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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孑博】无名之辈 ...

  •   无名之辈

      今年的龙门有些不一样。
      孑抬起手,雨水从指缝里漏过去,砸在地面上四溅开来。太潮湿了,季风比往年走的要晚,一整天都是阴沉沉的,云层低的像是要随时砸下来一般,不时有隐晦的雷光闪过,雷声沉闷得如同巨兽喉咙中的低吼。
      此刻尚且不到黄昏,可是天已经黑了。照这个趋势,今天的夜市又办不起来。

      他思考着是不是提前收摊,正清点着剩下的食材,眼角余光却捕捉到一个纤细的影子。
      隔得太远了,他看不太清楚,四面满是横七竖八的塑料雨棚,面前垂吊着的白炽灯泡是唯一的光源,鱼丸汤升腾起蒸汽,让视野变得模糊。他犹豫了一会,喊了一声:“来点什么吗?客官?”
      那影子顿了一下,似乎是朝着他看了一眼,随即缓缓地走了过来。

      一阵风卷过来,温热的水汽扑在他脸上,雾气散开的瞬间,他撞进一双夜色般的眼睛里。只一瞬,那双眼睛迅速的垂了下去,浓密的睫毛投下一层阴影。是个年轻女人,黑色的长发被雨水打湿,黏在她苍白的面颊、脖颈和纤细的锁骨上。
      孑低下头,熟练的从汤锅里舀出几个丸子,装在圆形的纸碗里头递过去。
      “...”他沉默了一瞬,说:“只剩这个了。”
      女人一言不发的伸出手,把碗接了过去。她的手指显得纤细而脆弱,青色的血管隐藏在近乎透明的皮肤下,顺着手腕没入袖口。

      雨声笼罩着他们。孑的拇指和食指磨瑟了一下,抄起汤勺,给她加了一个虾丸。
      然后他抬起头,看向街角的方向。
      “那边的,如果是来照顾生意,我很欢迎。”他说:“但是如果是想做点别的什么...抱歉,她现在是我的客人。”
      如果非要整点什么,也至少等她买完单吧。孑面无表情的想。

      黑发女人愣了一瞬间,嘴角撇了撇,在他怔愣的目光中把头发朝后一捋,单手端起丸子,冲着对面比了个中指。
      孑顿时有种不祥的预感,朝着女人伸出手道:“承惠十八元龙门币,谢谢。”
      只听得一阵狂吠声传来,街角的雨棚子瞬时倒了两个。对面放狗了。
      女人不慌不忙的转过头,对着他露出一个虽然不露齿却绝对称不上是温婉的笑容来:“我的钱包,被他们拿走了。”
      “......”

      ·

      整个过程进行的极为惨烈,主要是最后土狗们发现了他放生鲜的盒子,为了抢一块吊汤用的猪大骨打翻了他一整箱存货,孑不得不放下手里揍到一半的男人赶去救场。好不容易赶走了狗,一回头就看到那女人喝光了最后一口汤,把汤碗扣在来找茬的壮汉头上,迅速搜了个身,从他裤兜里摸出一个明显不是女士钱包的黑色钱夹,数了皱巴巴四张五元纸币递给他。
      孑木着脸看着她,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女人见他站在原地不动,大步流星走了过来,把钱塞在他手掌心里头:“二十,不用找,不用谢。”
      她一边挥手,一边顺着街角飞快的跑了。
      孑:“......”

      这都是些什么事儿啊。
      他看着一片狼藉的摊子,突然觉得有些牙痒痒。别无他法,孑只能一件件把打翻的海鲜收好,回去洗洗看看还有啥能用。
      等到他把摊子整理好,推到丁老伯的店门口熄灯,摇摇晃晃往家里走的时候,正逢龙门商业街钟塔报时,八声钟响,回声淹没在雨水里。这两天贫民窟这个街区停了电,他在家也没什么事情好做,便准备早早上床睡觉,明天去赶龙门夏季第一次趟海。
      突然间一阵敲门声传来,孑有些疑惑,这个点理应没有人会过来找他。铁门吱呀打开,一张他并不想看到的脸出现在他眼前。
      女人抬起头看着他,讨好的笑了笑。

      “哎别关门啊——疼疼疼!”
      孑被夹在门缝里的手指吓了一跳,手上力道一卸,门外之人立刻顺势推开门,像一条鱼一样溜了进来。
      路灯滋啦一下亮了起来,挣扎着跳了跳,然后不甘不愿的熄灭了,微弱的光线下,两人面面相觑。孑朝着背后一靠,端起手臂:“给我一个不把你轰出去的理由。”
      “我没有身份证,酒店不收我。”
      “嗯。”
      “然后我大概,被通缉了,警局也帮不了我。”
      “嗯。”
      “...你是个好人。”
      “......”

      孑走过去打开门,一副要送客的样子,女人瞬间一个土下座,递过来一个钱包。
      黑色的,男士钱夹。孑眼皮跳了跳:“所以,你带来的麻烦,我解决。我干掉的人,你拿钱。白嫖我的鱼丸,砸了我的摊,还想蹭住?”
      “都是误会。”女人又露出那种讨好的笑了:“从第一眼看到你开始,我就知道,你是个好人。”
      孑感觉头顶有根筋跳着疼了一下,他抄起钱包塞在臂弯里。

      “这句话我不想听到第三遍。”他说。
      “好的,好人。”
      “...闭嘴。”

      ·

      第二天孑起床的时候离天亮还有好一会,大约是昨晚门外多了一个呼吸声的原因,他失眠了。他蒙着脑袋抹黑走出卧室的时候差点被地上散着的被子绊了一跤,这女人的睡相差的令人发指。孑觉得头又开始疼了,他深吸一口气,终归揪着被角给人盖了回去,轻手轻脚出了门。
      只有赶最早的海才能在浪潮退下的时候捡到好的海鲜。最近天气太差,渔船不出海,他只能赶着潮水随便捡点什么,多年来已经养成习惯了。今天运气还不错,一小袋蛤蜊和三个鲍鱼,外加一只倒霉的青蟹,足够加餐了。
      他拎着桶子晃荡回家,却发现门没关紧,里面有细碎的交谈声传出来。

      等等...不是吧。

      孑微微张大了眼,顿了两秒,他推开门,一阵爽朗的笑声扑面而来。
      “喔嚯嚯嚯嚯...诶,小子你回来了?”丁老伯托着着他的烟袋,颤悠悠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昨天的事情我都听说了,海货就缓两天,不打紧。你小子眼光不错,好好对人家。”
      孑:“...”
      “等等,我不是——”他忙开口解释,然而丁伯却露出一副“你别说我都懂”的表情,大笑着走出了门。

      “...噗。”
      孑撇过脸,用谴责的眼神看向罪魁祸首。
      黑发女人似乎刚刚睡醒,头顶翘着一根呆毛,她举起双手道:“这实在不怪我,你知道光刚才那半个小时,有多少人来找过你吗?”
      她屈着指头开始数:“借盐的、发小广告的、送报纸的,还有刚才那个老伯。”
      ...所以这是把街坊邻居都见了一遍了吗。孑木着脸想。
      “啊,对,还有催收房租的。”女人竖起最后一根小指。
      ...所以连房东太太都见过了啊!!

      孑有些暴躁的挠了挠头,思考当即把这个麻烦扫地出门还能不能及时止损。
      黑发女人托着下巴,手指点在下嘴唇上,噗地又笑了。
      “你笑什么?”孑眼皮跳了跳。
      “...不,没什么。”短暂的沉默过后,女人问:“你叫什么?”

      她黑色的瞳孔中倒映出满地新生的阳光和他的影子,孑无端联想到打水时看到的幽深的井。他报以同样短暂的沉默,然后回答道:“孑。”

      某种奇异的感触抓住了他,在他反应过来那是什么之前,询问的话语已经说出了口。
      “你呢?”他问。
      “啊...我没有名字。”出乎意料的,女人摇了摇头。她想了想,说:“如果你执意要称呼我的话,可以叫我Dr.”

      ·

      此乃谎言。

      人不可能没有名字,即使是孤儿如他,终究也会在某一天遇见某一个人,然后拥有某个不需要太多意义的名字。“Dr.”?“Doctor”奇奇怪怪。他想。

      照那个女人的说法,她不能出现在任何有监控的地方,只能派他出来卖点生活的零碎用品。孑站在便利店门口,手里提着一个塑料袋,里面杂七杂八装了各种各样的东西,包括但不限于牙刷口碑和一盒女士内裤。
      所以他该死的到底是怎么混到这一步的,简直被那个女人——突然冒出来的、素不相识的女人,玩弄于股掌之中。可是他居然完全没办法反抗,因为她还欠着他修摊的钱,要是人跑了,要都没处要去。
      债主最大,他现在终于体会到这句龙门俚语真正的含义了。

      Doctor女士态度良好,主动申请去他认识的店主手底下打工,以换取房租和欠款。然而第二天她就被炒了鱿鱼,咖喱店老板表示不需要一个无法同时端起四盆咖喱的弱鸡服务生,第三天拉面馆的后厨着了火,第四天黑心药房店主在自家门口因为一块没拖干净的肥皂水摔了个四脚朝天。
      孑看着被打包送回来的Doctor,一时间陷入沉默。

      “你到底会什么?”孑揉了揉额角。
      “很多东西。我是这么认为的。”女人目光涣散的说:“但是我突然发现,好像我什么也不会。”
      孑犹豫着问道:“...你以前,是做什么的?”
      “文职人员。”女人顿了顿,果断的回答。

      比他想象的要好一点,说实在的,一开始他还以为是养尊处优的大小姐跑出来了。可是哪里又的确不太像,孑想了想,大概是气质,那群贵族的脸皮加起来估计都没她一个人厚。
      “可是账房之类的工作,通常都只会交给最信任的人...”孑皱着眉,话到一半便被对方打断了。
      “不,不用了。”Doctor说:“我发现了一点有意思的事情,而且我找到对付监控的办法了。”
      孑有些警觉的看了她一眼:“你要干什么?...你最好小心点,最近这一块有好几个人失踪了。”
      “安心啦安心。”女人挥了挥手。

      孑有些好奇她到底打算怎么躲过监控,直到第二天早上起来,他看到对方翻出了他昨天买番茄时带回来的牛皮纸袋,往头上一套,无头苍蝇似的转了一圈,然后淡定的在眼睛的部位戳了两个洞。
      孑:......

      ·

      雨季还是没有过去。已经半个月了,再这样下去除非天上下海鲜,否则所有的海鲜店都得停业。
      孑蹲在鱼丸摊的招牌后面,百无聊赖的用磨刀石磨瑟着刀。

      最近治安的确有些太差了,回去的路上他已经碰见三次不长眼的家伙了,一次比一次人多。前几日住在隔壁街区的一对卡斯特夫妇来敲他的门,问他有没有看见自己走失的女儿。孑答应会帮他们留心,却也一直都未曾见到那个曾经照顾过他生意的、活泼得过分的小姑娘。
      街角的方向又有狗吠声传出来,孑默不作声的把磨刀石放下了,刀插在后腰上,和其他一排长短不一的刀具一字排开。
      除此以外,他想,治安差的感觉大概也源于,这个麻烦制造者。

      “救救救救命,孑!哥!孑哥!”
      视线的尽头,一个摇晃着的红色水桶跑了过来。今天是水桶。孑突然有种想把那个桶掀下来的冲动,但是他很好的克制住了自己,顶着桶的女人跳过倒塌的垃圾桶,像只灵活的老鼠一样窜到了他背后。
      最近被砸摊子的次数实在太多,以至于他不得不把店开到了一个极为偏僻的十字路口。简直有点像是仙人跳了,他摇了摇头,把脑子里那些没用的东西甩出去。顺着女人奔跑过来的方向,他看到十数双泛着绿光的眼睛,和七八个拿着铁棍的男人。最远的地方,有个身高超过了两米的家伙,对着他挑衅的挥了挥拳头,他注意到对方手上带着一套银色的指虎,利刃在暗处闪烁出锋利的光芒。
      “...好像,人比我预计的要多上那么一点。”桶从他背后凑过来,瓮声瓮气的说。

      “能解决么?”
      孑看了一眼对面,又低下头,看着钉板上那只还在蜷缩的章鱼脚,仿佛能盯出一朵花来。“嗯。”
      “...所以?您请?”
      孑又看了一眼身旁的桶:“得加钱。”
      “.............”

      女人痛心疾首的说:“加!”
      孑轻笑了一声,嘴角的弧度几不可见,若非她观察力卓绝就会直接忽略过去了。他从腰后抽出那把剔骨刀,挽了个刀花,随后却塞了回去,下一秒便消失在原地。

      Dr.时常惊讶于他对金钱的执念。第一次发现他居然在龙门中央银行存了四十万龙门币的时候她一瞬间脑子里刷过无数条吐槽,这到底是怎么攒出来的啊,都快抵得上她离开罗德岛时的全部身家了?一定是那群家伙要花钱的地方太多了,银老板脱一件衣服十八万,根本不经花。
      不过现在再怎么想也都是空的,那笔钱肯定已经被凯尔希充公了...大概率不会还回来。

      这段时间靠着黑吃黑她好说歹说做到了收支平衡,并利用孑的战斗力收服了一帮子杂鱼...明明说好要低调,为了生计却还是不得不走上这条老路,令人惆怅。

      那边孑已经基本结束了战斗,狗和人七零八落倒了一地。白发的乌萨斯站在一边,安安静静的擦着手,顺便给再次试图扑过来的壮汉补了一脚。砰地一声那座小山似的身体倒地,抽搐了一会,彻底不动了。Dr.于是摘下头上的桶,凑到他跟前去。

      青年还没有完全从战斗的状态中放松下来,浑身上下肌肉紧绷,呼吸炽热。她伸出手,抹掉对方眼睛旁边沾上的汗水。第一次她这么做时孑还浑身不自在,如今已经习惯了,他站在那里任她施为,乖巧得就像一只大型的布偶熊。
      Doctor说,“今天谢谢你。”
      “唔。”孑顺着她手指擦拭的方向闭上一只眼睛:“生意而已。”

      “不,我知道,你是为了帮我。”女人笑了笑,和他最早见到的笑容不太一样,不带着任何讨好或者其他意味,只融着一种近乎是全神贯注的温柔。
      孑撇开视线,抿了抿嘴角,不可置否。

      “将军。”阴影里有人唤道。Doctor挥了挥手,示意他们收拾残局。孑知道那是她这段时间里冒出来的手下,好些都是他见过的地头蛇。
      龙门的贫民窟没有好人,也诞生不出任何伟大的东西,苟且的生存构成这里的一切,用“将军”来称呼她,总觉得有种莫名的讽刺,就好像矮个子的侏儒带上几米长的高帽,透露着奇异的滑稽感。后来孑突然反应过来,称不上这个称呼的不是Doctor,而是这么称呼她的人。
      或许她的确来自某个足以为人称道的势力,麾下曾有千军万马...然而此刻她身边只有一些虾兵蟹将都称不上的地痞流氓。

      孑突然感到有些疑惑,于是他问:“你...来龙门,到底是干什么?”
      女人愣了愣,正巧一滴雨水落下来,挂在她的睫毛上,她眨了眨眼。
      “啊,我大概是来假装,做一个死人。”
      她如是说道。

      ·

      谎言。都是谎言。谎言和谜团构成了这个女人本身。

      天蒙蒙亮的时候,再一次陷入失眠的孑摸出了房门,他在客厅改造的沙发床上,名为Doctor的女人皱着眉头把自己蜷缩成一个球。
      微弱的曦光透过玻璃纸洒在房间里,他看着女人紧紧皱着的眉,伸出一只手去把它抚平。
      即使她满嘴谎话,至少她此刻眉心的痛苦是真实的。

      在他粗糙的指尖碰到对方额头的时候,女人睁开了眼。
      他们对视着,什么都没有说。女人的眼神放空,落在某个他抓不住的地方。

      “今天还出门吗。”他问。
      “不了。这几天都待在家里。”女人撑起手臂,黑发沿着裸露的肩膀滑下去,孑礼貌的移开了视线,听到背后传来她伸懒腰的声音,随后是暧昧的布料摩擦声和肩带打在皮肤上的声音。她从背后唤他的名字,温热的气流打在他耳背上,他的耳朵触电般的躲了躲。
      “我想喝鱼丸汤。”

      于是等他反应过来时,他已经站在厨房里了。他越来越拿她没办法了,可是那种懊恼的感觉却逐渐消失不见。这不是什么好的迹象,他感到自己有点像是落网的鱼,即使并未触碰到,绳索却早已遍布他周围的每一个角落,等待他的只会有一种命运。

      碎葱花洒下,细小的绿色漂浮在清汤上,他端起碗:“汤来了——”

      ·

      Doctor一直在屋子里宅到阴雨散去。孑甚至怀疑如果不是他每天都定时把她揪出来遛一遛她可能会直接蹲在房间里直到发霉。与此同时她名义上的领地却进一步扩大,是的,没有错,这个女人连门都没有出,却近乎蚕食了龙门贫民窟二十多个帮派中的一半。孑看到她坐在散乱的信件里,在郊区一座废弃的工厂上打了个圈,三天后消息传来,又一个小帮派在此团灭。
      现在局势明朗起来了,除却西边不能碰的鼠族和东边向来相安无事的鬼组,剩下的便是位于北方的八岐帮。听说那是个什么脏生意都沾,无所不敢的恶臭玩意,孑很早就听丁伯说过近卫局和龙门□□的爱恨情仇,其中逃不开的死对头就是这个怎么也挖不干净的组织。

      然而这些东西都与他无关。用他的话来说:“我只是个普通的鱼贩而已。”

      Doctor对此不置一词,然后摁开了下属们进贡的电视机。
      那一天非常见鬼的下了冰雹,在这个六月的夜晚他们两个人卷着两床被子窝在沙发上,窗外的雨棚噼里啪啦作响。电视里播报着无聊的新闻,主持人夸张的表情像是在念脱口秀。Doctor时不时冒出来一句准到宛如插刀的点评,他有一耳朵没一耳朵的听着,把之前囤的西瓜从中间切开,问她要不要来一半。
      “不要,会胖。”Doctor严词拒绝了他,然后打开了一包薯片。

      午夜的时候台风终于消散了,隔着深夜歌台的声音他敏锐的察觉到外面雨停了,打开窗子一看,云层似乎有褪去的迹象,隐隐约约可以看到多日不见的星光。他扭过头正准备叫她过来看看,却发现她早就靠在沙发的另一边睡着了。
      就这电视机的荧光孑看到对方眼睛底下的鸦青色,犹豫了一瞬,终归还是没有把人轰起来去刷牙。房间里大大小小的灯源依次熄灭,他搂着她的肩膀帮她躺下,黑暗中他们的呼吸声交织着。

      温度、呼吸和心跳无一不昭示着,这个女人此刻与他如此的贴近。
      他清醒着,可是她在梦里,于是薄薄的织物隔开的距离一瞬间变得无比遥远。

      第二天清晨,在时隔一个多月以后,龙门终于再次迎来了晴天。孑留下便条,赶早到了码头,上了丁老伯的渔船。
      留着鼠须的老人笑着招待了他,如往常一般递给他一杯开工的早茶。然而气氛隐约有些不对劲。孑大约知道他想问些什么,在心底盘算着回复。直到返航的时候老人最终开了口。

      “你和我说过,并不希望掺和到这些腌臜的事情里头去。”老人吐了个烟圈,呛人的潮湿烟草味袅袅升起。此刻在海上他披开了那件唐装,苍老的皮肤上印着已然褪色却依旧令人震撼的怒目金刚,龙与虎盘踞在他的手臂上,火焰招摇着,栩栩如生。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我倒是看走了眼。”

      和他想的有些不一样,这未免也太武断了些。明明他们之间就是单纯的合租关系而已。大概。
      孑一时间不知从何说起,然而最后只是回道:“不...我并不是什么英雄啊,老伯。”
      “我只是个鱼贩而已。”

      船靠岸的时候已然是夕阳西下,今天丁老伯大约是在纠结如何朝他开口问,结果开着船绕着一小片礁石走了十八个少女愁肠似的弯,以至于到岸的时候格外晚些。孑把今天的报酬塞在口袋里,顺着港口穿过夜市往回走。除了从船上带下来的虾和青口贝,他又买了一个和他脑袋差不多大的菠萝。甜口的炒饭他没试过,不过既然她想吃,也不是不可以学。想来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然而他备齐了所有的食材,却没找到他的客人。

      Doctor失踪了。

      ·

      一天,两天,三天。
      第四天时,一块染血的衣带送到了他家门口。
      依照龙门□□的规矩,若不赴约,下次送来的就该是一截手指。

      他沉默着折好附赠的地图,撕成碎片,然后走回房间里,用黑色的创口贴一点点缠好指尖。

      夏夜的风归于往常的闷热,人群自他身边穿流而过,灯火逐渐散去。地图显示的地址在城北的冰鲜仓库,意料之外的是个他熟悉的地方。
      蓝色黄色和红色的集装箱重叠着宛如迷宫,四面八方都是人的呼吸声。这种埋伏太糟糕了,粗糙的宛如孩童捕鸟的陷阱。孑抬起头,和正上方探出头的人对视了一眼,他扫视了一圈对面的热武器,缓缓从身后抽出了那把银色的刀。

      丁伯曾经劝过他,如果可以,不论发生了什么,这把刀都只用在鱼上。
      因为杀人是一瞬间的事情,金盆洗手却需要一辈子来还。

      Dr.没说错,他想做个好人。一直以来他都觉得自己和别人没什么区别,平常的贩卖海鲜,平常的做鱼丸,平常的偶尔收费处理点暴力事件。但是好像又有些不太一样,Doctor也知道这一点,从发现的那一刻开始,她就一直在逼他做选择。自从她住到那间房子里,来自不同组织的袭击从未停止过,过于频繁的突袭到底来自于哪里,他们心照不宣。

      “这世上多的是没有才能的人,平平无奇,臂如海砂。他们彼此磕碰,只要有了些许权力便迫不及待的把各种形式的暴力施加在别人身上。这不怪他们,因为生存本身就很艰难。”
      “而仁慈这种东西过于昂贵了,昂贵到只有足以支付得起代价的人才能享有。”

      “你不可能继续默默无闻。我能发现你,别人也能。”
      在初识不久,约莫是女人刚刚开始收集各种头套的时候,一场小规模的乱斗之后,她对他说了这样一番话。
      那个时候他是怎么回答她的呢?
      “我只想卖鱼。”

      “可是有些人是做不了砂砾的。”女人怜悯的说道。

      直至此刻,孑发现或许她是对的。抛去身体素质和技巧不谈,更令人在意的是他的感受。血液如喷泉一样浇在他身上时他发现自己冷静的不可思议,鱼也好人也好,刀锋之下众生平等。他本来应该是这个样子,他根本就做不了一个好人,他是天生的屠夫,冷血的暴徒,道德感于他而言不过是多余的点缀。
      有什么东西被打碎了。

      鲜血浸满了地上的集装箱,从缝隙里渗透进去,流淌在地板上。这个组织的首领用得一手漂亮的源石技艺,能量场却在空中被孑完美的劈开了,咒术被沉默,他尚未发出下一个音节便被贯穿了喉咙。
      天窗之下放着一个椅子,周围堆满了各式刑具,似乎还没来得及用。孑松了一口气,走过去摘下那人头上套着的麻布袋子。下一刻他瞳孔一缩,月光之下他看见,女人面颊的侧面被划开了一道足有两寸多长的伤口。

      “你怎么来了?”Doctor说着,叹了口气。
      孑用他包着创口贴的拇指抚摸过那道已经结了痂的口子:“谁弄的?”
      “大概已经死了。”Doctor越过他,看了一眼狼藉的现场。

      孑垂下眼帘,蹲下去给她解背后绑手的绳索:“如果我没有来,你打算怎么做?”她手底下应该没有能突破刚才那种热武器弹幕的人。
      “顺其自然吧。”女人活动了下手腕,看着他眼底晦暗不明的神色,突然说:“我打算走了。”
      随即她嘶的抽了一口冷气,手腕被捏得生疼,那个长着一张恶人脸,却从来眼神温和的男人此时正用一种陌生的目光看着她。她第一次感受到对方身上传来的压迫感,无机质的银色瞳孔锁定住她。

      他身上还带着新鲜的血腥气,指甲缝里全是褐红色的血渍。
      女人突然反应过来,这么一想她的确是有些太渣了,简直是大写的用完就丢。她沉默了一会,解释道:“如果你没有过来,我本来就打算,放过你的。”
      “你现在可以做个好人了。”女人说:“鱼贩,渔夫,什么都好。和你以前一直想做的一样。”
      孑攥着她的手腕缓缓松开了:“晚了。”

      从他看到她脸上那道伤疤开始,他反应过来,一切都晚了。现在他脑子里全都是那道伤是怎么留下的,哪双手划开的,他想用别在腰后的那把刀把那只手的骨头一节节切下来,扔进海里喂鱼。
      可是现在这个女人说她要走了,留下他被打得稀碎的日常和,一把再也不可能洗干净的刀。
      他蓦地生出一丝无助来。

      “Doctor,‘将军’...什么都好。我不管你要去哪里,准备做什么。”他的声音平静,目光认真:“你得负责。”
      女人看着他,愣了两秒,突然捂住了脸。
      过了一会,她松开手:“我们还会再见的。你可以来找我...如果,我那个时候,还记得你的话。”

      ·

      名为Doctor的女人最终还是离开了。
      龙门□□上冉冉升起的明星一夜之间做鸟兽散,令孑感到意外的是,鬼组的人找上了他,并表示可以给他庇护。作为当家的鬼姐和老鲤侦探社的几位,也都是这个时候,突然出现在了他的人际交往圈里。
      现在想来,一切都是有预谋的。

      龙门的治安回复了正常,卡斯特夫妇找到了他们失踪多日的女儿,一个贩卖人口与器官的大型帮派被连根拔起,没有人知道为什么打入总部的时候那里空无一人。
      不,也许鬼姐知道。

      一年多时间过去。孑花了三个月重新适应他普通的生活,半年适应客厅从拥挤变得空荡,在他以为那个女人又一次撒了谎,再见不过是敷衍的蠢话,而相信那句蠢话的自己正是蠢得无可救药的蠢人时,星熊找到了他。
      “我想,有一份工作,会更适合你。”身材高大的鬼组领队如是说。
      于是他没怎么打包行李就来到了这艘巨大的陆行舰上。这家制药公司的标志,和他第一次见到那个女人时,她身上那件衣服的标识如出一辙。

      虽然这个公司看起来要多不靠谱就有多不靠谱,领导人一个是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另一个是看上去没比她大多少的年轻女性,最后一个是脸都不曾露过,整天靠理智液吊命,理智一耗竭就掉链子的失忆博士。
      原来她什么谎话都没有说,她真的叫做博士,那个时候也真的准备去死,只是她的存在对于一直生活在龙门底层孑来说显得过于荒谬,因而无法接受。
      所以这句话也是真的吧。
      “如果我还记得你的话。”

      “博士?打扰了,这是新来的干员。”星熊敲了敲门,随后让开一步,示意他推开。
      孑的手贴在门把上,这才发现手心里冒了一层汗。他喉结滑动了一下,觉得有些渴,从一条缝隙开始,房间内的光源在他的视野里逐渐扩大。

      办公桌后面的人带着黑色的面罩,明明看不见眼睛,他却感觉到仿佛有实质性的目光在他身周扫视。博士托着下巴打量着他,熟悉的声音,陌生的语调:“你好。干员孑,初次见面,我是博士。”
      他朝后退了一步,站定,沉默了一会,缓缓开口:“你好...初次见面。”

      迟来的焦躁感终于笼罩住他,行了,好吧,至少这个喜欢往头上乱扣东西的毛病没有改。他想。
      然而房间另一端的人却笑了。零碎的笑声不断的从那块黑色的面罩下传出来,她掀开兜帽,仿佛掀开当时的那个桶,看向他的目光带上了一点好奇和试探,从发梢直到衣角,然后她说:“我想喝鱼丸汤。”

      孑的瞳孔颤了颤,长达一年的时间里,无数个夜晚中在他骨头里头沉淀下来的某些冰冷而空洞的东西,在此刻,在她的目光下终于,逐渐溶解开来。
      他走上前去,弯下腰,自她的瞳孔中,他看到自己带着些笑意的眼睛。他凑到她耳边,带着些无奈般的说:
      “遵命,大将。”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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