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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玉有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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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有命数,福祸缘法皆天道;
玉有灵者,舍其生以逆天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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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枝头梨,霏霏如雪浪。
安阳侯府,雅致宽阔的院落里,一锦袍少年手执精铁玄剑飒然起武,劈挑勾刺间行云流水又自成凌厉,威势不凡。
“不错,此番倒已渐成其势。”
轻和柔绵的声音似春日里清朗的风穿堂而过。少年停剑收势,循声望去,院中古老粗壮的梨花树上青白之间一点赤霞分外显眼。
“阿霄!”少年笑盈于睫,面向树上之人满目皆是欣悦,“你何时出来的?”
被唤作阿霄者一身血色红衣瑰艳张扬,秀气的小脸却净白堪比梨花素色,颀长清瘦的身形懒懒斜倚在花间,似是毫无重量般,连朵花瓣也未曾压弯。
他勾唇轻笑,望向少年的清润眼眸中泛着柔和的波,“这绝尘式如何?”
“很是了得!”
少年眉眼兴味,又将剑取出信手挽了几个剑花,跃跃欲试的模样。
“习武多年我还自觉天资尚可,可这绝尘式我竟是苦练数月有余仍难将其中剑道了悟通透。”
“此等绝妙秘籍岂是你往日修习的那些凡品能相比拟的?”
红衣猎猎从枝头飘然而落,他静立于地,手腕翻转间以指凝出虚无剑形。
“段瑾儒,我且再为你演示一遍,你专心留意。”
骄阳正盛,点点梨瓣因春风诱导扬扬飘下,段瑾儒目之所及处艳色灵动,虚透的剑形在他手中锋芒逼人出神入化,举手投足间真正是卓然出尘。
段瑾儒忽而有些恍惚。
悠悠十数载瞬息而过,他依然是一袭红袍惊才绝艳的翩翩少年郎。
一如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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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之骄子,是世人对段瑾儒的赞誉。
他生于当世无双的钟鸣鼎食之家,父亲安阳侯是颇负盛名的一代贤臣,母亲平禧公主更是当朝圣上的胞妹。据说他出生之时,还曾有瑞鸟衔来一块莹润通透的血色玉玦落于襁褓,啼哭不止的婴孩握住那缺环竟立时安静下来,众人啧啧称奇,这玉玦便经一线红绳牵引,留在了他的胸口怀间。
自幼时记事起,有关脖上的那方玉玦的传闻段瑾儒便听了不少,他们说这是天降祥瑞,是庇护他的灵物,于是八岁那年的生辰,生平头一次受了挫段小侯爷撅着嘴坐在自己的小院子里,捧着这玉玦小心翼翼的说出了自己的心愿。
“玉玦玉玦,你若真有灵,便帮帮我吧。”
那是段瑾儒第一次见到明霄。
春日的夜还有料峭寒意,院中的梨树飘下几朵零散的花瓣落在段瑾儒稚嫩的脸上,待将那纯白挥去,眼前便是冶艳的红。
少年郎的红衣像玉玦一样鲜亮,俊秀的面容比梨花更素净,他唇角扬起小小的括弧,对着段瑾儒笑得温和。
“你,唤我何事?”
段瑾儒曾听过玉珠落盘的清灵脆鸣,亦听过雨打花叶的细柔低响,凭空出现的少年郎声音却还比他这八载年岁里耳闻过的美好更动听几分。
许是那温声软语略带安抚的和煦,许是尚未理解对陌生之物应保有敬畏的稚嫩,段瑾儒心中竟没有惊惧,只好奇的仰着小脑袋,水亮墨瞳里倒映出少年与梨花树交衬的景象。
“你真好看呀......”
他看到那少年郎愣了一下,继而笑得更灿烂了些,伸出的手似乎是想摸摸他的头,却又只有凉凉的风划过他的发梢。
“我叫明霄,昭昭之明,气薄云霄。”
“我是玉灵,护佑你的灵。”
石之美者为玉,指的是这伴生得来的灵玦,而儒,则是普天之下崇文尚墨的读书人,是双亲对他的寄望。
向来对段瑾儒疼宠倍加的父母第一次疾言厉色,是在他八岁生辰闹着要习武为将的时候。
习武,那日后便要与刀剑搏杀为邻;为将,那日后便会是边疆沙场作伴。
时局多舛,世道多艰,各国之间互相牵制觊觎良久,均在虎视眈眈的等着一个进攻的机会,如今的平和安稳也不过是无比脆弱的表象。世人不明,可安阳侯与平禧公主这样的人物又岂会不懂?既懂得,他们又怎愿让自己放在心尖儿上珍爱的孩子犯险?
瑾儒瑾儒,他们从一开始就希望他崇文向学少涉风波,希望为他挡去外界风雨全他花前月下一生平顺,希望禁住一切危险的源头。
可他们却禁不住段瑾儒热切尚武的心,也禁不住那玉玦上无影无迹的灵。
“我想习武。”
稚嫩的段瑾儒攥紧了小拳头,望向明霄的小脸上写满了坚定。
“为何?”
“书中有言,止戈为武,从正从义。父亲常教导我,男儿立于世,当无愧于心。我心之所向,便是成为镇安王舅舅那样的大将军,护国佑家,庇苍生,平战乱,那才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青涩天真的话语中是不可忽视的真挚与郑重,掷地有声。
明霄突然就想起百年前自己从鸿蒙中初生灵慧的那天,刚毅的将军和面前执着的孩童,是一样明亮的眼。
“好,我教你。”
月华如练,万籁俱寂的安阳侯府,春风还在不知疲倦的催促着那一树梨花吐露芬芳。
树下鲜衣少年侧目而笑,那里幼小的身影立于院中,初初扎稳了武之一道的首个马步。
“习武者,心定意坚为重,忍苦堪难为主,天资为辅,勤亦能补拙。经年累月,千锤百炼,厚积薄发,终成大器。”
金尊玉贵的小侯爷,放下满身的娇矜,长剑一拿起,便是十数载。
这般偷学的时光悠悠而过。
十年苦修的段瑾儒身手已然不凡,剑道参悟颇有所成,明霄每每以灵力操控长剑与之对练,他竟已能接下近百招。
“阿霄,明日国之大考,我偷偷报了武举。”
试炼之后,段瑾儒拂去额上汗珠,收剑走到靠坐在梨花树下休憩的明霄身旁。
临近及冠年岁的段瑾儒已是身高体壮的伟岸儿郎,看起来比这么多年毫无变化的明霄大上一圈有余。可在明霄面前,他依然还是当年执着热忱的稚气模样,满腔心事也唯有面对他时才愿和盘托出。
“以你之能,定是可以夺魁的。”
明霄的笑总是清朗和煦,无论何时都似春日拂枝的柔风,和着梨香直沁心脾。
其实段瑾儒本就不畏不惧。少年意气风发,他自信足以傲立人前,可向明霄倾诉以得他宽慰这习惯更能让他的内心熨帖安定。像是底气。
选贤纳能,招才添将,不止是国之大考目的所在,更是万千儿郎趋之所向。
鲜衣怒马少年时,谁不曾渴望建功立业?段瑾儒自不例外。
即使凭他的身份,父母早已为他安排好清雅闲适的文职,但他所想所求,到底不是花前月下赋辞弄墨的无用唏嘘,针砭时弊大快于纸间,倒不如付诸实际。
多数时候明霄还是栖身在段瑾儒脖间的血色玉玦中,默默感知着一切却并不涉及。
他看着段瑾儒一踏入武举校场便引起躁动纷争,看着段瑾儒无喜无怒坦然身处漩涡,看着段瑾儒手中倒下一个又一个不服气的挑战者,武道、骑射、兵法每一方面他都以绝对的强大实力压制住了所有的质疑,最后,看着已从懵懂孩童出落成矜傲天骄的段瑾儒成功站在金銮殿前,帝王欣慰的褒赏与期许让他的眸中燃起炽亮的火光。
武魁二字,是段瑾儒对自己最好的交代。
他笑着受封,伸手握紧了胸口温凉的玉玦。
帝都的百姓还乐此不疲的畅谈着白日盛会的科举考校场景,最大出风头的人却已在会武宴上的觥筹交错间染了醉意。
酒过三巡散宴时,段瑾儒已是醉意朦胧,不甚清醒。安阳侯府的小厮扶着段瑾儒坐上宫门口的马车,欲要回侯府的方向却硬是被他闹向了城东街巷。
“据说城东有一个算命先生出了名的准呢。”
醉酒的段瑾儒兴致勃勃的模样,站在城东算命先生的摊前,执意要算姻缘。
明霄只当段瑾儒是正值当年又恰逢喜事终于开了窍,却不想白纸黑墨,段瑾儒眸色柔润小心翼翼写下与自己对应的名字,是明霄两个字。
玉玦上血色红光轻闪,明霄惊慌失措的现了身。
认主的玉灵只有主人才可见,但那算命先生竟分明瞥向了这边。他望着明霄的眼中含着悲悯,手上握着段瑾儒递来的纸张,许久之后才叹息出声。
“有缘无分,有情无果......殊途同不得归,终究,会是错付啊......”
段瑾儒慌了,转过头对着明霄喃喃的说着当不得真,然后一遍遍的让算命先生重算。算命先生不理,他又拿出许多银钱,算命先生却恼了,告诉他这都是命数。
这当然是命数,明霄太清楚。
玉石生灵,即便再得天独厚再通神志有灵性,也终究不是人。姻缘之红线,无论如何也牵引不向他。
他是灵,是个长不出心、动不得情、甚至看着段瑾儒踉跄退后都无法上前去搀他的灵。
“段瑾儒,走吧,该回去了。”
明霄出言唤他,段瑾儒却突然撩开衣袍在算命先生面前跪了下来。
矜傲少年第一次低下头,只为求一份难全的情。算命先生却抚着长须缓缓摇头,起身向身后的屋里走去,竹帘落下隔绝的岂止是视线,轻轻浅浅的叹息被丢进风里。
“是玦,亦是绝。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啊……”
夜深了。
段瑾儒在静寂的凉风中又站起了身,他抬眸,瞳孔如墨般厚重,氤氲的醉意也不能掩盖那坚定的执着。
“我偏要强求又如何?”
他说。
“我只想要他,即便是强求。”
**
“你可看分明了?”
段瑾儒回过神来,一套绝尘式已收尾,明霄站在原地散去指间剑形,见他怔愣,皱着眉又重复了一遍。
“可看分明了?”
段瑾儒忙乱的点了点头,目光灼灼的望着明霄正欲开口说些什么,明霄却仓促避开视线打断了他。
“你继续好好修习绝尘式,尽快熟练通透,日后自身周全也更多几分保障。”
说完这话,明霄的身形便隐去虚无,点点红光闪过,胸前的玉玦又归于平静。
段瑾儒攥紧了手中长剑,抿着唇眸色晦暗难明。
得封武魁已过去两月有余,自那夜酒醉归来后明霄虽仍教习指点与他无异,但却是一句旁的话也不愿多讲,若他有多言之意也会立刻避而不见。
竟是困扰至此吗?
段瑾儒本是日夜忧虑该如何缓解关系,可几日后他却也无暇再思忖解决之法。
国域之间粉饰多年的太平在西疆一带骤然爆发的疫情中分崩离析,邻国早已虎视眈眈,趁这档口大军出动兵临西疆,内忧外患之际西疆已是岌岌可危。
消息传回帝都,龙颜震怒,武将们纷纷自请带兵出征,段瑾儒亦是报国之心满满,但他请命这事却在安阳侯府掀起了轩然大浪。
“胡闹!”
安阳侯府,段瑾儒跪于书房内,面前的安阳侯挥袍声斥,面上尽是怒不可遏的模样。
“你偷学武道私自进考武举已是荒唐,念你一心尚武为父也并未多言,甚至让步允你去任了那禁军参领一职。你在帝都如何折腾便也罢了,怎可还如此忤逆竟敢自请出征西疆?”
段瑾儒脊背却挺得笔直,跪着亦无半分颓意。
“父亲,我自幼蒙您教诲,深谙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的道理。如今敌国来势汹汹,欲犯我疆土,欺我百姓,瑾儒身为当朝子民,恰有一身效忠之能,安能坐视不理?”
“为父知晓你一腔热血满心抱负,可那西疆岂是寻常之地?‘金戈铁马去,马革裹尸还’说的便是那里!你一初出茅庐之辈,立足军中尚且不能,更凭何在那残酷沙场中来去?”
“父亲,您曾也驰骋沙场,可言过苦,畏过险?您教过我的,‘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我身为一武将,国难当头岂可退缩,不守国,又凭何守家?”
安阳侯静立良久,终是不再言语,他知道自己已是阻拦不住。
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他教出来的儿子,又岂是甘于在庇护下贪图享乐之辈?
也罢,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