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枯荣.08 ...
-
我僵住了，沉重的呼吸衬着如鼓的心跳、一点风吹草动都格外突出。傀影却始终放松，甚至好整以暇地辫起了我的头发，手指穿过发丝、沙沙作响，指尖蹭过我的耳垂，害得我呼吸忽的一沉、他唇角反而挂着愉悦的弧度。
“演出时的舞步，有机会再学吧。”傀影直起身，抬手将面前的妆镜推向另一边，曲起手指、骨节轻敲木板，“我们去楼上，时间紧迫，他们可能会追上来。”我随着傀影向前的动作站起、侧过身，他没有犹豫，踩着皮靴的脚一下踹开这片木板墙，木板坍塌，露出空荡荡的背后空间——
随处散落的书稿，打翻的墨水瓶，落在地上无人问津的羽毛笔，宽大的书桌上只有一盏昏暗的油灯散发着孤寂的光，照亮桌前字迹未干的文稿。黑色字迹肆意飘洒，书写下的内容却难以读懂。我皱眉看着眼前一切似乎与此前的囚徒有千丝万缕关联的文稿，而傀影看着对面墙上轻轻合拢的四扇大门陷入沉思。
文稿上的内容晦涩难懂，倒像是剧团内部人员用于交流的暗语。文字像绽放的野玫瑰，瑰丽精致、诱人而陌生。我轻轻放下手中的文稿，轻巧的纸张飘落到桌上，仿佛摸不到真实的重量。油灯中的火苗飘摇，滚烫热油在金盏中小憩。我举起油灯，走到傀影身旁，昏黄的光抚过他侧脸的轮廓，我看不清他面具下的神色，绷紧的唇线却将他内心的凝重暴露无遗。他微微侧过头，油灯昏暗的光映入金色的眼，面具借着光在眼旁投下浅浅的阴影，而他目光灼人：“发现了什么？”
我轻轻摇头，举起油灯、为他观察木门投下微弱的光。
——然而四扇门一模一样。
喧闹声逼近，轻重不一、节奏难定的脚步迈向我们所在房间。
傀影轻叹一声，“算了。”
他回过身，一脚踹翻了书桌，抢过我手中的油灯扔向那堆翻飞的文稿，牵住我的手，随意打开了一扇门便放肆地迈开腿、带着我向楼上一路狂奔。火舌舔舐那一张张稿纸，沾了红色火星的灰烬自空中飘落，木板墙参差不齐的破洞中出现了剧团演员千篇一律的脸。
细微风声从耳畔擦过，玫瑰香包裹着我的身体，我好像晕乎乎地踩在每一层台阶上，视野里扫到的事物流水一样后退，只在我眼底留下瑰丽沉淀。我跑在傀影身后，翻飞的披风也沾上了他身上的玫瑰香气，时不时扫过我的手腕。从我的视角，只能看见他锋利的下颔线，绷紧的唇线，发红的耳垂，和晃来晃去、哐当作响的金属配饰。他向后瞥了一眼，渐渐放慢脚步。
“他们追不上楼，”傀影的手停留在我的发顶，自然而然地理顺了被风吹乱的发丝，“但接下来，我们要小心了。”
……
旋转楼梯向上蜿蜒，背后浓烟滚滚、火光照亮青年脚下的路。傀影牵住我的手，不紧不慢地踏上最后几层台阶，他走得很慢，刚才的急迫仿佛已经从身体中剥离，五楼盛大的灯光倾泻而下，华丽戏服在我身旁投下深深阴影。
“还是来了。”他说。
我应声看去，映入眼帘的只有他的侧脸。傀影顿了顿，手指微动、取下银色面具，面具下优越的面容重见天日，鸦羽般的睫毛轻轻颤抖，浅浅的阴影之下、那双金色的眼向我投来意味不明的目光。他看了我很久，久到我以为脸上留了不该有的烟灰、犹犹豫豫地抬起手试图擦去灰尘。他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我的眼角，我也手笨地抚过在妆后艳红又脆弱的眼角。
“怎么了？”我问。
傀影说，“没什么。”他的手指贴着我的手、轻柔地抚过我的眼角，金色眼眸中满是柔和的光，眉间却带着几分难以化去的郁色。
“我……”他的喉头微动，“你……离开这里以后，要不要去听音乐剧？”
我垂下眼睑，并没有回答他的话。而他牵住我的手慢慢收紧，始终不算大的力量并没让我感到疼痛、却让我有种难以挣脱的错觉。
“先离开这里吧。”我说。
——可是我的答案却似乎已经动摇了。他没有回答，仿佛已经用尽了勇气。
大厅明亮宽阔，破布玩偶散落在鲜红地毯之上，肮脏的布偶脸上满是“泪痕”与伤疤。摆在我们面前的只有一条狭窄走廊，除此以外便是大厅，尚且未到剧目开场的时间，这一层楼几乎看不见人影，趴在栏杆上向下望去，却能清清楚楚地看到楼底的情形。幕布骤然落下，灯光熄灭，我们落入一片阴影之中。
傀影拉住我，我们并肩跑进那条狭窄走廊。走廊里没有灯光，越往深处走就越漆黑，空气渐渐浑浊、稀薄，尽头却是一排大门禁闭的房间。灰暗色彩占据了所有视野，光线透过窗户、将灰尘映得颗颗分明。我想起此前捡到的乌萨斯布偶，皱起眉，下意识摸出玩偶——锁链摇曳，不过短短几秒钟，它便毫无征兆地断裂，金属碰撞地毯、发出干瘪的声响。手指收紧，暗淡的气味再一次盘绕在鼻尖，眉眼微抬，目光投向难以窥探的房间。
这就像拆圣诞礼物一样，谁会知道准备礼物的人带着什么心思给予这份馈赠呢？我偏过头看看傀影，他似乎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意识到我的视线以后才解释：“这里应该是后台，不过，我也不清楚什么时候多了这些房间……别害怕。”
……
这并不是害不害怕的问题。
原本分散的一切在五楼齐聚，浓重的悲伤气味始终一刻不停地折磨着我疲惫的神经，催促我迈开脚步去寻找那悲情故事的主人，掀开他神秘的面纱，倾听他痛苦的衷语，解放他束缚已久的灵魂。
那个人希望我到五楼来找他……想来，也不会太难找吧？
我寻着气味、向最深处走去，傀影没有反驳，只安安静静地跟着我——这里竟然别有洞天，灰败色彩构成的最里侧房门旁只有一面砖墙，我伸手拍了拍，掉下一层灰和一块砖头……这面墙并不稳固，应该可以打破。我想了想，选择先打开房门，看看这个房间里的人究竟想说什么。
我推开了门。
窗户大大敞开，白色床帘随风飘扬，时不时扫过窗台枯萎的桔梗花，花瓣凋零，原来鲜亮的紫色暗沉无光，花蕊可怜地垂下。
房间是古旧的，木制床在大风吹拂下嘎吱作响，灰尘扑了满鼻、呛得我睁不开眼。
房间里的青年坐在窗前，靠着书桌，纤长的手握笔、似乎一刻不停地写着书信。
“你来了，”他说，“虽然有些冒昧……但我想问，阿芙拉过得怎么样？”
我没有搭话，却不自觉握住此前拿到的项链——如同逝者眼泪一般的蓝色宝石点缀在银链上，在灰暗光照下仍然熠熠生辉。
青年不再言语。
他站起身，矗立在窗台前。
——他在写遗书。这个念头没由来地钻到我的脑海中，一刻不停地敲打我的神经，即使是阿芙拉的死亡，他也毫无意外。
他回过身，轻轻向我点头，随后便从窗户一跃而下，雪白纸张随着风落到我的手中，空无一字。
他说，“谢谢。”
作者有话说第23章 枯荣.0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