺在床上，伸出手来关了灯。一室的漆黑寂静，她那双黑溜溜的眼格外的明亮，转动了两圈，再缓缓闭上，进入了梦乡。
　　其实一个人的夜里她也害怕，可是她知道爸爸养她很是辛苦，他一半的时间都在跑夜车。所以她从不开口抱怨，她自己一个人乖乖的睡觉，让爸爸放心，可以安心地跑夜车。
　　所以从懂事开始，她便很认真努力地学习，试卷上的分数尽量考的高，让爸爸看到，用这种方式去回馈他，每当看见爸爸脸上笑出了褶子，满意地看向自己的时候，那就是她最开心的时刻。
　　窗外的知了不停地叫唆着，整个大地被太阳烤着，似乎都能看见柏油地面冒起了烟，树枝被风吹得微微摇晃，发出簌簌的枝叶声响，地面的树影斑驳参差不齐，摇来晃去的，阳光透射下来，地面上的光圈欢快地跳动着，挪动着。
　　陶可辛坐在沙发上，看着茶几上的录取通知书，她的心里很开心，她没有辜负爸爸的期望，考上了这座城市里最好的高中。耳边传来了钥匙插进门锁转动的声音，她猛地站起了身，欢快地跑向玄关处，门拉开，高兴地开口“爸爸，我拿到录取通知书了”，门外站着的中年男子愣了愣，然后一扫满脸的倦色，大步跨了进来，伴随着嗒的一声房门关上，陶可辛被抱进了一道坚实的胸膛“可可，你真棒！！恭喜你，想要什么，爸爸给你买！”

　　轰然一声，她从梦中惊醒，瞧着满室漆黑她怔愣了下，不知为何，那一声月亮差点脱口而出。
　　最终，也只是在唇齿间流转再咽回肚里。
　　此时，闹钟响了，她利落地起身在外屋浴室里刷牙、洗脸，连衣服都没换便匆匆赶回学校。
　　她没忘记，上周承接的创新项目今天立项八点要开会，昨天的中小试今天还差最后一份报告。算算时间，她觉得自己应该能在下午两点之前完成。
　　“陶子。这边！”
　　陶可辛刚踏步进会议室，就听见从前带自己的导师李俐招呼声。陶可辛微低着脑袋，手里拿着笔记本往里走最后在会议桌地最角落位置停住，在李俐身旁坐下，开口低声打着招呼，“李院长。”
　　从前她一直都唤李导的，自从毕业后留在学校，就开始改称呼从李教授再到李院长，不知是不是为了避嫌，也再不到她家里吃饭了。李俐无奈地看着她，“最近又熬夜赶项目了？你看自己眼底下的那一圈青黑，都快赶上我了，再不注意自己身体，小心老了遭罪的可是自己！”
　　“我知道的。”陶可辛低低应了声，视线却专注地瞧着自己笔记本的内容，明显一副你说我听，但至于听进去多少那就是我自己的事了。
　　“你这孩子，可太倔了。吃早饭没？”
　　“....”
　　陶可辛抿唇看着她，没有回应。李俐低叹了声，从包里拿出一颗巧克力豆放到陶可辛手心里，“先补点糖分。会议结束后自己先吃了早饭再去实验室，知道吗？今天周六，你不用上课，项目完成后自己回家好好休息一下。你这脸色看着跟生病一样，记得周末抽时间去医院做个全身检查，贫血、低血糖好点没有，不要忘了，身体的事只有越拖越严重的！”
　　“哦，谢谢李院长！”
　　陶可辛乖巧地撕开巧克力豆糖纸，扔进嘴里慢慢抿化，嘴角不自觉地松缓了两分。
　　三分钟后，八点整，会议正式开始。
　　校长率先开口说了些冠冕堂皇的场面话，提到了此次项目对于学校里实验大楼二期工程的开展及后续发展情况，关系到学校吸纳人才、优秀学子的重要竞争能力，更关系到学校在省里、乃至于全国的名声拓展。“此次项目由李俐院长全权负责，让我们请李俐院长讲几句。”
　　“各位在场的领导、同事，科达集团的伙伴们，大家上午好！我校与科达集团一直有项目配合，如今，感谢科达集团将此次这么重要的创新项目交由我们进行研发，也非常感谢科达集团秉承着创新承接的理念愿意给我校提供试验设备、资金、包括大楼的建设。未来，我校不仅仅会承接科达集团的项目，还会配合集团对人才的需求在学校里免费专设科达班，为贵司提供人才培养与输送渠道。很荣幸此项目由我全权负责，请允许我向在座的各位介绍一下，我身边这位陶可辛老师将会全程跟此项目，是项目的第二负责人，希望我校领导同意！”
　　陶可辛此时还想着自己的报告要如何写，突然听到李俐的话吓得笔都不小心落到了地上。先不说专业能力，除掉学业时期，就她这不到在校两三年的短短资历如何能担任这么重要的角色。不等领导发话，她下意识地也想要摇头否认。
　　“小陶老师在校的敬业程度、刻苦钻研的精神咱们也是有所耳闻的，既然李俐院长如此力荐，相信小陶老师也不会让大家失望的。小陶老师，你自己是怎么想的呢？”
　　看着校长和颜悦色的脸庞，自己的导师正对着她使眼色，包括会议室校领导、同事，科达集团的领导都瞧着她，陶可辛只得暗地里握紧了拳头，迎难而上，“我一定不辜负大家的期望，配合李院长好好完成这次的创新项目。”
　　会议进行到一半时，突然有人叩响了门。
　　“校长，科达集团的总经理陈总已经在门口了，马上就到会议室！”
　　“是吗？”校长率先带头起身让出了主座，身后的人连忙加座、加茶。
　　此时，会议室门处落入一道黑影，随之渐渐合拢。众人都诧异至极，全国前一百强集团企业的总经理不是他们想象中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而竟是这样一位年轻俊逸的男子。他身着黑色正装，配着藏蓝色波点领带、深棕色皮鞋。黑发被打理地一丝不苟往两侧三七分紧贴着两处耳鬓，镶着碎钻的腕表随着他无意抬臂握手的动作展露无遗，俨然一副商业精英的矜贵公子模样。
　　“方校长，您好！为了参加咱们此次立项会议，我特意搭上了凌晨最早的班机赶回来，迟到了还请见谅！”
　　“陈总言重了。没想到陈总如此一表人才，长江后浪推前浪，真是英年才俊、后生可畏，叫老夫无地自容了！陈总，您先坐！”
　　“校长客气了！”
　　陈深坐下时，视线随意往会议桌扫了一圈，在最末尾的角落处停顿半秒，又不经意地收回了视线。“校长，你们继续。我先听着！”
　　余下的一小时会议过程中，李俐明显感到了自家爱徒的心不在焉，碍于会议正在进行，她不好开口提醒，只得自己多上心几分会议的内容。等会议结束后她陶可辛带到了自己办公室决定好好聊聊，是不是自己会议开始时的决定令她感到很是堂皇，甚至是失措。但她是真想为陶可辛好的，自家爱徒的脾性她也大致了解，不争不抢、淡泊名利、却又执拗顽固之际，若自己不帮忙，还不知她会不会因为无意得罪了人被放冷箭呢！
　　“陶子，你在想什么，在会议过程中一直走神！”
　　“李院长，我很抱歉！此次项目我不接，您另找旁人吧。”
　　“陶可辛！！你说什么？”李俐不敢置信地望着她，放下水杯却不小心溅出了几滴茶渍，待她看清楚陶可辛认真的神色后，李俐沉默了一会儿，才妥协般地开口问道“可以，告诉我理由。”
　　“我身体不舒服要休养一段时间，不能再熬夜赶项目了。”陶可辛再三斟酌下，选择了一个比较有说服力的说辞。
　　李俐几乎要被气笑了，她这段话就好比一个嗜赌成性的人突然有一天丢掉骰子，说“不玩了，我要回家喂猫！”一样的可笑，还有莫名其妙。“陶子，你大学我教了你两年，你研究生我带了你三年，我们一起做项目又是两年。你说这话之前不能再深思熟虑地想一想？我给你一天的时间，你再回去好好考虑一下，周一上午十点前给我回复，如果理由真实充分，我会尊重你的意见。但我不希望你因为自己的私人感情问题放过这么好的机会，这项目不仅仅会是学校的一个挑战，如果项目成功，那么对你的专业生涯也将会是一个里程碑。所以，我希望你能够理智、慎重一点，仔细考虑！！”
　　“谢谢院长。我去实验室了，还有一份报告要赶出来！”
　　陶可辛面色苍白，嘴唇也有些泛着裂痕。李俐看着确实有些心疼，“你一个人从不肯好好吃饭，晚上要来我家吃饭吗？小栗子最近总念叨你，说了好几次要来找你玩呢！”
　　“我今天下午有事。改天，我带着礼物再去拜访老师家里！”她不自觉地就换了称呼，因为李俐是真的心疼她。

　　面对项目试验，陶可辛是冷静的、专业的、果断的、谨慎的；可是面对感情，陶可辛是畏惧的、担心的、胆小的、矛盾的、情绪化的，她很清楚自己这一点，所以她只能将自己余下的所有精力投入项目试验里，这样她才能感到安心。这也是她这四年里来寻求到安心的唯一方式。
　　“陶老师，您又没有去吃午饭吗？”
　　陶可辛的视线从电脑屏幕前移至站在门口处的人，取下防护眼镜揉了揉鼻梁，“到午饭点了？”
　　“陶老师，已经快要两点了。午饭点早过了！！”
　　“嘭！！”陶可辛猛地站起身，保温杯被她无意间挥落，瓶盖滚落，温水湿了一地。她却无暇顾及地面的糟糕情况，手忙脚乱地将邮件发送出去然后关掉电脑，鼠标却又错点成重新启动。
　　这是蔡敏第一次看到如此失态的陶可辛，她主动拿起毛巾吸掉地面的水渍，“陶老师，我会帮忙关电脑，如果您有急事赶时间就先走吧。”
　　陶可辛愣在原地，反应有些迟钝地看着蔡敏，轻轻嗯了声，“谢谢。”
　　她走得很急，连白大褂都忘了换下，还是蔡敏出声提醒跑出门外的她返身回来，套上自己的大衣、拎上挎包才又急急出门。蔡敏注意到陶可辛穿了件鹅黄色的毛呢大衣，长至脚踝，配了双三寸跟高的皮靴，她甚至还隐隐嗅到了从前实验室没有的味道，浅淡的香，她又用力吸了一口，诧异地抬头望向方才那道鹅黄色背影消失的廊道。
　　喷香水、穿高跟鞋、还有那一身她从没有见过的暖色调、慌乱无措的模样....
　　一个令人震惊无比的念头浮上蔡敏的心头：陶老师居然要去约会！！！常年累月，泡在实验室日均时间超过十四小时的陶老师竟然有男朋友！！！

　　今日依旧寒风凛凛，即便有日光自云层间轻拂而下，依旧冻得人难受。
　　“吱...嗒...”沉重而缓慢的铁门碰撞声像是冬日里垂暮的老人无意中发出的哀吟，听得人浑身一震，担心着老人是哪里受伤了、还是哪里疼了起来。
　　铁门左侧的贴服栏，幽蓝色的字体突显于白色背景之中，旁的不在意可其中几个字体尤为刺眼，“.....西郊看守所”
　　一人站在那里，看着铁门缓缓合上。他的身上还仅仅只穿着一件轻薄的夹克外套，那是初春时季的薄外套。冬日里的寒风毫不吝惜自己的热情拼命地往他衣逢里灌入，外套被风吹着紧贴着他的躯体，也将他分明的脊柱关节显露出来，身影单薄，他很瘦，看着像是要被风刮倒一般，可却又像是磐石一样稳固原地。
　　直到铁门完全闭合，他才转过了身子，手里提着一个画板。那是他四年前被人身限制时无意带在身边的，却不料连放回家的机会都没有，就这样进了看守所。如今时隔四年，再次回到了他的手中，他看着泛黄的纸张，晕染地不成样子的彩图，连他也忘了自己当初究竟想要画什么。
　　他握紧了画板边沿，沉默而缓慢地移动着脚步。
　　“望舒。”
　　他的脚步微顿，然后便是毫不停留地走着。一步，接着又一步，节奏有序而轻缓，像是闲庭信步于漫漫荒漠中，毫无动摇，坚定而执着。
　　直到走到距她不过最后一步的距离，她终于露出一抹浅笑，“望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