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红蕖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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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红蕖从醉月楼望下去的时候，扬州城时逢春暖花开，景致如同搽了一层油彩，桃花吐艳，风吹生香。坠金耳垂珠子在耳畔晃来荡去，她双眸微低了一下，便瞧见了一着藏青色衣裳的少年，正嘴角似有若无地牵起一抹好看的笑意，入神地看着凌波池里两尾锦鲤嬉戏。
“十万两银子，替我画一幅画，可好？”
“来这里的人，无非听曲赏舞寻乐，公子说笑了。”
“不，在我眼里，人尽皆知名动八表的扬州城醉月楼名伶姬红蕖，容貌、歌艺、舞技，都不及你笔下的一幅画卷。”
听闻少年斩钉截铁的回答，姬红蕖忍不住抬头细看起了少年，这才发现他的双目明亮，又温柔得像借月光吟唱的诗，微凉婉转，轻扣心弦。她忽地有一丝心念转动，那种感觉，该是，好久，没有见过这么纯澈的眼神了吧。
“你叫什么名字？”
“言叶。一言既出，一叶知秋。”少年答道。
姬红蕖“扑哧”一声笑了，道：“你要画什么？”
少年顿了顿，也笑了：“凤千秋。来仪山庄的凤千秋。”
在江湖上，你可能还没有听说过来仪山庄，但不会不知道凤千秋的名字。
而凤千秋，又时常和来仪山庄的二公子凤庭殊连在一起。
他们连在一起的不止是时间和空间，更多的，是那个难以名状的叫命运的东西。
凤千秋不但言出必行，更是义薄云天，这股侠气，不输须眉。
言叶是受过她的恩泽的。那是一个冬天，他单枪匹马夜袭逸云府杀小财神，虽然最后小财神死了，但他自己冲出府中“十八见财收”的围攻时，还是受了重伤。
“十八见财收”是十八个人，使十八种武器，见了银子，便替人卖命。
言叶那时候并不害怕，他初生牛犊，连虎是什么样都没见过。
可是当他的袖箭刺穿第十八个人的喉咙后，他自己也倒下了。在他失去意识前他隐约记得，那夜的雪很冷，风凛冽地刮过，刺在骨子里的疼痛，混着伤口的血迹，扎得他的心如坠冰窖，让他感到一种，突如其来的，孤独。
他记得母亲死前握着他的手说：“杀……杀小财神……”
他望着他病逝的娘亲，觉得她还是那么英气逼人。
他醒过来的时候正有一只手搭着他的脉，他心跳倏地快了一拍，突然觉得很温暖。然后，听到一个温柔关切的声音问他：“还疼么？”那时候言叶第一次觉得自己好像脸红了，当他第一眼望见身边这位锦衣华服的少年时就知道她是女扮男装，更何况她，在开口的第一句话里，就给了他在冰天雪地伤痕累累疲惫不堪的冬天，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
言叶醒后的第九天，凤千秋收到一封飞鹰传书。
“你伤也好得差不多了，好好照顾自己，我要走了。”
“……嗯。”言叶言不由衷地答道，一丝沮丧浮上心头。
“不妨多笑笑。”
“……啊？”
“你笑起来的时候，好像也没我想象中那么孤傲了。”
言叶笑了，其实他很想告诉凤千秋这短短的九天，比起他先前的十九年，都惊艳出他不溢于表的快乐。十九年来言叶都过得很冷淡，对别人冷淡，对自己冷淡。江湖不见笑，除了当对手的鲜血染红了他的剑的时候，他会流露那么一丝妖魅的笑意，蛊惑人心。
于是，当凤千秋走的时候他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思忖着要去找她，一定要去找她。她会见我么？会见我么？什么理由呢？难道问她为什么救我？言叶傻傻地想。
“涉江玩秋水，爱此红蕖鲜。”扁舟上一枣红色衣袍的公子侧卧，笑意盈盈地吟道。
姬采玖望着江心莲花开遍，冷冷地道：“怎么，公子收了多少银子，来取我性命？”
那枣红衣袍的公子折扇一打，又恬然笑了，道：“这莲开正红，谈及生死，不是如同焚琴煮鹤，实在有伤大雅。”
姬采玖“哼”了一声，不再言语。
姬红蕖很少能睡得安好，于是深夜点了蜡烛，借烛光铺开画卷，碾起墨来。她碾墨的时候就会想起她父亲，她父亲的画是当时天下一绝，来她家索画的人络绎不绝，门庭若市。后来，一夜间，一场大火，就把她童年的梦都烧完了。她记得她给村边的二姑绣过花去换钱，她帮父亲提过满水的桶不小心摔过跤，她和父亲走过一个又一个偏僻的村子，她见过父亲画过一些画卖给一些落第的秀才讨几纹钱，她记得有一天她捡了柴火回家的时候看到父亲的血从屋子里头一直汩汩流到外面。
后来姬红蕖就开始跑，她不知道往哪里跑但是她不敢停下来，她怕停下来的时候就会被人抹了脖子。她跌跌撞撞磨破了脚擦伤了手一路跑，饿了就采野果子吃，渴了就找溪水喝。最后她到了扬州城，她想她要过乞丐一般的日子了。当她路过醉月楼的时候她眼睛亮了，她深吸了一口气，整了整破旧不堪的褴褛衣裳，走了进去。
那年她十三岁，在醉月楼外落下的第一颗眼泪，被风，很快席卷进了尘土。
老鸨笑眯眯地问：“要不给你取个名字？叫什么好？”
她道：“红蕖，姬红蕖。”
她记得父亲那些年带着她奔走时作的那些画，以芙蕖居多，且最后都不留下名字，而是写着一句：“涉江玩秋水，爱此红蕖鲜。”
在很多年前，江湖上有一个神话般的人物，人称一枪见红。
一枪见红枪法的盛名，在江湖中越传越神乎其神。有人说，一枪见红出手的时候，你看不见他的枪，只见到眼前一片红光，便倒地身亡了。有人说，一枪见红的枪是藏于袖中的□□，你能看到的只是枪花，美得跟莲花绽开时那般绚丽夺目，红得惊心动魄。
没有人知晓一枪见红的真面目，因为他们也想不到一枪见红在不出招的时候，他的长相实在是很普通，很平凡。
但是一枪见红有个好朋友，他和他赏花饮酒下棋，惬意人生。
他叫姬采玖，那个时候，是以画技扬名天下的神笔姬采玖。
一枪见红老了，他临死之前和姬采玖月下对饮了最后一杯女儿红之后，提出一个要求：他要最后看他作一次画。姬采玖答应了，于是泼墨，写意。
江湖中很多不必要的麻烦，都源于人的贪念和欲望。有个消息不胫而走，就是传说一枪见红临死前让姬采玖作的那幅画里，有一枪见红枪法的奥秘。这个消息被姬采玖听到后，他突然觉得哭笑不得。他甚至不能理解，那些连一枪见红长什么样都没见过的人们，怎么就知道一枪见红让他作画了呢？姬采玖没有时间找答案，因为，麻烦已经找上他了。
“你实在不应该留在这里。”言叶一边拿着画卷细细端详，一边认真地对姬红蕖说道。
姬红蕖自顾自地抚弄着头发，没有吱声。
“这是十万两的银票，够你赎身了。”言叶从袖子里拿出折好的银票，递给姬红蕖。
“我若离了这里，又能到哪儿去？”姬红蕖接过银票，直接放入了一个锦绣盒子里。
“去来仪山庄，和我一起去找凤千秋。”
姬红蕖抬头，她再次见到言叶容光焕发地笑了，那个笑容，宛如春暖花开，映在她心头，久久地，像一个梦，有两只蝴蝶，翩然飞过。
“快走，再迟就来不及了。”枣红衣袍的公子道。
“跟我一起走。”姬采玖一把握住那位公子的手说道。
于是在漫天火光中，姬采玖一手怀抱着幼女，一手拉着那位公子，跑出了姬府。
那把火，是着枣红衣袍的公子放的。
这位枣红衣袍的人士，江湖人称非鱼公子。
置之死地而后生。这才是非鱼公子的生存方式。
江湖人只知道非鱼公子受人钱财替人消灾，却也偏偏不知道，非鱼公子是女儿身。
有一种爱不需要描述，却已然传唱。
即使非鱼公子知道了姬采玖有个已死的前妻，前妻还给他留下了个幼女，而且她还是为了索画前来的，可她还是爱上了他。她爱煞了他的翩翩风雅，爱煞了他的泰然自处，爱煞了他笔下的风情万种。甚至，在那叶扁舟上，她吻上了他。
可是在江湖，有一种东西你结束不了，就是命运。
当她决定帮他逃走的时候，被杀的命运，就不可避免。
他们在火光冲天的那一夜就失散了，最终有份无缘。
那一夜，姬采玖和非鱼公子都记得很清楚，是中秋之夜。
先生姓仲。
这是言叶和姬红蕖到了来仪山庄听到家丁说的第一句话，他们似乎都习惯拿这四个字开场白。可是言叶心中当时只有一个念头：凤千秋呢？
凤千秋呢？凤千秋呢？凤千秋呢？
姬红蕖看到言叶的表情时很想笑，她突然觉得他不板着脸警惕性没那么高的时候还是很可爱的模样。他严肃的时候会让她无端想起父亲，她十多年的光阴里父亲总是杞人忧天的模样。直到后来他被杀死了，但是姬红蕖还是觉得父亲一定是在那个月圆的夜里，心就开始慢慢死去。姬红蕖想她还是习惯看言叶笑，甚至有时候痴痴地想起什么的时候，嘴角上扬，那丝笑意便柔美温顺起来，整个人也似乎没那么傲了。他想起的，大概又是凤千秋吧。想到这里，姬红蕖敛了笑意，叹了口气。
两个人正各怀心事似的往大厅走着，便瞧见一位手持雕翎羽扇的人士，年纪约莫四五十岁，神采奕奕，恰似道骨仙风。倏地，他俩心中一股敬慕之情油然而生，暗暗惊叹起那四个字的份量。
夜深，人未眠。此刻言叶正在后花园展开姬红蕖所作之画观赏，心思飘渺不定。扬州城没有人没见过凤千秋，更多人说的是她的温文尔雅谈笑风生的模样，与先生如出一辙。姬红蕖笔下的凤千秋便是如此，白袂飘飞，飒爽英姿，眉目清秀，温醉了月光，潇洒了岁月。
言叶看得竟有点痴了，忽而眼眶有点湿润，像是要掉下泪来。
他想起他母亲，有点相像，又很不像。
他眼睛有点酸痛，揉了揉，便瞧见衣袖上沾的几滴生涩的泪水。
“可扰了公子雅兴？”
“先生？”言叶一回头，“无妨，无妨。”
“公子若是有心事，仲某可否为君担忧？”
“我……我……”言叶一时也不知如何作答，便把画递了过去。
许久，言叶不见先生答话，刚想张口问，便听到凉风中隐约飘来一句：“这是多年前失传了的神笔姬采玖的鬼斧神工。”
几个月前凤千秋便接到了小财神的书信，信中疑神疑鬼地谈到自己可能被仇家暗杀，望来仪山庄相助。凤千秋把信递给凤庭殊，道：“如今这小财神的名号，是不是得改成古稀爷了？”凤庭殊看完将信揉在手掌中，反手张开任风吹走破碎的纸页，眨巴眨巴眼睛道：“我可不乐意帮一个贪财好色的老家伙。”
只要是有心，算计人还是比较方便的。凤庭殊前一脚在傍晚时分拜访了小财神，凤千秋这后一脚到第二天鸡鸣时分才踏进来。于是凤千秋一进门的时候，便看到了血洗逸云府的惨状，数了数，地上一共倒了二十个人。她一低头便瞧见了藏青衣裳的言叶，气息微弱。她心想这行刺的还真厚道，除了吝啬的花老鬼也就自卫杀了“十八见财收”，自己也似乎实在没有理由不救他，便搁下了凤庭殊的叮嘱，给言叶疗起伤来。
“你叫什么名字？”
“言……言叶。”
“姓言？也还真是，我见你的时候就奄奄一息的。”
她待了十一天，前两天她一直等着这个少年醒来。她觉得这少年很冷，又倔强地用孤傲伪装自己，眼神里却有着化也化不开的哀伤。她是不是该带他回来仪山庄？正思忖着的时候，她接到了凤庭殊的信，小财神一死，后事还是要处理的，江湖事不能不了。她只好走。
有时候凤千秋觉得，她的一生似乎都是用来奔波的，今天是哪里的纷争，明天是哪里的仇杀，她都要插一脚。或许这就是来仪山庄作为武林名家的宿命，受人敬仰，与人分忧。
“姬采玖……正是家父。”姬红蕖缓缓说道。
“可惜太晚。如若早几个月，见了小财神，便该可知非鱼公子的下落。”
言叶听先生这么一说，心头一沉，脊椎便凉意骤升。他冷了冷口气，问道：“有何干系？”
“当年小财神得秦淮六佳丽后，又续娶了一妾。小可不才，却也心疑此妾便是非鱼公子。”
“哦？”言叶皱了皱眉，“先生怎知？且非鱼公子竟是女儿身？”
先生不语，却望向窗外残月。这厢月光静好，像是要照亮世人心中千千万万的秘密。
十九年前，非鱼公子委身嫁进逸云府，她便很清楚自己的目的。
一来给自己找个栖身之地，二来以小财神的财力，她不怕找不到姬采玖。更何况小财神家室众多，只要小心谨慎，她并不觉得自己会惹人注意。
可惜非鱼公子千般算计还是漏算了一步，她不知自己在嫁入逸云府之前，就已有了身孕。七个月后产下麟儿，被小财神知道后，让“十八见财收”拖到柴房痛打了一顿尚体虚力弱的她。本就是老夫少妻，年龄相差悬殊，小财神眼珠骨碌一转，心想又是一个来算计我钱财的，偏偏自己膝下无子，女儿倒是不少，便私下让“十八见财收”除去非鱼公子，自己留下了这个婴孩。
“十八见财收”这次没有能杀掉非鱼公子，毕竟她心思稠密，还是逃走了。但是她并没有走远，也不想走远。她是受不了屈辱的，受不了蔑视的。她再次换下了女儿装，又打扮成翩翩少年的模样，等着她的孩子长大，教他武艺，告诉他真相。她甚至还盼着，记挂着姬采玖的儿子长大后，会不会和他爹爹一般相像。
言叶本不姓言，而是姓了见钱眼开的钱。他爹除了告诉他“谈钱伤感情，谈情伤金银”外，其他事似乎都由他去。他想感情真的被钱财伤了。他的武功是“十八见财收”教的，他的四书五经是自己闲暇无事读的，他还是很闷，整个府上，没有知心人。
直到他一日偷溜着出去玩的时候，无心却遇到了有意的非鱼公子。
那一刻开始，他的命运，就逐渐起了微妙的变化。
凤千秋和凤庭殊回来的时候，言叶正在看姬红蕖作画，抬头见到凤千秋的时候立马手足无措，倒是姬红蕖得体上前，道了声：“在下姬红蕖，拜见贵庄二公子，凤姑娘。”
凤庭殊笑意款款，道：“姬姑娘的名号在扬州城还是响当当的，不必拘礼。”接着又转向言叶，谦和地问道：“阁下贵姓？”“言叶。”凤千秋接过话茬，回答道。姬红蕖俏皮地笑了：“是了，且是一叶知秋的‘叶’。”听姬红蕖故意将“秋”字强调了几分，言叶顿时又觉得脸上发烫，只得转过身去。
“哦？”凤庭殊乐了，回过身在凤千秋耳边轻轻道了句，“这回可是冲着你来的哦。”
一叶轻舟推开波光粼粼的江水，轻擦荷叶边，随风而行。凤庭殊兴致大好，拉着先生要他吟诗，先生闭目养神许久，睁眼，起身站到舟头，轻摇羽扇，道：
“涉江玩秋水，爱此红蕖鲜。攀荷弄其珠，荡漾不成圆。
佳人彩云里，欲赠隔远天。相思无因见，怅望凉风前。”
凤庭殊摸了摸鼻子，笑道：“先生这回可是有煞风景了。”他偏头看凤千秋，却见凤千秋正看着言叶和姬红蕖——那两人各自望着舟外风光，像是痴了，又像是无尽的怅然若失，漫上心头。
[2009-9-9]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红蕖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