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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   六
      在赴会这一方面,他们两个人不约而同地表现出一种难得的守时精神。露露穿了一件她最好的、但显得有点单薄的深色大衣,里面是厚呢子裙。侦探则穿着一套有些磨损,但显得十分工整的西装,打着褐红色的领带。冷雨中的街道反射着路灯的光,人们经过一座座装饰着鲜花的门廊,因为快乐而发抖、大笑。他先和她在街角碰上头,再一起开车去那家意大利餐厅。餐厅坐落在城市运河的岸上,从落地窗里看出去,黑暗的河面上有一些货船阴沉沉的影子。
      “实话告诉您,我讨厌意大利。这个国家总是愁眉苦脸的,连做的菜上面也总是阴云不散。”
      “那么您或许该去试试法国菜,只要您喜欢甜食……”
      他痛苦地哼了一声,掏出烟盒来,拿出一支夹在手指间。但他抬头时,看到露露正坐在对面盯着他,于是改变主意又把烟放回去了。
      “您很体贴……”她温和地注视着他,“不过我们坐的是抽烟区……您就尽兴吧。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也愿意加入您……”
      她带头从他的烟盒里大胆地拿了一支。侦探不禁愣住了,随后仿佛无奈地摇了摇头,又拿出打火机给她和自己分别点上。一开始,露露呛得咳了一阵子,但她不甘示弱地接连抽下去。侦探却反而不慌不忙,略带同情地看着她。
      “您很久没有抽过了?还是这是第一次在别人面前逞强?”
      “很久没有了……”她皱着眉头答道,“莱昂劝我少抽,并且烟草燃烧的确对乐器的发声效果影响很大,他不希望吉他总是呆在一个满是烟雾的屋子里……再说,您这烟比我抽惯的那种烈得多……”
      “下次我要记得,避免跟一个音乐家谈论烟草……”
      她摇摇头。“但今晚或许例外……你知道,我觉得这是个很好的开始,十分必要……”她补充道。他像是明白了,但还是什么也没说。
      他们点了沙拉,开胃菜和鱼肉,还要了甜点。侦探最先打开酒瓶,给他们倒上酒。
      “咱们先干个杯怎么样?”
      “为了什么?”
      “为了庆祝我们达成了共识,合伙开始调查这个案子。我和我的客户有这个惯例……”
      她微笑着用胳膊支住下巴,像个孩子一样专注:“我想这次合伙的命运很艰难,您说呢?”
      “那就应该庆祝今天的成果,”他不在乎地说,“实话告诉您,我们应该亲自检验一下,这酒到底值不值它标价上的钱。”
      他们轻轻地、腼腆地碰了碰杯。大厅里有一位小提琴手拉起了莫扎特。乐谱的周围点起了一圈烛火。音乐从一片暖和的,醉人的昏黄中升了起来,像雨中的一片云雾,湿润,沉甸甸的。两个人都不由自主地看向音乐传来的方向,因此目光重叠到了一起……没有人说话,他们才发现并不了解彼此的想法,但都尊敬地克制着。直到冷盘端上来,还是看不到一线曙光。这种沉默就像迟迟不拉开的幕布,仿佛在酝酿一个还未准备妥当的大场面。露露这样思考着,侦探的烟这时已经快抽完了。
      “您知道,我一直怀着某种担忧,”最后露露说,“假设我们做的这么多调查都失败了、毫无结果,我们应该怎么办呢?……就像如果您已经明白,想在一场暴风雨中幸存下来是不可能的,您还会驾驶船只向着危险的方向前进吗?您不会在它沉没之前,先抢救自己吗?”
      “不,正相反的是,”侦探说,同时毫不留情地用叉子戳着盘子里的东西;她有些经验,看到这个动作里带有一种愤愤不平的力量,“我并不认为我们这艘船就快要完了,而是正在我们的控制下走着一条通向真理的航线……您不这么觉得吗?至少到目前为止,一切都还不坏……虽然线索不够,不过也没有遭受过什么重大阻碍,并且它们已经开始收敛,都指向这件事漆黑的深处……原谅我这么说,但我仍然看不出有什么好担心的,小姐,或许我是说不出我们离结案还有多远,但很显然的是,您的这种恐惧说明您其实并不相信我……”
      “不,不是您想的那样……”她徒劳地解释着,“您查这件案子吃了那么多苦头,我当然……”
      “用不着道歉,我也没有生气,”他摆了摆手,把胳膊垫在脑袋底下,一下子仰靠在椅子背上,对她眯起了眼睛,就像只思考问题的猫一样犀利、沉着。“不过我好像记得我们第一次一起去喝一杯时,您说过您的一种直觉……您认为莱昂·T仍然活着,并且就在那间琴行的附近,而正好我的调查也表明他从没有离开过G城……现在您的这种信仰到哪儿去了呢?我不认为您会随随便便地放弃它,因为您几乎把您的调查意愿和让步都建立在这个前提之上了……您那么淡漠,专一,连我差点都被感染,而忽略了我自己办事的方法……现在,您瞧,又是什么使得您产生了恐惧呢?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是某种威胁?或许……是那些电话……”
      “您要知道,我本来是不打算告诉您这些的,不过……”她停了下来,做了个抱歉的手势,“好吧,我在您面前根本无法隐瞒……是的,是莱昂的父亲说的。他对我和您插手莱昂的事很不高兴,事实上从我们通话开始气氛就很不愉快,有时我不得不中断,等着一阵火药味儿散去,否则我们一定会吵起来的……您知道,他一直反感我,觉得我又穷酸又傲慢,并且以我和莱昂的关系为耻。对于莱昂的失踪,他觉得是我的错。尽管他在电话里没有这么说,但那种口气就是为了让我知道,我应该受到指责……他已经表明他会调动他的手段和方法介入调查,并且命令我们尽早抽身,否则他很有可能会威胁到您头上……您看,我弄砸了……我甚至还愚蠢地以为您是他派来的;到头来他却开始提防您,这可真是火上浇油……”
      露露不禁低下头去,像个犯了错的小学生那样,双手绞着大衣下摆。侦探咳了一声,伸手拿过酒瓶,给她的杯子添满。她注意到了,勉强挤出一个微笑,仿佛得救了一般顺从地抓住了杯子。
      “您瞧,小姐,”他用折中的口吻说道,“您这么做的确不太明智,尤其是因为您被激怒了、沉不住气而冒失作为……不过说到尤里·T,就像另一个威尼斯商人,您在他面前显得无知又柔弱;而他呢,就像古时候城邦的国王似的,拥有许多的财产,金融,出版业,许许多多……而且他对别人严加防范,把我们的行动尽收眼底……面对这种情况,没有人能有什么好办法……”
      “这么说,他也能干涉警方对莱昂失踪的调查……”
      “是的,尤里·T无法忍受这样的丑闻……”
      他摇了摇头,露露感到一阵反胃,但克制住了。
      “也许警方会联系我,也许那就是他对我的一个警告……”
      “也许是,但也许不是。像他这样的人,唯一害怕的就只是别人的观点了,它们对于一个人的野心而言是致命的……您想想看吧,家族的内部矛盾,这种消息对他而言又有什么好处呢……”
      她不自在地扭了扭身子,但眼睛却仍没有抬起来,像是在考虑他的话。他耐心地给了她些时间,然后又预备给她倒些酒。但露露像是忽然改变了主意似的,紧紧地捏住了那只杯子。“但他也会向您报复的……您瞧,事情都到这种地步了……”
      “怎么,您觉得我会害怕吗?”他嘭地一下把酒瓶搁在桌子上,发出一阵夸张的笑声,“告诉您吧,说到惹麻烦,没有比干我们这一行的更行的人了……”
      她也被逗乐了:“我以为您寻找的是真相。”
      “不,那不过是客户们自己的要求,投射到我们这种人身上,则是麻烦。您知道,这是对这种职业最大、最可悲的误解了,并且它还一直存在着,从这项工作有历史以来就很少消除过……这的确令人遗憾,但事实往往是这样……我们把费尽千辛万苦挖到的真相放到客户面前,他们却不情愿接受,因为它们和想象的距离太远了……这样,您还能怎么办呢?他们脑中的误会就像那种沉入海底的船只的遗骸,简直生了根了,根本不可能挪动它,而给事情的本质让一点儿位置。您不知道,人们在受到伤害时那种自我保护的本能有多强……它一旦受了刺激,非难就像饿狼似的反扑到我们身上来。您也能理解,为什么我总是酗酒吧?因为我们不仅找别人的麻烦,也给自己找了一堆麻烦……不,如果您只是想雇佣一个人,指挥他去找您想要找的东西,那么最好别找侦探,而是找一只猎犬吧,毕竟它的鼻子比我灵敏多了,并且也更温驯……”
      “您一口气责备了多少人啊……”她叹了口气,然后又低声说,“但我作为您的客户,还是希望听到那些真相,至少,是关于莱昂那一部分的……”
      侦探沉默不语。他不经意地望着别处,仿佛在出神地冥想着。浅灰色的眼睛因为连续的工作而显得疲惫,也更暗淡,像记载了许多影像的旧胶片一般,蒙着一层对现实的绝望和失意……她为自己以前对他的成见而后悔了。过了一会儿,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又转向了她:“好吧,我看得出来,您是下定决心要向我刨根问底了,并且您也暂时不会和我反目成仇……您想知道什么,就说吧。”
      “您还没有告诉我,您是否查过莱昂与教会签订的那份捐赠协议。”
      “是吗?那肯定是我忘了……是的,那份协议是在他失踪的前两个星期签的。我找人鉴定过,可以确认是您未婚夫的字迹无疑……您还觉得这是巧合吗?他做的一切难道不像是一场预谋的表演吗?以我的经验看,有这种行为的人要么就是预感到了自己即将大祸临头,要么就是为下一步的大行动先做好一个铺垫……但现在我也说不出您的未婚夫属于哪一种情况,我想最好是后面一种……”
      “他已经失踪了,侦探先生,这点我不再抱什么幻想了……”
      “小姐,您很勇敢……可无论如何,谜题还是太多了,关键是我们查不出他的动机……这样的话,可能性就多得多了……”
      “如果您还需要钱,就告诉我,我会尽力而为的……但事实上,有一点我必须纠正您……莱昂不是我的未婚夫,结婚的念头只是我们一时兴起、开着玩笑时提起的,根本就是胡闹……现在我连他在哪儿都不知道,更别提这个了……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一直对外这么宣称我们的关系,或许是掩饰,或许他就像个小孩子似的总想找点什么东西来炫耀一下,好满足他的虚荣心……”
      “上帝啊……”他像是被重重地击中了一般,难以掩饰自己的尴尬,“真抱歉……”
      但露露立刻打断了他,以免他们继续感到难堪。“您今晚叫我出来,是想听到那些我没有告诉您的事情吗?那些关于我和莱昂在N城时的事……”
      “您还真是机灵过人……”
      露露苦笑了一下。她的脸仿佛被悲伤点亮了,如同被火光照亮的丁香。他微微张开了嘴,皱着眉头,似乎有话要说,又似乎被某种情绪阻止了。“我原先以为这不是个好主意,”她说,“不过我想,我也许只是需要些勇气……”
      “您瞧,小姐……既然您都把泥土掘开了,那么为什么不干脆让过去的事在太阳下多躺一会儿呢?”
      她莞尔一笑,开始说了。

      “莱昂和我都是N城国立大学毕业的,时间还不到一年。那时我修的是音乐,而莱昂是商学院的学生。您知道,莱昂是T氏集团下一代的继承者,他的父亲是现任的经营者,掌握着集团大部分的股权,所以家人一直期望着莱昂能顺利毕业,然后接手集团的生意。他们的公司在N城的声誉非常好,并且财产还在稳固增长着。他们计划资助莱昂进入最好的学校,因为他的父亲急需要他成为合格的商人,或许是因为他本人已经非常疲惫了,至少我是这么想的……然而莱昂,您也看到了,他的兴趣几乎完全不在生意上,反而专心致志地投身于摇滚音乐。他尝试过几次想组建一个自己的乐队,但学校纪律很严,他每次都不得不以失败告终。但他也没有气馁过,最后开始在学校外的酒吧开展他的事业……他父亲对他的荒唐行径大发雷霆,有好几次以取消他的生活费为警告,但莱昂好像总能挺过去,靠着他朋友圈子里的借款和吃干面包度日。就这样,他在音乐圈里的事业稳固下来了……在学校里,相反,他倒没有什么朋友,因为他似乎刻意回避着自己的背景,也很不情愿听到别人提醒他这一点,那会使得他变得消极;再加上他只谈着音乐,根本不谈一些年轻人都喜欢的事,比如派对、女朋友、嗑药,因此大多数人都受不了这种友谊……我们几个朋友也都是在一起参加返校节的演出上认识的。就这样,我们相互注意到了对方,开始一起策划开音乐会,去郊游,在通宵舞会上玩儿到天亮……然后我们就开始交往了,那是二年级时的事;我们这种关系一直持续到快毕业时才暴露在莱昂父亲的面前……您猜得到,我很自豪,我隐瞒得相当成功……尤里·T出于一种生意人的礼节,虽然表面上显得漠不关心,但暗中给我们施了许多压力,并且通过各种渠道使我们感觉到他的立场。他的手腕如此强硬,我已经记不得那时候和校长谈了多少次话,让我离开莱昂……您肯定觉得好笑,我的父母都是小学老师,有一个姑姑是游泳运动员,家里的情况很普通;我除了成绩在系里比较靠前,几乎平凡得就像一只老鼠,所以尤里·T对我和莱昂的阻挠有充分的理由……而莱昂,他的学业荒废了太久,已经不可能再怎么提升上去,连毕业都成了问题;那时我正在准备会演,差不多每天都要在琴房里呆八个小时。某一天下午,莱昂突然来琴房找我。他推开门,同时因为激动和不安而瑟瑟发抖。他的眼睛,闪烁着一种获得自由的狂喜而又饱受折磨的光,那是因为他预感到了我们即将遭遇一场猛烈的风暴……他对我说:‘露琪卡,我再也用不着写那该死的论文了,永远不用了……’我吓了一跳,以为他已经被逼迫到了精神崩溃的边缘。后来我才知道他在酒吧里演奏的事被人告发了,很有可能是哪个嫉妒的同学干的,而学校已经把他开除了。可是在我们奔向一种波西米亚式的艺术生涯之前,他还要解开系在他身上最后的一道缆绳:他的家族。莱昂也知道,如果他在学校的结局和未来的打算被他父亲知道,不说一顿训斥,他最终也一定会再次被遣回同一所学校,重新念一次他所痛恨的那些书本,因为最终让他接手集团的目标是不会改变的;并且他们对他的监视和约束只会更加急迫,他根本没有机会再碰一下吉他……我们太渺小了,不可能公开反抗他的父亲,于是他把赌注押在了自己的伪装能力上。他一边对尤里·T做出准备着毕业的假象,一边和我私下计划着离家出走,去实现他的摇滚梦想。他对着地图确定目的地和路线,联系所有可能用得上的人际关系,划掉清单上不必要的东西,同时等着我的毕业典礼。三月份我已经办好了一切手续,也来不及收拾东西了。我们最后决定不带任何与家里有关系的东西,包括信用卡和电话号码,像真正穷得连一个子儿也没有的巴黎人那样,去找一间能容纳我们的阁楼……我以找工作为借口跟父母道了别,莱昂则拎上他的吉他直接从家里的后门溜走了。我们用我剩余的奖学金买了车票,按照他事先计划好的那样,来到了G城,因为据说他说,这里有十分深厚的音乐底蕴。一开始还是很难,您可以想象,两个一文不名的年轻人能干出什么来呢?挨饿和受冻,偶尔能赚一两块钱……但后来一切都开始好转了。我们认识了索尔,有了工作,公寓里安装了热水管道。生活如此乐观,才有了我刚才告诉您的:我们在大把空闲里,就着未来和订婚之类的蠢话进行狂妄的想象……但11月份,莱昂却无缘无故地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了。他一走,我的命运似乎也急转直下。我在寻找他的过程中失业了,他的乐队也失去了核心成员,快要解散了……我因为一直相信他没有走远,支撑了一个月,最后直到各方面的情况都已经十分恶化了,我才觉得自己不能胡闹下去。为了不连累索尔和乐队的事业,我决定放弃。就在我认为我是最后一次踏进索尔的那间琴行、最后一次坐在它对面的咖啡馆里,做着那个我已经做过几百次的梦——能看到在琴行的二楼里,莱昂正站在窗口,凝望着玻璃外面,当他看到我时向我招手,然后我们会在两栋建筑中间的马路上重逢——就在那个上午,我发现确实有一个人也在打量着我,并且他就在对面,二楼……我自己把这两件事构成了一个联系,没有告诉索尔,而是冲动地去验证了它。于是我在琴行二楼里遇到了您……不过奇怪的是,自从那以后,我的生活好像又恢复到了莱昂失踪前的日子。我现在在一家图书馆里工作,公寓的租金也能支付下去了,我也继续和索尔会面。但这种生活似乎又走向了另一个方向,一条与原来那个方向平行着的路……我不再仅仅是等待着某个最终结果的到来,而是开始像个侦探一样,四处走动,嗅着线索的蛛丝马迹,从和别人的谈话中得到信息,并且还揭示了一个隐蔽的、重大的、危险的误解:我永远不应该把莱昂看成一个天真的孩子。面对事实,他能够胜任一切,根本不需要我的保护……这些都是我从下午和莱昂父亲的通话中明白的。您知道,我们的计划从一开始就全暴露在他的眼前了,他只是睁一只眼睛闭一只眼睛地不太理睬而已。莱昂也从没有凭着天真的热情单枪匹马地去挑战命运,他明白如何利用他的家族来支持他的事业以及与我的关系……您明白,我不想多谈这些……重要的是,现在我和您坐在这儿,告诉您了一切,而这是我早就应该这么做的……我得到了我应有的惩罚……”
      “您瞧,小姐,”他有点不屑地说,“每个人都有秘密,也都不愿意对别人说出这些事情……可有的时候,秘密埋葬得太久了会害了您的……”
      “为了您和我的秘密干杯吧,侦探先生。”她说。
      酒瓶在最后一道菜端上来之前已经空了。他朝她晃了晃空烟盒,像是在指责她也占了一份便宜。他们喝着咖啡,对话也歇止了。
      最后所有喧闹都平静了下来。他缓缓地吐出一口烟,灰蓝色的薄暮笼罩着他,让他看上去就像隔着一层明亮玻璃的模特。雨水的痕迹与周围反射的灯光使他的脸黯然失色,却流露出一种对孤独极大的忍耐力。露露不禁为他感到心碎。但侦探皱着眉头,仿佛不认可这种陡然的伤感气氛。
      “怎么,您不想听听我最后的总结发言吗?”
      “当然了,您说吧……”
      “依我看,一切的关键都在于误解。您明白吗,就这么简单。我不是说过,未知的历史是一切谜团的根源吗?您首先是误解了您的未婚夫,认为他是个任性、天真、不谙世事的男孩子;而您出于爱,义无反顾地用自己的双臂将他拢在了您的保护中。而事实上,他却在面对现实的挑战中取得了胜利,而您毫不知情……同样,他的父亲也误解了他……而您自己,您也被尤里·T误解了。他以为莱昂的失踪已经将您弄得心力交瘁,因此他才会表现得那样自大、傲慢。但他不知道的是,您有一个更为坚固的想法:您的直觉只会激起您的抵抗……老实说,连我自己都对您产生过误解。我曾经一度以为您会被我的态度激怒,从而拒绝参与调查,这样一来,我借您的手挖出整条消息的希望就要彻底落空了。好在事实证明您没有那么做,否则我们今晚也不会坐在一张桌子上这样心平气和地谈论过去了……但话又说回来了,您难道就从来没有看错过我吗?我猜,您难道没有常常因为想起我的嘴脸而感到厌恶,认定我就是个满嘴大话,粗鲁无礼的酒鬼吗?您在经历了这一晚后又会对我的看法产生什么变化呢?真遗憾啊,小姐……但是,不,我不打算为此向您抗议,因为我也犯过同样的错误……太多了。您瞧,我们就像一群舞台后面的人,用帘子隔离起来,使我们永远也看不清对方的动作,听不清对方的言语……这就是误解的作用!您觉得我们的时代会因此而不幸吗?不,您想想吧……正因为如此,我们才得以在各自的家里安心呆着,得以让想象力掩盖由真相造成的巨大创伤……由于误解的蒙蔽性,这种痛苦将变得可以预见、忍受了。您将有充分的理由相信自己能够接受误解,因为想象与现实之间的沟壑并不大……而这是我们身为凡人最擅长的一点:妥协……试想一下吧,如果某一天我们和周围的人之间什么也不剩下了,一切都暴露了,您将看到什么样的景象……一种纠正吗?但它反而是扭曲,是愤怒,一切将显得更像是荒谬……当一个人揭开了一种表象,对所发现的内容大失所望,他往往想的是毁灭这一切。我不是对您说过了吗?人们都是倾向于保护自己的领地的……而相反,由于误解,我们被引入了不再有行动,而纯粹是由意识构成的虚无中,在那儿人人平等,宛如天堂……您不这么想吗?小姐,误解占据了我们语言的大部分。世上每两种对话之间,都竖立着误解。它无处不在,我们因此才能相安无事地在这儿相互开着玩笑,人类也因此才能产生对彼此的爱情……这也就是为什么,您和尤里·T之间的谈话失败的原因:您发现了不该揭露的真相……”
      “您听上去像是个无政府主义者,”露露疲倦地笑了笑,“您的意思是,为了避免冲突,我们应该收回一切调查……”
      “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这就要取决于您的态度了。”
      “那么,您认为我应该怎么做?”
      他打量了她一眼,但没有立刻说话。
      “或许……我这么对您说了一堆关于误解和真相的话,是太独裁了,为此我向您道歉……不过,我认为您对真相的意义看得非常清楚,并且您采取了一种静止态度,您睁大眼睛盯着它,看得很仔细,却一动也不动,就是说您承认它而不是企图扭转它……这一点将有助于您避免伤害,因为我们现在是跟随在一个消逝了的对象身后进行考察,危险是随时都有可能发生的……正因为我并不太为您的这一点担心,甚至相当为此感激您,我才有胆量对您说了以上的内容……不过,您知道,我个人还是不喜欢您的消极、被动,您对我们的工作应该有更多的信心……”
      他忽然不说了,眼睛望向了别处。露露交叉着握住咖啡杯的手指在瓷器的烘托下,显露出一种只有经过乐器长年磨练才具有的精细、脆弱;她的口红在杯口留下了一抹颜色,一个印记……露露温和地注视着坐在她对面的侦探,绿色的眼睛在灯光中显得有些忧郁。而他用手半遮着额头,好像面对着的是一面过于明亮的镜子,让他感到自惭形秽、无法直视她……“有些晚了……”她犹豫地说,“您能送我回去吗?”

      九点半,他们在她的公寓楼下停车。侦探坚持陪她走到了楼上的房间门口。在楼梯上,没有人说话,他们只是在沉默中往上走着。侦探慢慢地开始喘气,仿佛一个虚弱的人一般。
      “您知道,五可是我的幸运数字。”
      “真是巧……”
      “以后我要是再倒什么霉,或许就该到您的家门口来,看看门牌号码……”
      “您听上去简直像在演戏……”
      “算了吧……您见过一个抽烟、酗酒的英雄吗?”
      “但‘一千个读者眼里有一千个哈姆雷特’……”
      “可您眼里也不会有这样一个哈姆雷特……”
      最后一句话,他用一种她闻所未闻的伤感口吻了,压低了声音说出来,就像一个病人绝望的喃喃自语。她的心猛地抽搐了起来。她发现他的脸从未显得这么近,这么清晰。那些不容分说的线条,常年忍受着孤独、冰冷,缺乏温热的泪水……露露抿紧了嘴唇,带着极大的同情心等待着。在没有灯光的走道里,在彻夜不停的雨水声中,他黑暗的,湿漉漉的轮廓贴着墙角,像只巨大而胆怯的动物,小心翼翼地逼近她……在最后的几秒,他像是下定了决心,飞快地把嘴唇贴了上来,带着某种蛮横的力气;她扬起了头,痛苦地闭上了眼睛,身体僵直……他的嘴唇一丝温度也没有,像用大理石雕塑出来的一般。它在她闭合的双唇上什么也没有品尝,倒更像为了完成某个任务一般,单调、机械,只满足于浅浅地触觉……这个亲吻几乎将他们全身的力气都耗尽了。他也觉察到了这一点,突然收了回去。他也没有搂住她的身体,他甚至连一根手指头都没有碰到她。
      “您……”
      他做了个手势制止她说话。“您什么都别说,接下来听我说。或许在大部分时间里我是个不近人情的好人,但今晚您看到的我就是个十足的混蛋。”
      “侦探先生,我很抱歉……”
      “您没什么值得抱歉的,小姐。”
      “这是不对的,我……”
      “我当然明白。”
      她还想说什么,但仿佛喉咙被堵住了。他惨淡地向她一笑,将帽子扣在头上,行了个告别的礼。他被楼道外的路灯光打亮的半张脸看上去就像幽灵似的苍白。他向楼梯口走去,没有转身,匆匆地下楼去了。露露惶恐地垂下头去,心底发出一声悲叹……她打开门,却没有马上走进去。直到楼道里他皮鞋的余音消失殆尽,马路上也不能再听到他汽车的引擎声,她才哆嗦了一下,躲进公寓的黑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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