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剑修看起来是个好人》蛋白霜

1、第 1 章

　　魏凤起看到牧之的第一眼就觉得他不同寻常。不是因为他格外高挑的身材和那一根乌亮的马尾，也不是因为他身处21世纪却穿着古朴的道袍和窄袖小衣。

　　不是外在的、人人都能发现的不寻常，而是更内里、更私密的体验。

　　魏凤起只看了他一眼，就觉得自己可以将所有的心里话告诉他，包括那一些疯狂的想法。他相信，相信对方会倾听他的表达，听完之后还不会带着颤抖着松弛的脸皮叫他疯子。这种相信对他而言很不寻常。

　　这也许与牧之现在的动向有关：他正一手拿着畚箕，一手拿着扫帚，从红彤彤的草地上畚起碎掉的肉块，把它们倒进一旁的焚化炉里。那些肉块看起来像是人的肢体，断掉的下颌骨上嵌着泛黄的牙齿，半颗头颅旁滚落了一粒烂掉的眼珠。而牧之的面色一派平和，仿佛自己畚掉的只是一抔土。

　　典型的修士，冷酷的修士，和电影和小说里所描绘的一模一样的修士。魏凤起想。

　　他这样想着，皱着眉毛，挺起胸膛，踏进了锁妖阁的地界。

　　牧之终于注意到了入口处的动静。他转身，惊讶得瞪大了眼睛。他想把盛着尸块的畚箕藏起来，但刚动了一下胳膊，就意识到已经晚了，于是他僵在了那里。过了几秒，魏凤起才听到他的声音支支吾吾地解释说：“这些是傀儡。不是活的。”

　　魏凤起点了点头，露出了一个善解人意的微笑。他知道那是用秘术做出的傀儡，是他的老爹派来锁妖阁偷蚀骨剑的。

　　牧之松了一口气，把那一畚箕肉块倒进焚化炉里，然后捏了一张符，召出了一只到他大腿根高的小妖。他把畚箕和小扫帚交给小妖，向魏凤起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与他并肩往屋里走去。他从那滩血红色的液体上踏过，脚上的长靴却一干二净。

　　魏凤起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他的手指——也是一干二净的，就好像从未处理过那些恶心的肉块一样。

　　—

　　尘界锁妖阁

　　牧之带着魏凤起在一张白色的餐桌前坐下。他拉开橱柜，从五颜六色的茶包中拿出两款，问魏凤起要喝哪一个。

　　“这个是薄荷，这个是……是姜茶。”

　　“薄荷就好了。”魏凤起说。

　　几分钟后，两盏热茶被端上了桌案。

　　“您现在这里等一会儿，我去叫苏尘。很快就回来。”牧之说。

　　他离开了。魏凤起端起茶杯抿了一小口，打量起周遭。

　　锁妖阁的外形还保持着古建筑的制式，但内里却已经换成了现代的装潢，白色橱柜和灰色的沙方上放置着的明黄、深蓝的靠垫都很有现代的气息。放在窗台的绿植也为这房间增添了一点生气。

　　布置屋子的人大概是想把这里装扮得明亮一点，但是窗户外的砖墙和藤蔓遮挡了几乎全部的阳光。他们进房间的时候打开了灯。若非如此，就算是在正午的时候，这间屋子怕也是全黑的。

　　“小凤。你来了。”一个老人的声音从上空飘下，魏凤起抬头，却只看到了纯白的天花板。自从三天前，他受到妖异的袭击之后，就常常听到这样的声音。牧之说这是被妖异袭击之后留下的后遗症，是幻觉，但是每每听到它，魏凤起还是忍不住向声源望去。他或许是在期待视线里出现一位老人。

　　苏尘风风火火地从门口冲进来，他径直冲到了魏凤起的面前坐下，和魏凤起握手的时候，胳膊肘差点碰翻牧之给他泡的那一盏茶。

　　“魏大哥，您来啦。欢迎加入锁妖阁！ ”苏尘看起来就像是一个三四年级的小学生，还是身材矮小的那一种，他现在喜形于色的样子与他的外貌十分相配，“您愿意来帮忙，真是帮了我们大忙了！您也知道，这段时间城里闹妖异闹得厉害。其实那些妖异都是从我们这里逃出去的，所以就得由我们再把它们都抓回来。这是个大工程……哦！您不要误会，妖异逃跑可不是我和牧之的错。是发生了一些别的事。那天我回云天述职——云天就是天星阁总部在的地方，天星阁是我们的上峰——我回云天述职，然后碰到了阿道……”

　　他晃荡着脚滔滔不绝地讲着，视线牢牢地抓着魏凤起的眼睛。于是魏凤起不得不保持着温文尔雅的微笑回应他。

　　“你的娘亲还好吗？我听说，修平已经走了很久了，就剩下你和你母亲两个。”那个从天花板上飘下的声音还在说，“在阿尔托平原的一役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你们。我这里很黑，只有偶尔才能听见一些声音带来外面的消息。”

　　魏凤起在看到锁妖阁的第一眼就知道锁妖阁是一个很古老的地方。它的外表是完全的砖木结构，那些瓦片上留着风吹雨打的痕迹，长着绿油油的、像是地毯一样的青苔。从庭院到室内的那两级台阶是被风蚀的、凹凸不平的青石，朱漆的廊柱也被日头晒得褪了色。

　　这样的建筑往往藏着很多故事。但通常，它们是沉静的，只要没有人主动探寻起那些故事，它们就像尸首一样无知无觉地躺在坟墓里，近乎永久的在它们的回忆中安眠。魏凤起来的时候并没有想做惊动它们的那一个人，但他没有想到，锁妖阁里的人会如此主动地开口，会有这许多故事迫不及待地向他涌来。

　　“……就有好多事情要忙。现在突然多出了一个抓妖异的活，上峰还不肯给我们加人手。我们的本职工作和这一个突然冒出来的差事，哪一个都够我们喝一壶的了。他们简直不拿我们当人看！”苏尘忙的这些天一定积累了满肚子的怨气无处倾吐，所以好不容易抓住了一个愿意听他说话的魏凤起，就把满肚子的黑泥都倒给了他。

　　“可修士本来就不能算是人。”魏凤起说。

　　苏尘被噎了一下，他顿了一会儿，说：“那……他们简直不拿我们当修士看。你不知道。我去找了好多次师尊，结果几次三番地被他请出来。最后他居然用拂尘拂我！我落地的时候没站稳，摔在地上，被几个师弟看见了，他们还偷笑我活该。太气人了！锁妖阁的妖异又不是我放跑的。”

　　“那是他放跑的？”魏凤起用眼神指了指站在门外的牧之。牧之背对他们，正和那只到他大腿根高的小妖说话。小妖的手里还攥着畚箕和小扫帚，畚箕和小扫帚都湿漉漉的，红色的液滴从上面滴下。

　　苏尘向魏凤起翻了一个白眼，说：“刚刚我跟你说话，你完全没有在听，对不对？妖异逃走是因为镇压它们的封印松了，封印会松是因为一个月前，OOSA——”

　　“你离我真近啊！”那个从天花板飘下的声音突然变响，盖过了苏尘的说话声，“这是十几年来你离我最近的一次。我能感觉到你和你母亲都在这一座城市里。一直都在江城。我想离开这里去找你们，但是我看不见。我看不见，或者这里原本就是一片漆黑。我的同伴告诉我，可以摸黑往前走，之前的人，有一些，瞎撞着，走着走着就出去了。我也试了试，但是爷爷太蠢，走不出去。”

　　魏凤起的注意力又被那个苍老的声音勾走了。这几天来，他一直听到这个声音。在学校里上课的时候，计量经济学的老师在讲台上滔滔不绝。在那些经济和商业的名词之间，突然冒出一句“小凤，离开尘世，带着你的母亲回云天去。”它听起来很模糊，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也有的时候，它清晰得如同紧贴在耳边的窃窃私语。像是两天前，老爹派他潜进锁妖阁盗剑的时候，这个声音带着少有的激昂，咬牙切齿地说：“抢到它！毁掉它！毁掉它！毁掉蚀骨剑！”

　　一支香薰蜡烛出现在了桌面上。映入眼帘的是跃动的烛光，从扭曲的图景可以捕捉到热流上升的轨迹。热流向上空飘去，或许触摸到了天花板。

　　那个苍老的声音一下子弱了很多。他的声音被阻碍了，或者说话的人被扼住了喉咙，被堵住了嘴。

　　蜡烛是牧之拿来的，他看着魏凤起的神色。魏凤起听到他的声音说：“有安静一些吗？”

　　也许自己的表情并不如自己所想象的那样平静。魏凤起反思到，点了点头。

　　“——我从云天回来的时候封印里的小妖已经逃了大半。所以这不关我的事。有几个白痴说我‘玩忽职守’。玩忽什么职守！我那天是回天述职去的，又不是溜出去玩。这件事也怪不到牧之头上，要不是他，封印里的妖异早就全跑完了，哪像现在，虽说逃了几只，但至多也不过三分之一。但还是有一些多嘴多舌的傻子——对，想不到吧！天星阁里也有很多这样的傻子。——这群傻子非要把罪安到牧之的头上。师祖也信了他们的邪，金令一出就又加一道封印。他自己没守过封印，不知道背七道封印是什么概念。自以为是的老糊涂蛋！”

　　苏尘气鼓鼓的。他很爱喝水，每说几句就要灌一口水润润嗓子，几段话讲下来，他杯中的茶水已经见了底。

　　牧之已经坐下，他拿起保温壶，给他添了水。

　　苏尘突然一拍手，说：“对！今天我们是要来迎接魏大哥入伙的。”他碰了碰下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抱歉，是我讲跑题了。”

　　“没关系，你的故事很有趣。我也想多了解你们一点。”魏凤起说。

　　反正我也没有在听。他在心里补充。

　　“那我先带你参观一下阁里吧？这阁是三百多年前建的，那时候还是明朝——或者已经清朝了？——过去还是一个景点呢。你以后可是在景点里工作了！”苏尘跳下了椅子，拉着魏凤起的手往门外走去，“锁妖阁的工作可能有点无聊，还有点血腥，但我们的工作环境绝对是一流的！上一个小子因为他的工作间晒不到阳光就离职，离职之后跑到外面造谣说我们的工作环境有害心理健康。那些都是胡话，是没有根据的毁谤。你可不能听。听到了也不要信。”

　　苏尘的话匣子打开之后就再也合不上了。魏凤起被苏尘拽着离开房间，就要跨出门的时候，他回头看了牧之一眼。牧之熄灭了那只蜡烛，正站在水池旁边洗茶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