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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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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么可能是他呢?
      这天余下的宴席自然是不记得更多,脑子里一直被这个问题充斥着。此时回到住所,在庭院里慢慢踱步,月光竟如此惨淡,在院中投下了藻荇交横的影。风栀落一遍遍问着自己,越加摸不着头脑。这一日堂主带上了自己,目的便在于交给他下一个任务。作为封豨堂的杀手,当然是没有多少清闲;匆匆赶回肃州没几日,喘息未定便又被调遣,堂主还先给了话,这一次的任务非风栀落不可。
      只道又是一个寻常的艰难任务,须杀人灭口干净利索。自己亦知道人在江湖,无论面上何其光鲜,都是置身于虎穴一般明争暗斗的险恶。封豨堂向来能够权衡,杀的也多是些贻害四方的贪官或盗匪一类,再加上作为镖局的权势和地位,与官府也自有不错的交情,所以这多年来并不曾遇到太大的难处。
      好风如水,更是抚得院中植物搔首弄姿,如一个个携着翩翩长袖的舞女。他不由得心烦意乱起来。这一次要杀的人,可是端木一澈啊。
      他不禁想起方才在轩然楼宴席上看到的那个白衣男子。他就那样安然地端坐在轮椅中,阂着眼,嘴角轻轻扬起晕出一丝笑容。沉静的面容,没有多余的表情,肤色有些苍白,想来是因为久病的缘故。那一袭白色长袍如雪一般纯净而一尘不染,恍若翩翩降临浊世的一捧坚冰,又似一朵待放的白色睡莲。风栀落微微一顿,自然而然地取了这些阴柔而美好的语汇来形容那个男子,好像有些许不合适却也抛诸脑后。脑海中只剩下了他端坐的样子,以及如此镇定淡然的微笑。如此宛若有一生一世那般长久的微笑。却不知他得罪了何方神圣,居然有人高薪聘请封豨堂的顶尖高手,只为取他性命。
      虽然封豨堂作为杀手组织向来的规定便是,不得过问原因。在收取了与暗杀对象价值相当的银两之后,直接去完成任务即可。尤其是兮言老堂主接下的生意,向来不会有悖道义公理。何况身在江湖中,结仇往往是不可避免,当一人气焰愈加嚣张以至于影响到武林平衡之时,自然会有人出钱除害。封豨堂便深深牵涉在这些永远不能清白的是非关系中。也如堂主所言,你并非武林中那个主持公道的人,事实上这样一个人也并不存在,所以世间自有其利害,而这利害却是作为杀手无需了解太多、过问太深的。
      然而这个人如若是端木一澈,那么一尘呢?自己倘若真的接手了这个任务,而前去暗杀端木一澈,日后又怎样面对死者的妹妹,自己少有的一位尘世知己端木一尘呢?
      君子之交淡如水,黛色长衫的奇女子,眉眼温顺却又无时不透出那一股不可侵犯的傲气,同时却也像被笼在一种看不见的忧伤中。那个在青莲亭与自己对酒当歌的一尘,倾诉心事吐露自我的一尘,有上乘武功同时却又琴棋书画都能上得场面的一尘,抱着陈酿笑千年与自己约定下一次相聚时间的一尘。年年岁岁的相会,他只知道她,一直为一个人寻求天下的药方而执着地四处奔走。她未曾谈及对那个人的感情,但风栀落能够感觉出来那不一般的关系。这样世间少有的奇女子竟一心一意秉着执念地为那个人奔波,不由得慨叹于这份天下少见的情意。竟不知这个人,原来是她的哥哥端木一澈。
      酒香四溢,绕着庭院缠绵飘荡,连同复杂的心境一齐纠结着他的眉心。端木家少爷小姐,都有那样温和谦柔的眼神和脾性,自己却在接到那个任务之时便将同他们展开殊死搏斗。且不说怎会让自己去对付一个只能依靠轮椅和医药维持生命的人;更加令他困扰的,还是暗杀对象于自己,于自己身边人的关系。连着几杯笑千年下肚,胃中徐徐地荡开一层醉意,却令脑中那两个人的面庞更加清晰了。一面回想着这多年来封豨堂每次任务的执行,似都会回避到这一层关系,以免影响到任务。然而这一次,莫非是兮言老堂主对自己和一尘的关系不知情?抑或是有意锻炼自己,作为一个杀手,必须弃绝感情?
      “落儿,”银发飘逸的老者已不知何时踱入庭中,自斟了一杯笑千年,“确是好酒啊。”
      “师父。”风栀落难以隐藏胸中苦恼烦闷,便索性不加隐藏,浅浅叹一口气。
      “为师都知道。正是怕你为难,特来和你共饮几杯。”老堂主并不在意辈份和那些繁琐的礼节,无外人时自然地像对待自己的孩子那样,以长辈的慈爱目光注视着这个眼下焦急而无法释怀的年轻人。
      “端木一澈,”堂主直入正题,“也曾是老夫的爱徒,却都是因为得病的缘故,”老先生不由得神色黯淡下去,“自胎里带来的怪病。从二十岁那一年就发作起来,到了几年后居然恶化到卧床不起的程度。而女儿端木一尘一直不放弃,精心照料着哥哥,还前去遥远的荒西阡陌寻求江湖上盛传的神医梧离山庄,一心只希望哥哥的病能够有所好转。”
      风栀落心中一凛,自己时常与她相会,且不说她哥哥如何得了重病,连她有这样一个哥哥,也是今日方才稍稍得知,却也不甚了解。荒西阡陌,在那样遥远的西土,他几乎可以从她面上风尘之中察觉那是怎样的辛劳和不易。原来那个人,那个让她这么多年一直执着奔走世间的人,是她的哥哥啊。她肩负着这样的难处,手心捧着的是哥哥的性命,却从来没有对自己透露过半分。她几欲落泪,却又用内里的坚强,牢牢锁住那悲伤以至于纵使有天大的难题,也从未见过她流泪。
      也是,他们的相会,纵然谈天说地,却似是刻意回避着了解探知对方更多的背景,连名字都不曾说起,直至今天才识得了庐山真面目。却也无需称谓,两人一见如故,又同爱那陈酿笑千年,很容易便成了知交。界限,稳妥地停留在天涯知己,叹了人生,叹了命运,却几乎不涉及现实中的那人,那事。相识这多年月,只以为她生活中有不尽如人意之处,所以吟诗作词字里行间都带上那种莫名的伤感,却从来想不到,是因为这个缘故。将近十年了吧……他稍微回忆着,自从十九岁那年相识,至今确实十年光景。而她奔波四处寻求药方,竟然是从他们认识以前就开始了吧。他不禁微微叹息。
      原来自己,纵然与她十载相识,竟然从未真正了解她。
      “在端木一尘的精心照料下,一澈的病情有了好转并逐渐得到了控制。虽不能行走,但靠着端木一尘为他量身制做的轮椅,慢慢可以起身,也总好过在病榻上度日。却没想到他已受不得那样的打击,日日发奋练功以至几番都差点走火入魔……几次都险些伤害到了最亲的妹妹。”堂主的语气渐弱,却饱含了一种心酸和悲悯。
      “这一次,你可知是何人托封豨堂的一桩任务?”老人抿一口酒,捋了捋银须道,“是端木岸先生。”
      他的父亲?为何要害死自己的亲生儿子呢?
      “且不说这女孩儿至今仍因为哥哥的病待字闺中,却更是日日照料寸步不离,想是不治好他的病就决然不离开他了。今年二月在从荒西阡陌归来的路上遭人暗算,右臂上的暗毒到如今都还没有完全解除。然而其实作为父亲的端木岸先生,深知那种怪病,渊源于一澈的母亲遗传。一尘和一澈的母亲,也是死于这种病,仅仅活到了二十九岁,当下依然没有任何解药,恐怕仙医下凡也是无力回天。在梧离山庄神药的维持下,不过就是延续着他的生命,且不说不能根除,甚至都不能缓解痛苦。
      “这么想来,提前结束他的生命,让他早日进入轮回去寻下一世的幸福,也未免不是一件善事啊。更重要的是,女儿能够开始自己的生活,如端木岸先生所言,希望她不再被一个治不好的病人所拖累。而作为一个父亲,尽管计划了这样的主意,自己仍是下不了手啊。
      “到现今也只有这样,封豨堂接此任务也实在是迫不得已了。”
      风栀落不再言语,只一杯接一杯饮着那笑千年,悄然咀嚼着那个女子音容笑貌,甚至是她眉间那一丝丝局促的怅然。视线中扫过黛色长衫女子运气推上轮椅的画面,继而那样温存如水地,长发随同身形倾斜,暖意涌上;座椅中白袍男子不为所动,依然微阂着眼,同样保持了那样谦和的微笑。而她如此用心用力艰难维持的他的生命,难道真的即将断送在自己手里么?
      再一回头,堂主却不知何时已经离去,空留下那个盛过笑千年的酒杯在院中石桌上,一滴酒沿着杯沿缓缓滑下,便是一道鲜亮的痕迹,仿佛映刻在那紫砂陶杯上的一道细纹。然而情绪纷繁紊乱的风栀落,年轻男子蹙着眉直在庭内踱步到深夜,依然迟迟下不了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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