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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人有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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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阳流霞,西疆的天是一整片无垠的赤暗朱砂。
一匹失去主人的战马在嚼食染满鲜血的野草,而它的主人随同千万兵马的嘶吼与呐喊早已融进了风中,只有伤者陆续断绝的呻吟。
段瑾儒站在边城的城墙头,身上染满血污的甲胄是方才惨烈对战的映证。
他已记不清这是来西疆后的第几场战争,日日的刀口舐血中,曾意气风发热血赤诚的少年敛了性子、平了棱角迅速成长为沉稳有谋骁勇善战的少年将领。
“瑾儒,可还好?”
来人一身铠甲肃气凛凛,眉目严正,威势逼人,正是圣上钦点此次出征西疆的主将镇安王。
“将军。”
“不是说过让你私下里唤我一声舅舅便好?”镇安王摆摆手,望着段瑾儒面色松和了几分,对于这个作为副将和他一同出征的年轻子侄显然是颇为赏识的。
“这是从帝都带过来的梨花春,我记得你好这个。来,喝上几口暖暖身子吧,西疆的夜,可是漫长又凄寒的。”
没有太多交谈,身为主将的镇安王很快便去别处处理要务了。远处的天色越来越暗,连最后一丝彤华也消失不见,段瑾儒抱着那一小瓶梨花春,顺着墙壁靠坐了下来。
木塞打开,悠绵的清香驱开鼻息间腥寒的冷风,段瑾儒轻抿一口,醇馥的酒裹着暖意顺着喉咙流遍全身。
“是何滋味?”
红衣不知何时显现在身侧,他歪着头笑吟吟的盯着净瓷酒瓶,又凑近去轻轻嗅着。沁润的梨香霎时间扑了满怀,段瑾儒一时竟分不清是灵还是酒。
明霄似是极爱这梨花酿制出的清酒,段瑾儒看着他艳羡的模样,轻笑着又饮下一口。
“嗅之香醇,入口清冽,回味甘甜,细品...隐有凉苦......”
墨瞳中盛满鲜亮的红,段瑾儒亦不清楚自己所言的究竟是眼中灵还是喉间酒。
“真好啊,可惜我不能尝尝。”明霄的声音很轻,遗憾与无奈也只匿于深处,末了似是又想到了什么,莹润清透的眸色黯了黯。
“阿霄,等等。”
正欲消隐离去的红衣一顿,明霄回过头,正对上段瑾儒执着又炽烈的目光。
“我只是想问问,为何你于我伴生而来,愿舍自由灵而囿于人间护我为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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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之灵者,得天地之造化而生,润泽以温,祥瑞禀持,福祉加身,百年玉灵更是仙瑞厚郁,一旦认主所予运势必是极佳。
世人只知段瑾儒生来便有幸得灵玦认主庇佑,却不知百年前的明霄本也只是泥沙之中一方驽钝懵懂的顽石,也曾幸得有缘人心脉热血所化,才生成灵。
“止戈为武,习武者,当以武之能,平战止戈。”
明霄笑的柔和温暖,只轻言了这样一句话。
他清润的眸子似乎透过段瑾儒看向了遥远的从前,又似乎定格在了当下,段瑾儒脑中一懵,零散的陌生记忆突然涌现在脑海。
那血色沙场比如今更惨烈百倍,千军万马尸横遍野,无数生灵枯化为骨,而正中一人受万箭穿心手中长剑却仍不放,早已黯淡的目光带着不甘固执的望着远处洞开的城门,热血染透了他身下的顽石,他终是将最后一滴血液都流尽在守护的这方土地上。
有缘人是他,前世的他,玉玦浸血生灵,今生是为报恩而来。
段瑾儒睁开双眼,明霄的身影早已不见,他握住胸口的血色玉玦,吐出一口郁气,却拧紧了眉心中复杂情感更浓。
战场之上总是凶险,几日后的对战中一直以来沙场来去却毫发无伤的段瑾儒竟意外受了伤。
“阿霄,我无事,不过是被箭矢划过肩臂,皮外伤罢了,当真不疼。”
营帐内,躺在床榻上的段瑾儒看着为自己输灵温伤的明霄眉眼柔和。
“向我而来的箭雨密集杂乱,若不是你以灵力引得大半偏了方向,我如今怕已是重伤难动了。”
“是我不好,未护你周全。”
明霄心疼的模样让段瑾儒很受用,他悄然扬起了笑, “世人常说福祸相倚,我今日方才切实懂得。此番受伤,我却是心有窃喜的。”
明霄似是被他这话气住,为他输灵温伤的动作不变,白净的面上却俱是恼意。
“休得胡言!战场凶险,这回是侥幸无碍,又岂能次次走运?”
“阿霄,你当真不懂我是何意?”
面目肃整之人换成了段瑾儒。
明霄一顿,在这凝滞的氛围中轻颤着手收了灵力,转过头起身避开段瑾儒的目光。
“......先喝药吧。”
“明霄!”
段瑾儒却不愿再轻易掀过,眼看明霄又欲逃离,他顾不上伤口翻身而起,红着眼梗着脖,心中萦绕盘桓良久的话终于脱口而出。
“我...我心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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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有人形,明智通性,晓情却无心。
帐中烛光摇曳,分明是两相对望,却只有孤影映于墙幕。
明霄似乎怔住了,目光直直的望着段瑾儒,说不出是喜是悲,段瑾儒抿抿唇,索性不再犹豫。
“我不知何时而起,但情深心动骗不得人。明霄,这二十年相伴不论你对我是否只做报恩之想,我却是目之所及,心之所向,感时所念,痛时所想,寤寐皆是你。话至此,你可懂我是何意了?”
段瑾儒每说一句,站在他对面的明霄的身影便更虚幻一分,似是下一秒便欲隐去逃走,他盈着水光的眸再不复平静,连唇瓣都无措的轻颤着。
“明霄,你不许走!”
段瑾儒的呼声痛楚急促,不论是过往明朗率真的少年还是如今稳妥持重的将领他都从未有过此刻的失态,他生怕明霄再次避走不见,久久等不到的回应更是让他心如刀绞。
胸口紧贴的玉玦幽幽透着凉意,那灵不再虚幻不定,也停了颤抖,可眸中的莹润却骤然滚落。
明霄慢慢走回段瑾儒身边,尽力扬起唇角的括弧,只眉眼间到底全是悲伤渲染。他伸出手,去触段瑾儒同样满是泪痕的脸颊,下一刻,那手却毫无停留的直接虚透而过。
段瑾儒愣住了,明霄却笑得苦涩,他望着自己的手,与人无异却无法触及。
“段瑾儒,你忘了吗?我是灵,有形无体的灵,除你以外再无他人可视之灵.......”
落下的泪亦非实物,甚至连空气也无法浸润半分,他就站在这里,却仿若从未存在过。
“段瑾儒,你是人,你会成为一个纵横沙场睥睨四方的英雄,你的一腔柔情该留给日后你温婉娴雅的妻与和睦融融的家,而不是对着一个触之不及,拥之不得的灵。”
段瑾儒如受重击,仓惶摇着头却不知该否认什么。
他又如何不懂明霄所言之理?自幼时初见他便知道灵为虚形,从来都摸不到触不了。可情动便是情动,是灵是人又如何?纵然一生无法拥他入怀,可他仍愿将他永放心间。
“阿霄,我不......”
只是他到底没想过明霄是否甘愿。
“段瑾儒,你醒醒吧,偏要我说的再直白些吗?”
“好。我是灵你是人,我无影无体不老不死,而你这一世再长也不过百年之岁,这与我而言不过须臾一瞬罢了。究竟是谁不懂?”
二十年来段瑾儒第一次取下玉玦,他冲出营帐,胸口痛的几近窒息。
可他没有看到,在他走后,虚幻的灵垂下眼眸满面苍白黯淡,正如他半分不查被搁置在桌面上自来军营后便光泽渐隐消褪的玉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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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疆的夜的确漫长又凄寒,段瑾儒独自坐在城墙上望着一片漆黑的旷野,脚边装着梨花春的酒瓶早已空空如也。
原来醉意浇不灭半分痛感。
他懊丧的踹开酒瓶,挥不去脑中固执的清透眼眸,一颦一笑都牵他情动又伤他至深。
夜黑风高,正黯然神伤的段瑾儒突然听见奇异的动静,混沌的精神顿时一凛,屏息凝神警惕的向着发出异响的瞭望台靠近。
西疆边城之外,大队兵马静匿于林中隐而不发,目光都紧紧盯视着远处边城所在方向,直到那边,一朵升起的烟花划破晦暗夜空。
“想必夜袭边城军营粮仓已成,全军听令,出发,攻城!”
平沙无垠,白日里刚刚平息的战场还未散去腥重的血煞之气便再度迎来了万千铁骑,兵临城下,边城却一片沉寂,城墙上竟连看守的士兵也无。
正当下方兵马奇异之际,城墙上火光骤起,一阵燃着的箭雨从天而降,直直落入这趁夜偷袭的军队之中,顿时哀嚎四起场面混乱。
“杀!”
边城的城门就在敌军这一番人仰马翻中轰然大开,大队士兵冲杀而入,为首将领,正是西疆出征主将,镇安王。
原本将被烧毁的边城军营粮仓相安无事,而几十里外敌国驻扎军营的粮仓却已被暗中盯上。
段瑾儒一身轻便夜行衣藏匿在敌营僻暗角落,手中长剑攥紧,全神盯视着周围的环境,与其他四散躲起的将士隐秘的交换了一个眼神,侯在原地静待时机。
本只是夜上城楼饮酒浇愁的段瑾儒竟意外发现潜入边城的敌军士兵,一路追踪,最后在粮仓前抓住了夜袭之人,并与镇安王商定了这么一出将计就计请君入瓮的反擒之策。
巡逻的士兵逐渐走远,正守着粮仓的看守士兵打了个大大的呵欠,然而他这张开的嘴却随着脖间突然的冰凉而永远没了闭上的机会。
段瑾儒收起长剑,另一个将士迅速将士兵的尸体拖去了偏僻角落,其他几人则取出了备好的烈酒与火折子,精准的丢入了敌营的粮仓之中。
燃起的灼灼火光唤醒了沉寂的夜,这场持续数月之久的战争,终于该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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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号的风摇撼着天地,四面八方似乎俱是震彻云霄的厮杀怒吼。
段瑾儒伏在疾行的马背上,双手都在脱力的颤抖,本就受伤的臂膀此刻更是火辣辣的疼。
他一身齐整的夜行衣此刻变得裂痕累累破损严重,衣上凝结的液体已经结痂发硬,浓郁的血腥气弥漫穿过的空气中。
段瑾儒也没想到自己竟然还能逃出来,毕竟将他们几人团团围住的,可是数百敌军之多。
将敌营粮仓点燃他们的任务便已完成,夜间突起的风更是加助了这一切,只是撤退之时他们却被几个零散的敌国士兵拖住了脚,继而便引来了更多的追兵。
他们仅几人之力,困在重重敌军中间根本是毫无胜算,拼着命在刀枪箭雨中冲杀也不过是负隅顽抗。
命悬一线之际,突降的惊雷打破了一切,那雷光划破夜空劈在敌营的主帐之上,瞬间便是熊熊大火顺着那连接的小行帐席卷了整个敌营,马群也受了惊,不受控制的在人群中冲撞,一片混乱中,段瑾儒趁机而逃,可最终逃出来的,也不过仅他一人。
马匹依然急速在黑夜中穿梭着,不远处边城的火光已隐隐可见,段瑾儒抿紧了唇,眸中却神采明亮。
边城一战也已接近尾声,敌军的战旗终于倾塌在鲜血燃尽的沙土之上,就如他们溃败如丧的战果。
镇安王见到平安归来的段瑾儒也放下了心,段瑾儒却无暇多加寒暄,简要几句说明要况后便大步走回了自己的营帐。
“阿霄,我回来了,今夜定是你——”
雀跃的声音戛然而止,欣喜掀起的帘子又被抛下兀自坠落。
段瑾儒从未觉得自己的步伐这般沉重过,他脸上的笑意还未散去便又染上恐惧,高大的身形此刻畏缩般瑟瑟发着抖,只目光死死盯视着前方,却是目眦欲裂的悲痛。
前方桌上他不过几个时辰前取下的血色玉玦依然静静躺在原地,只是原本平滑光润的玦身此刻竟已四分五裂,似残败的血块般枯沉的散在那里。
段瑾儒颤抖着唇一步步艰难的靠近,指尖终于触到那沁凉玉身之时,泪便倾数而落,连带着他困兽般疼痛难言的恸哭嘶吼。
他想再唤一声阿霄,他想说他错了,他想说他不该那样,他想说......
可张口除了不成调的哭声外再拼不成其他。
“吵死了......”
柔润的声音极轻,段瑾儒却如同被扼住喉咙,哭声瞬间卡住吞吐不得。
他僵硬的转过身,那里一袭红袍的少年正望着他浅笑晏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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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瑾儒觉得自己此刻的模样定是极傻,果然,下一刻明霄便笑出了声。
“怎的把自己搞成了这番狼狈的模样?”
明霄唇角勾起,那括弧依旧温润柔和,只是当他渐渐走近,段瑾儒才注意到那张完全失了血色惨败灰暗的脸。
“阿霄,你......”
“本是想自行静静消散的,但你的哭声也委实是太吵了些。”
明霄说的轻快,看着段瑾儒傻傻的模样目光却极尽温柔,面对因这一句话又再度落泪的段瑾儒,他再难掩饰眼中的情愫。
“对不起啊段瑾儒,莫要哭了,这般我也无法为你拭泪......”
明霄伸出手,指尖毫不意外的从段瑾儒脸庞穿过,他只能自嘲的笑笑。
“好了,毋需难过,我存于世间百余载,本是为了报还你恩而来,此番碎去虚无,全了你安乐顺遂,世事无缺,倒也值得。”
“我已推算过,你余生不会再有大劫大难,命格和顺富贵,颇得福缘。只是这性子还得改改,往后莫再莽撞为好。”
段瑾儒哪里听得下去明霄这些话,心头的酸涩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喷薄而出的泪模糊了双眼。
“阿霄,你在说些什么胡话?不会的...不可能!什么消散?你绝对不可能有事!我救你,救你……对了,心头血!心头血!”
像是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般,段瑾儒说着便要去拿自己的佩剑。
“段瑾儒!”
明霄已经没有什么力气了,站着的身形都摇摇欲坠,他的声音凌厉了起来,面色也一片冷峻,可好半晌后,他又在段瑾儒僵直的动作和婆娑的泪眼中牵起了颤抖的唇。
“瑾儒......”这是他第一次这般唤他,“别做傻事...好好照顾自己......我...护不了你了......”
明霄的身形愈加虚透,说出的每一个字似乎都在消散他的灵气,他再也坚持不住向后倒去,可段瑾儒接不住他,只能看着他穿过自己徒然伸出的手,那样沉重的坠落在地上,然后一点点消散,却连一丝灰尘也无法扬起。
窗外是欢天喜地庆功祝贺的胜利呼声。
一帘所隔的账内,还未褪去染血衣袍的年轻将领颓然跪地,捧着四分五裂的血色玉玦,恸哭失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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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疆战事平息,守城将士凯旋班师,是夜,宫中设宴大庆。
官民同乐之际,年轻的将领却谢绝了所有功奖赏赐,只独自回府关起院门,为自己添上了一杯酒。
他静静端坐在桌后,掌心一方丝帕中躺着一块血色玉玦,熔铸的银丝精心修复了其状,但裂痕如旧,半点不见昔日灵光。
“阿霄,窗外的梨花又开了,我晨起习剑之时落得满袖清香,嗅之若君在怀。”
“阿霄,我埋了梨花春于树下,你最是喜爱那至佳至美的清酿,待到来年便可一品醇香。”
“阿霄,母妃近日又帮我相看了不少姑娘,你所期许温婉持家者亦有之。”
“阿霄,既是你心之所愿,总该帮我忖度商看着点可是?”
“阿霄,你可是还在生我的气?”
“阿霄,你莫再恼我了......”
“阿霄......”
“你...回来好不好……”
玉玦却半分波动也无,似是鸿蒙未开的钝石。握之良久,仍是冰寒无半分温度。
他叹了口气,全然是心酸与痛楚。
齐整的衣衫被轻轻扯开,心口处错综交叉的伤痕新旧不一,他却连眉也未皱一下,抬手便又添一道新印。
殷红的鲜血溢出,玉玦被小心翼翼的送到胸口处,贴紧了这滚烫的血滴。
“你这又何必?灵既已灭,岂能重生?你这样也只是空留伤疤徒劳无功罢了。”那日他求到城东算命先生处,却仍是无解的答复。
徒劳吗?
徒劳又如何?
至少心头疤痕还证明那灵曾是真真切切的来过。
他不怕疼,不怕苦,不怕死,不怕生。
唯独怕这世上竟无人再知玉有灵,怕回首往昔旁人只说他,大梦一场皆是空。
岁华远去,固执的人留下满怀伤痕,拼上一生的茕茕独行,只为赌一份终将无果的因。
一别如斯,落尽梨花月又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