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鹃跟着林之孝家的出了贾府的后门,荣国府后面的一排小房子都是贾府下人们住的地方,像林之孝这样的管家有自己的小院儿,王夫人的配房周瑞家的也占着四合院的上房,紫鹃未进贾府的时候就住在一个大院子里,挤了五六户。刚进院门就看见一个女人在抱柴,见了林之孝家的一怔,放下柴走过来,笑着说道:“林大娘怎么来了?可是稀客!到我家喝口粗茶去罢!”
林之孝家的往前走了两步,露出后面的紫鹃来,那个女人一愣:“这是……”
林之孝家的说道:“紫鹃母亲死了,林家大爷慈悲,放了她出来,这次回来是办丧事的。”
紫鹃见了那女子之后,泪盈于睫,说道:“方姐姐——”
那女子原是和紫鹃在一起长大的邻居,现在多称“方二娘”,因为身子弱,贾府选丫鬟的时候被滤过去了,幸得嫁了一个好丈夫,日子也还过得去。
林之孝家的也算是贾府的忙人,哪里有那么多闲工夫陪伴紫鹃?她讲紫鹃托付给方二娘接待,另指了几位媳妇婆子来稍后过来帮着张罗便自去了。
两人叙完别方二娘说道:“妹妹屋里还没有收拾,连口热水也没有,不如到我那里去坐坐。”进了屋,方二娘去烧水热茶,没一会,屋子来了不少邻居说话。
方二娘给紫鹃倒了一杯茶说道:“妹妹喝茶。”
紫鹃接过茶碗说道:“劳动姐姐了。”
方二娘讪笑着说道:“怎么这样外道了?”
紫鹃看着土色的陶碗,碗底都是茶叶末,紫鹃轻啜了一口,因为口感涩的很,就轻轻放在一边。手上一支明晃晃的飘黄翡的大口圈的翡翠镯子,方二娘眼露艳羡,不住的瞧。
一个婶子恭维着说道:“姑娘是有大造化了!”
另一个女人哼了一声说道:“什么造化,要是跟的是个正经主子也就罢了……”
紫鹃打眼看过去,只见一个撇着嘴的婆子,脸皮粗糙,发油抹的头发一缕缕贴在脑袋上,离远了也有股子怪味儿。
紫鹃皱着眉头说道:“这是哪位婶子?”
只见那位说酸话的婆子嘴角堆起一个怪异的笑容说道:“果然是贵人多忘事,如今林姑娘自以为飞上高枝了,就认不得过去的老街坊了!”
方二娘抬眼看了看那婆子说道:“妹妹才几岁的时候就进府当差了,多少年没有回来过了,一时想不起也是有的。”又转身对紫鹃说:“这是原本东院里面的秦婶子,她妯娌也是在园子里当差的。”
紫鹃想了半响也没想起园中何处有个秦婆子,看见眼前这位秦婆子一副很是幸与荣焉的样子,未免有些好笑,于是淡淡的说道:“原来是秦婶子。”
这时又有一位穿的干干净净,打扮利落的婶子笑着说道:“也不怪紫鹃姑娘不晓得,她那妯娌是在园里南角子上夜的,白日里没什么事,想是没见过也是有的。”
这一说,可把那个秦婆子得罪了,本来自以为是极其体面的一件事情却被人当众说的一文不名,心里怎么咽得下这口气?!之间这秦婆子两眼先直直的看着那个说话的婶子,随后朝天用力一翻,尖酸的说道:“哟!妹子这么说是什么意思?!不是我夸口,有多人能在园子里面当差,那都是顶顶有体面的人才去得的。妹子上嘴皮子一碰下嘴皮子,话就出来了,怎么也不思量一番自己什么身份?!”
那婶子居然自得的笑了一下,说道:“罢了,这也是一桩喜事,明日还要请大家吃酒呢,有什么不能说的?!——我家小丫儿明天就要进园子了,就在珠大奶奶院子里面当差!”
此话刚落,果然惊起一片艳羡的呼声,随即就有众人给这位婶子道喜,那个秦婆子哑口无言,众人也都不理会她,自觉无趣,也就走了。
那个婶子应和了众人的恭喜,转过身来和紫鹃说道:“我家小丫进了园子,还请紫鹃姑娘多多照看,婶子我在这里就先谢谢了……”说罢就蹲身行了一礼。
紫鹃忙忙扶起,说道:“婶子说笑了,我可当不得的!”
那婶子笑着说道:“紫鹃姑娘可别自谦了,我原就听林之孝家的婶子说过,这满院子里面最最轻响的就数林姑娘在的潇湘馆了,一则林姑娘本来就从林家带来许多丫鬟,就是上夜也不轻易使唤别人,二则是潇湘馆里的下人们不止拿着府里发的月钱,林家还会单给一份月钱,一个人拿着两份月钱,实在是别的地方再没有好事儿!”此时响起一片轻呼声,那婶子继续说道:“这次府里选丫鬟,本来还想把小丫儿送到琏二奶奶,也学一些眉眼高低,长些见识,偏又听说那府里面的琏二奶奶行事最有章法的,只是未免有些狠辣了,我们小丫虽然也是小门小户,可也是娇养着长大,怎么舍得她吃苦?!又听说珠大奶奶是最最慈祥和蔼的一个主子,因此特特求了林之孝家的婶子,把我家小丫送到珠大奶奶那里当差。”
旁边就有婆子问道:“既然林姑娘那里好,妹子还能搭上林之孝家的,怎么不托人去了那个什么馆里面去?”
那婶子说道:“我早先可不也是这样想的?!只是但凡林姑娘回了家,哪里还会白养着咱们一伙下人在里面?!虽然享福,却不长久。还不如我们小丫到了珠大奶奶身边,说不得要给兰大爷使唤的!”
这样一说,大家就都晓得这个婶子打的是什么主意了,都恭贺道:“可是婶子的福气来了,到时候说不得还能做上姨娘,婶子家就成人上人了!”
那婶子一听,自己也欢喜的不得了,只是面上还强掩着,合不拢嘴的谦道:“这才哪儿到哪儿,你们也说的太早了!”
紫鹃心里一叹,也不说话。看这婶子的长相,不过平常,想来那个叫小丫儿的女孩儿也不会如何绝色,更何况珠大奶奶守寡多年养着一个儿子,自己的后半辈子都指望在贾兰身上,平常行事最为小心,生怕兰大爷学的和宝玉一般喜欢在内帷厮混,最最忌讳这样的想法。倘若那丫头是个谨慎平常的,也还算是好的,若是起了什么不该有的心思,只怕最最“慈祥和蔼”的珠大奶奶是第一个要翻脸做夜叉的!
方二娘看紫鹃不说话,自己也不大说话。于是有人说起贾府里面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富贵景象,听的众人一阵心神荡漾,都想着有朝一日能进去张张见识也是好的。这些人都是要依附贾府生活的,有的就是贾家的家生子,只是没有安排到什么差事;有的和贾府做事的下人们沾亲带故,也说的头头是道;还有的不过是平头百姓,心里还暗恨自己怎么就不是贾家的家生子呢!
又过了一会子,果然来了几个媳妇和婆子帮着紫鹃张罗起来,另有人单买了棺椁给紫鹃的母亲使,里面铺陈的是上好的绸缎,也是准备好了现成的,紫鹃犹道太过厚葬了,旁人也羡慕的很。另有林之孝等人带了亲友前去吊丧,也给紫鹃涨了不少体面。等丧事张罗完毕,紫鹃便把房门的一把童钥匙交给林之孝家的,说道:“倘若我还是贾家的下人,留着这钥匙原也没什么,终究还有回来的一天。只是我如今是林家的下人,再留着就不好了。今日当着众人的面交给婶子,也做个交割。”林之孝家的怎会把它推出去?自然是收好了不提。除了房子,还有屋里的一应床铺摆设,虽然简陋至极,放在贫苦人家,可是很值钱的东西,这几日人多手杂,杯勺碗筷也丢了一些,余下的都给同院的方二娘,另外还给方二娘留了一对二两的金镏子,两对银耳环,说道:“姐姐莫要嫌弃,这都是妹妹的一番心意。此后我去了,想来是再也见不着面了。这些送与姐姐,做个念想也是好的。”
方二娘本来就愧收这些东西,听了紫鹃的话,也不免洒泪一番,两人作别后,紫鹃方回了潇湘馆继续在黛玉身边当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