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千年》月下何所有

1、第 1 章

　　——1
　　“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绣帘开、一点明月窥人，人未寝，欹枕钗横鬓乱。”
　　台上女子娇声细细吟唱，便是苏东坡大学士的一曲洞仙歌。只见她隐约将瑾瑜一般的肌肤藏在了纱巾之后，羽扇持于指尖，节拍随音律而变换，与歌声无懈可击地融为一体。忽地音调一转，琴瑟声渐低：
　　“起来携素手，庭户无声，时见疏星渡河汉。试问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绳低转。”
　　后蜀后主孟昶生活奢侈，却擅长诗文精通音律。孟昶宠妃徐氏貌美如花蕊，孟昶封其为“花蕊夫人”，“意花不足拟其色，似花蕊之翾轻。”这首词便是东坡居士根据家乡一个幼时在后蜀宫中当宫女的老妪口述的故事，根据残句补写而成，描写的是孟昶和爱妃花蕊夫人夏夜纳凉的情景。和着乐曲徐徐的余音，台上几个女子围绕着中间的歌妓跳起舞来，一时间云雾缥缈，仿佛仙女在凡间的起舞，将洞仙歌中花蕊夫人的神态描摹到了极致。长裙和纱织的长袖更增添了昔日年华的厚重感，腰肢扭动时如同正绽放的花朵，引得台下看客连连叫好。
　　其中有一位貌相慈爱而睿智的老者，雪狐皮毛的披风显出这位老者的身份自是不低。银发被打理得有条不紊，气息平和，面上稍稍带有微笑。他身边一位挺拔的男子背着手站着，着月白长袍，腰间佩一把长剑，剑柄上轻刻了“风”字。男子年纪将至而立，面相英武，长发用锦色的缎带束起。双足紧紧贴地纹丝不动，就如此看去也知武功有一定境界。不时地，神色和蔼的老者与他交谈，他便彬彬有礼倾下身子，华袍些微摇曳，长剑亦随着垂低。
　　这位老者，是封豨堂现任的堂主兮言老先生。当年他亦是少林兮字辈师兄弟几人之一，几十年前因封豨堂当时的堂主，也便是他的父亲下了传位之令，还俗来接管了封豨堂。以他的年纪和武功，在加上和少林兮字辈大师同等的威望，封豨堂作为镖局，堪称中原第一家。
　　而大家心知肚明的却是，这封豨堂，明里称作镖局，也接管一般镖局胜任的任务，暗地中其实是一个杀手组织。封豨堂中个个是武功高手，也常有人悄悄以做镖局生意前来，带着足够的银两，只盼堂主能将一个杀人灭口的任务交给杀手们去完成。也是一奇，这样的杀手组织在武林中，自然维持着他独特的平衡，与各大门派关系微妙，但又无形中似是在制衡。武林中人心照不宣，并不会公开讨论起来。杀手从来不透露身份，除了能看到的镖局的镖师，其他各种不明身份的人也活跃着。大家并不知彼此真实面目，亦有可能平日里天天在一起同生共死的兄弟，说不定也在封豨堂中有个身份。赚些银两讨生活的事，毕竟是人人都有可能在做的。
　　老者身边的那位年轻人，名叫风栀落。堂主兮言老先生对这个年轻人很是喜爱，自小双亲被仇家杀害之后便是兮言堂主好心收养，堂主本是少林兮字辈几位师兄弟之一，平日里不仅教他念书识字，也教授他一些少林武功。后来有缘拜师于衡山派门下道予大师，而今道予大师已然仙逝。风栀落长大后便一直跟随在老堂主身边，已然成长为镖局第一镖师，掌着镖局第一字“风”字旗；而对于在杀手组织的任务，则更是大有长进，愈加利落有效。这一天是随堂主来听这一场羊城有名的歌妓徐吉在台上一曲，却也是依堂主所言，来接受下一个任务。此时音调又转黯然，透着说不出的怅然之意：
　　“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
　　一曲唱罢，羽扇轻巧一抛便掷向下面的人群，“砰”的一声专打在下面一人身上，末了还留给他一个娇柔的轻笑，羞答答地退下去了。众人一阵起哄，风栀落嘴角轻轻一撇，暗暗笑道，什么名妓，却还不如那秦淮风月酒家歌女。
　　自小在堂主身边学武学文，这一首洞仙歌他也是识得的。花蕊夫人的美丽绝世无双，看到斗转星移，却还是要感叹凉秋将至、流年似水。后蜀为宋太祖赵匡胤所灭，孟昶偕花蕊夫人入京降宋。宋太祖听闻花蕊夫人才貌，欲纳其为妃，置毒加害孟昶使其暴疾而终。孟昶与花蕊夫人相爱至深，她不久却也自尽而死，追随孟昶而去。
　　星河黯淡，但仍处于月未出的傍晚时分，闲闲懒懒的晚风从窗外掠过。风栀落斜斜望向窗外，银河遥不可及，远在天边却又仿佛萦绕着心事一般摇摇欲坠。他似是对于感情方面素来不以为意，对任何人都不放在心上；无论作为总镖头，抑或是执行杀手的任务，似乎都应了那句“仗剑天涯，终身不娶”，恰不会被琐事凡俗所羁绊。又偏巧这个时而有些漂泊的风栀落，却总能在关乎大局的事情上拿捏得恰到好处，该有的礼数、审时度势一点也不亚于其他门派年轻的少主，也正是这一点为人处世的灵性和屈伸自如的脾性，更深得老堂主的喜爱。十几年来接手封豨堂的事务，堂主对他器重有加，很有意向将下一任堂主之位传给他。
　　此时楼梯那边一阵小小的喧哗，听得小二高声嚷起来：“诸位都劳驾给这少爷小姐让个路！谢谢大家了！”风栀落一皱眉，什么人居然有这样大的架势？却只听得堂主暗道：“他们来了。”
　　风栀落转头一看，却稍稍一惊，那一抹黛色的身影，却居然是自己所识的一位红尘知己。不禁暗暗惊诧于方才堂主那一句话，不知他们与今日堂主要交给自己的任务有何关系。只见她运气推着一架轮椅，一齐用轻功搬上楼来，而那轮椅上坐的男子笼在一袭白袍中，眉眼面容与女子有几分相似。那女子神色坚定，稍一运功，轮椅连人一齐稳稳落在地上，却并没有引起太大声响，可见轻功和内力自是在上乘。陪同而来的是一位稳健的长者，面上盈着笑意稳步一同走上楼来。风栀落识得这位长者，竟是以那擎天掌法闻名的、肃州南郊端木家端木岸先生。莫非那位昔日的知友，与轮椅上的人，便是端木家小姐和少爷，端木一尘与端木一澈？
　　说到这位黛色长衫的女子，风栀落与她确实有些交情。近十年的知己、酒友，是芸芸众生中有缘识得的一个红颜知己。风栀落经常与她在青莲亭相聚，饮酒对歌，作诗赏词，也算是聊聊人生中一个藉口，能让狂野放浪形骸的心落回原地，沉静下来。
　　风栀落稍稍镇定，远远望着那位轮椅上的白袍男子。沉静如水的面容，隐着一个浅浅的微笑。微微阂着眼，大概是累倦了正在歇憩，只从嘴角处看得到那一丝笑意的根源。男子三十岁左右的样子，端坐着一动不动，服饰和头发都一丝不苟精心打理过。此时风栀落不禁暗叹，这些年只听说端木家少爷久病，身体虚弱，却怎么也没想到只能坐在轮椅上。可惜了他聪慧的资质，若是能够有较强的体质，定是武功能上一境界。端木一尘精心料理哥哥的事务，显出旁若无人的姿态。不时地弯腰向男子征询什么，眼神温软而倾泻着浓浓的情谊，这却让远处的风栀落有些许不适了。转而想到自己与她亦无牵连，而待哥哥自是该这样亲近的吧。轻叹一声，移开视线后却仿佛怎么也消隐不去那边传来的声音。在喧嚣的轩然楼里却如此清晰的听到女子的话语声声入耳，风栀落不禁有些焦心地蹙了眉。
　　“落儿，”似乎老堂主也正若有所思地望着那个方向，目光仿佛与端木岸先生相接，彼此暗中打了个照面。此时唤住出神的弟子，将他的思绪收回来，“那个人，就坐在轮椅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