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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 1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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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二月的一天,露露没有像往常那样等待侦探的消息,而是临时决定出门。接近中午时,G城全成的供电忽然间都中断了。暴风雪从前一天的夜晚开始不断积聚,使得街道上的交通拥堵不堪,电网不堪积雪的重压而陷入瘫痪。她坐在因为无法供暖而迅速冰冷下来的客厅里,听着楼道里人们杂乱无章的脚步以及抱怨声,不禁想到几个月前踏入索尔的琴行时迎面扑来的刺骨寒冷,与现在几乎如出一辙。她担心没有供电时他呆在琴行里或许还要难熬,于是决定套上厚衣服赶去看看他的情况。
露露下了楼。公寓外的人行道上,深深的积雪让人举步维艰。街道因为失去了交通灯和两旁的霓虹广告而显得阴郁,严峻。滞塞的车流一直延伸向上坡路的尽头,直到被下降的地平线吞没。不时可以看到一两辆打滑或者抛锚的车辆凸显其中,形成了阻塞的症结所在。城市的远景却在被寒风扬起的雪花中显得迷蒙了……她在路上耗费了许多时间。当她最终到达琴行时,她在百无聊赖的琴师脸上看到了喜出望外的神色。
“您怎么会在今天到我这儿来?现在城里一片混乱……”
“我来看看您……”她环顾着萧条黯淡的琴行里面,一边抖落肩上和头发上积聚的雪花,“现在停了电,您在这里孤独一人,又无法取暖,我有些担心您会觉得比平时更难熬……”
“事实上我已经习惯了每天的这种生活……这里本来就是如此,只不过今天停电,也没法为您煮咖啡了……”
“没关系,我在公寓里也是一样的……”
一楼陈列着的那些乐器仿佛在严寒的逼迫下都缄口不语,金属和木头都显得冰冷、不近人情,让人觉得一切都在向后退,畏畏缩缩,而使琴行原本的空间变得更大,仿佛空无一物。索尔搬开一些装有配件的箱子,为他们能像许久以前那样坐在前厅里交谈而腾出地方来。露露脱下了围巾和手套,觉得就连这样的动作也在这个空旷的房间里产生了回响。她透过结着一层薄薄水雾的玻璃门向外看去,暴风雪将一切景物都遮蔽了,却让外面的城市显得出奇地寂静,仿佛大雪将他们和这间琴行与世隔绝,为的就是能让他们不收任何打扰地交谈……他们就着这种最近的天气寒暄了一阵,然后都不约而同地显得有些沉默。露露想,或许是因为严寒,他们才找不到什么能和彼此谈论的话题。不到一刻钟,她和琴师都感到身体已经冻僵了。
“您冷吗?”
“这里一向是这样,停电以后就显得更变本加厉了……我们应该想法取暖……”
他站起来,环顾了一圈四周。露露发觉他的目光停在大厅的深处。琴师沉思了片刻,没有犹豫,直接朝后面的一个房间走过去,回来时手里拿着许多木板、木条和一些报纸。这些东西散开后,露露才看到一些木头浅色的表面上还留有铅笔画出的吉他琴身和琴头的设计,有的材料甚至已经成型了。
她忽然理解了他的意图,不禁感到诧异。但他只是对她微微一笑,仿佛做这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事,本就应该从容不迫。
“您瞧,这都是些做坏了的琴的部件,或者是边角余料……但做生火的燃料也许正好……”
在又冷又湿的空气中几乎无法划着火柴,但他们试了许多次,还是成功地擦出了第一丝火花。作为引火物的报纸团发出了微弱的嘶嘶声,一道蓝色的火焰沿着黑色的烧焦的边沿爬上木条,而后是更厚的木板。他们围坐在这堆由那些夭折了的,再也没有希望发出自己的声音的乐器的牺牲而产生的温暖火堆旁,像两个被困在野外、历经磨难的人那样战战兢兢地向那个橘红色的中心伸出手去,感到身体逐渐变得柔软而放松了。随之而来的是一股倦意,让人几乎睁不开眼睛……那些外面已经上了清漆的木头发出剧烈的哔剥声,让琴行一楼的天花板下充满了一团团的青烟,也在墙上留下了难以抹去的碳化的痕迹。
“您好些了吗?”
“当然……我的手已经恢复感觉了,您呢?”
“我也一样,这一招总是很凑效的……”
“但您不觉得遗憾吗?就这么烧掉这些配件……您不认为它们今后可能还有用?”
“不,很难出现那样的情况……您知道,一把琴就是一个整体,任何一个部分都无可替换,否则就是劣等品,是七拼八凑起来的……做乐器的部件与制作别的东西不同,不合格就是不合格,几乎是一锤定音,没有什么值得商榷和让步的……如果一个琴师已经对制琴十分熟练了,他就不会生产出许多模棱两可的配件来,同样,如果他认定一块木头不合适,那么它的命运也几乎是无法挽回的了……”
“您又怎么判断一个打磨好的配件是不是符合要求的呢?”
“有很多种方法。当然,每个人的标准也不尽相同……有时是设计时数据出了错,无法拼合,有时是粘合的角度……还有时甚至是用错了木料,琴箱在共鸣时也会变成哑巴的,发不出琴师所希望它达到的音域……”
谈话一时停止了。露露注视着面前的火堆,看着在其间不断消融,垮塌,化为灰烬的木材,不禁想到,这些手工艺者的爱憎,认同和诋毁都是那么的界限分明,不像他们,总是追求一种暧昧的氛围,似乎只是为了产生某些不确定的灵感……也许这就是玛德莱娜说莱昂处于巨大压力之下的原因,也是为什么他总是一个人混迹于运河区工人聚集的圈子里的理由。或许他厌倦了他所处的环境,一切都是那样的模糊不定,拖拖拉拉的。
“您最近怎么样,有什么新的演出合同吗?”
“我原本今天要去看彩排的,但城里停了电,没法去了。他们刚刚打电话通知观摩会取消了,而我也不必在这种天气出门了……您呢?您还在调查莱昂的事吗?”
“是的……但后来一直没有什么进展了。我们没能再找到新的线索,我还在等那位侦探的消息。上次谈话时,他让我回到自己的生活中去……还有,要我抱有信心,一旦他有所发现,就会让我知道的……”
“您对这种事有把握吗?”
“那个侦探认为,我们的调查之所以会陷入僵局,是因为现在正处于一个关键的时刻……只要坚持查下去,就很有希望一举揭开最终的谜团,让这件案子彻底结束,因此现在的一切都显得举步维艰是必然的……他说有必要采取一些与以往不同的调查手段,会用一些老关系,可能是熟人之类的……”
“您肯定吗?但请您原谅,在我看来,这有点浪费时间……”
露露看着他。在这个突然而困惑的停顿中,他的目光与她相接,显得躲闪而犹豫。接着是一阵惊诧的寂静,他们都在各自回避着对方,仿佛他们刚刚共同经历了一次尴尬的挫败……露露不由得想,他向来都十分温和,彬彬有礼,但不知为何在刚才的语气中却没能掩饰住自己的怒火,也许是上次葬礼的打击和震惊仍然让他无法平静下来。
“索尔……”
“对不起,露琪卡……”
“上次的葬礼是我欺骗了您,我能理解您为此觉得伤心……但我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可向您隐瞒的了,这个案子的调查情况您也全都知道了,以后有什么变化我会告诉您的……”
“不,我不是在责怪您……您还冷吗?这火应该还能再烧一会儿……”
她没有再从他那里听到更多的解释。一道持续不断的浓烟从他们中间的火堆里升起来,在天花板下四散开去,仿佛一朵蘑菇云,一棵灰色的、茂盛的树木,向地面投下枝干的阴影,笼罩住它下面的人。之后他们就一直坐在这种沉默中,偶尔因为烟雾而咳嗽几声。露露不时抬头看一眼天花板上边缘模糊的、浸染似的痕迹,不免意识到在她和索尔之间或许也存在着某种并未解释的阻隔、一些无法出口的话语。而这一切可能是导致眼前情况的根源,也使人感到时间流逝的缓慢。
直到火堆慢慢变暗时,他才站起身来,试图寻找到些剩下的木头和碎纸屑。但灰烬迅速地冷却了下去,发出最后的,宝石般的亮光。露露仍旧坐在那里没有动,在某种几乎是注定的失败中挣扎着。
“您在这儿等等,我再去房间里一趟,看看还有没有什么可以生火用的。”
他快步走向琴行后面,背影中显出一种如释重负的轻快。或许他也为这种沉闷感到厌倦了,露露不禁松了一口气。
她把视线投向另一边。前厅里的烟雾在逐渐散开,揭露出玻璃门外的风雪和正午发白、冷峻的光线,仿佛是寒冷又将琴行里照亮了。从她背后传来一阵持续的响动。他在努力挪动某些沉重的东西,好深入到陈旧而狭窄的缝隙中去探寻。不时还有琴弦被绊动而发出的不和谐音。过了许久,露露才听到他重新走出来,但这一次他手里的东西却让她大吃一惊。那是一把完好无损的吉他。她不禁看向他,他们的目光交汇时,她没有从琴师的脸上看出一丝无奈或惋惜。他做了个手势,让她留在座位上,把一切交给他来处理。
“索尔,您不必……”
“不,没关系,这把琴是件次品,不值得留下来……”
“但您不可怜它吗?您的心血全都在这里,您不能不给它留下些改过的机会……”
“这样的机会太渺茫了……就像您调查莱昂的案子一样,有些线索只会引导您进入一条死胡同,撞到墙上,因此不得不彻底地放弃它……制琴也是如此,常常会产生些无药可救的结果,哪怕已经是一把完整的琴了。况且现在我们需要的是生火保暖,也许这样运用这把琴反倒能给它一点希望……”
她从他的话里听出了一种近乎绝望的坚决,还有他用调查作比喻的方式。他是不是对这两件事同时感到心灰意冷了呢,关于莱昂的悬念和自己继承的这份工艺?它们都享有一项共同的特点:漫长而黯淡,了无生气,却消耗着一个人仅有的经历精力……她没有接下去。他凝视着那把琴,双手握住琴把,将琴身立在地上,做着些微小的角度调整。他严厉的姿势让她不由感到紧张。
“请您靠后些……”
在她挪动时,她忽然意识到了他举动的含义,不禁条件反射似的感到一阵强烈的绝望之情。她想恳求他不要这么做,但这声痛苦的呻吟却被关在了心底。在她面前,琴师蓦地举起双臂,沉重地,仿佛带着他全部的悲伤和力量挥动下去。那把琴猛烈地砸向水泥地面,发出一声巨大而令人眩晕的响声。琴的碎木片在冲力作用下四散飞开,有些擦过了露露的脸和手,形成一阵短暂的灼痛。她下意识地用手捂住耳朵。等到这个扭曲的和弦的余音慢慢在琴行中消失后,她发现在折成两段的琴身上仍有几根琴弦松弛地连接着破损的木板,而剩下的都已经断开并且卷曲了,仿佛是对驾驭音准完全丧失了信心。索尔已经松开了琴把,径自坐在椅子上,用手撑住了前额,似乎随着琴的破裂,他的身体也受到了猛烈的打击,流失了所有的生气。
“索尔……”
“抱歉,露琪卡……”
他的头沉得很低,她只能听见模糊不清的喃喃自语。
“索尔,您应该把您心里的顾虑告诉我……我知道您现在很不好受,但如果继续让这种误解存在下去,只会产生更难以解释的后果,而让我们的关系走向淡漠……您明白,经历了这么长时间的对莱昂案子的调查,我已经比从前有了更充分的准备来接受任何事实,因此您也不应该独自承担您的压力……这是不公平的,您应该相信我,而莱昂,我想他也是希望您这么做的……”
她停下来等了一会儿。他并没有抬头看她的眼睛,但却从那种失落的姿势中挣脱出来了一些。她看到他的脸上布满阴影,不禁想起了树林深处的那座水窖,里面平静得令人窒息的积水。就像是所有的误解一样,她想,莱昂,不,那个陌生人不是在水中溺死的,而是在所有的误解中。而她和索尔则是从深深的水下回到了空气中,尽管第一次幸福的呼吸是充满痛苦的。
“请您原谅,露琪卡……一切都是关于这次调查……”
“为什么……”
“我不希望您再继续参与这次调查了,每次看到您往一个事实的深处走去,我就为您感到不安,不知道下一次您又将遇到什么事……好在目前为止,一切都还算风平浪静,您只遇到过玛德莱娜,一个女人,能有什么力量呢;尤里·特洛科夫尽管不喜欢您,但他也是个老人了,考虑到他的儿子,也许并没有刻意和您过不去……但这次葬礼,您的做法让我感到震惊。您说您还去了那个在荒野里的命案现场……我不相信您还是个小孩子,露琪卡,您不会意识不到这里面潜藏的巨大危险的,可您在这些事情上所持的态度让我觉得您是在玩火……”
“是的,您说的没错,我当然明白这其中的风险所在……”她顿了一下,因为惊讶而搜寻着句子,“但您也知道,身为一个调查者,不得不经历这些危险,那位侦探也这么说……”
“侦探……他有什么资格这么指使您去做这些危险的事?他为什么不自己去承担这些可能的后果,而让您去发布谎言,去挺身而出和警方周旋?您雇了他,不就是为了让他来打理这些棘手的事,同时也保护您的日常生活不受这些麻烦干扰的吗?但现在,您看看,一切都倒过来了,您反而在这个漩涡里越陷越深,而他呢?他不是不再露面了吗?成了一个电话线上的声音,一个飘渺不定的幽灵?但这不是浪漫主义的小说情节,露琪卡。他不会不知道这样欺骗人们有多么危险,一旦葬礼的真相被揭露出去,人们的反应将是可怕的、激烈的,平日里再温顺的人也会变成饿狼,他们会扑上来撕碎您的,为了报复您设给他们的骗局……您不可能再向任何人解释了,何况还有警察那一方……在您盲目地相信那位救世主似的侦探的话并且去执行他的命令之前,您想过这些事吗?……他明明知道这一切,为什么还要指挥您去冲锋陷阵,而自己却躲在后面不肯露面?是为了避免一切落到他自己身上的麻烦吗?而您却好心地替他承担了一切的责任……依我看,他就是个懦夫……”
他对侦探的猛烈抨击让她的脸色煞白。“他有自己的难处,索尔……”她生硬地说,“请您原谅这一点……”
“不,这正是我无法容忍的……露琪卡,您正在一步步地走向危险的核心中,而罪魁祸首的就是这些调查,那个侦探将您推向的这个深渊!我恳求您,尽快从中脱身。我不希望看到您真的置身于巨大的危险中而受到伤害。如果有人想继续挖掘真相的话,那么就让他去做吧,比如那个侦探,但您不要再插手其中了,至少下次您应该让他去面对这些危险的工作,而不是亲自去尝试……您明白吗?如果这种调查是没有结果的,那么就随它去吧,您和那个侦探的合作关系也应该就此终止……”
露露沉默着。她感到的不是某种反驳的怒火,而是顺从的悲哀。是否从一开始她自认为建立的这个同盟中就存在着不可调和的矛盾呢?她和他们中间任何一个人的关联是否一定会损害另一个人呢?他们毕竟素未谋面……她看着琴师,他的面孔因为刚才的激动和言语显得疲惫而模糊。她希望自己说些话表示她对此理解,但她知道那样也很不自然。
“您知道……”
他又垂下头去,他的脸埋在双手里。
“有时……有好几次,我都梦见了您,梦见您处于一个危险的场景中……您无法挣脱,我也不能救您,因为您对事情的来龙去脉隐瞒得太深了,我无法得知您是在什么时候走错了路,因此我也不可能在此之前就向您发出警告……每次从这些梦中醒来,我都深感自责,甚至第二天都没法见您……”
“这不是您的错,索尔……”
他的坦白令她无言以对。露露倾过身,将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她听到他发出的一声叹息,也许话语真的令他如释重负了。
“我明白您的意思……如果您觉得之前我做的太过火的话,请您原谅……我不希望您这样为我担忧,下一次我会远离这些事的。您知道,调查改变了我,也许是变得太多了……但无论如何,我向您保证我不会忘了您的话,我会回到原来的生活中去的,虽然最后莱昂会不会回来还不知道……”
又一阵沉默笼罩了房间。过了许久,他们才慢慢开始俯身把散落四周的碎木头集中到一起。然后索尔又划着了一根火柴。重新燃烧起来的火堆显得更加愉快,而空气似乎也融化了一些。
“对不起,露琪卡……您大老远地来这儿,听到的却尽是些胡话和猜疑……”
“这没什么……您不必放在心上……”
他有些悲哀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露露身上,带着些捉摸不定、又转瞬即逝的思想。露露不免地想,也许是这种天气很容易让人产生陷入困境和沮丧的感觉。
接着他们又谈了起来,聊着些琐碎的事。仿佛一旦他们终于回到了最初的话题上,就能将刚才的艰难抛诸脑后了。露露又问了些关于乐器的事。索尔说到严酷的天气对生产出来的琴也产生了影响,让它们的声音变得低沉而黯淡了。
“您知道,事实上莱昂的那把琴就是我们上一年冬天留下的库存……我那时正在犹豫是不是要把它也像今天这样毁掉,当成木柴。但莱昂第一次听,就被它的声音迷住,立刻阻止了我……他认为那把琴在他的乐队里伴奏很合适。后来我去看他们排练时,听到他用那把琴演奏,才承认他的确有种不同寻常的天赋,能给自己找到一把这么贴切的乐器……”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有时我觉得那把琴上弹奏的音调非同寻常……我以为是音准出了错……”
“是G城的天气……这儿的冬天太长,而且风雪交加……”
“我还记得莱昂和我刚到这儿来时,因为没有住处而在一些废旧厂区宿舍的阁楼里躲避街上的寒冷……我们不敢生火取暖,怕被楼下的人赶走……在那些空荡荡的晚上,莱昂总是鼓励我们玩一种他发明的游戏。我们坐在透风的地板上,假扮自己是书中的人物,那些被流放的贵族、思想家,一路颠簸,被发配到没有生机,只有冬季和岩石的荒原上。我们自己编造些想象中发生在这些人之间的对话,要不是叹惋命运,就是慷慨而愤怒地陈词……现在看来,那是多么天真啊……但谁又能说时间不是在飞逝,现在我已经差不多要习惯这种天气了……”
“是啊……对我来说,就好像是昨天才第一次见到您和莱昂,但事实上已经快一年了……”
“您知道,我是个悲观主义者,但单单就对现在这件事,我还是无可救药地抱有一线希望……”
“不……只要您还怀有希望,就是个乐观派的人……”
露露停了下来,她的嘴角颤抖了一下,挂着一个无力的微笑。
“索尔,我想问您……您觉得莱昂还活着吗……”
“露琪卡……”
“求您……您别说其他的话,我只想听您对这个问题的回答……”
他顿了一下,然后把话说得十分缓慢,“您知道,在我们这一行里,人们一直相信,一个人与他的乐器是不会分离的,两者的命运也是紧密相关的……”
“可莱昂的那把琴已经被我卖掉了,您认为他也是出于这个原因而远离了我吗?”
“您知道,这种生活也不是一成不变的……有的时候一些因素压过了另一些,有东西发生了转折,因此有必要丢弃属于过去时代的遗留物,去寻找下一条路途的重心……但这种探寻有时是漫无目的的,还有可能让人失去方向,也许这就是莱昂现在所处的状况……他已经离开了城市的混乱记忆和他的过去,但也许仍然在四处寻觅一个栖身之所,好让他能有一个反思自身的机会……他的努力不仅付出巨大,而且也是耗费时间的……”
“您是想让我对他再耐心一些……”
“我很敬佩您,露琪卡……我也想过了,您应该掌握您自己的生活……”
他们目光相碰,那种感触令人绝望。
“不过您瞧,有时候我也想,这只是坐着等待一个人而已……这也是一件再容易不过的事了……”
一楼通向街道的玻璃门上凝结着水珠和雾气,他们背后的挂钟敲响了,缓慢的、下午的回声飘荡在因为阴沉的天气而显得比平时更低矮的天花板下面。他们沉默地坐着,侧耳倾听一阵隐隐约约,细微的颤抖,不约而同地感到琴行里的安静即将被打破。过了一会儿,那种声音逐渐放大了,朝他们袭来。露露猛然意识到那是电流通过灯管时发出的噪声。而后,出人意料地,供电恢复了正常,琴行里刹那间被灯光照得苍白。火堆几乎在光线里消失不见,天花板和墙壁护板上的烟熏痕迹像某种恶劣的涂鸦一般从隐藏处凸显了出来。他们对眼前的情况都显得有点紧张和不知所措。
“您总算可以松一口气了……”
“是啊,这个下午也过得差不多了……要不是您来陪我聊天,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打发过去……”
他们撤掉了燃尽的灰烬,又清理了周围,将一切还原到它们最初的位置。然后索尔关上了前门。他们在已经歇业了的一楼后面煮起了咖啡,以便消耗掉这个下午倏然而逝的最后一点时光。露露告别时,琴师拥抱了她,仿佛是想给她鼓励。
她又来到了大街上,沿着来时的方向走回去。风雪已经小了许多,细小的雪花在空气中显得静止。天色暗了下来,四周的景色仿佛被涂上了墨水一般厚重。又过了一会儿,她发现路灯在蒙着一层冰霜的玻璃罩中闪烁起来,发出朦胧而昏黄的光线。偶尔有一两辆车缓缓地从马路中间驶过,绕过了那些仍然被雪困在路旁的故障车辆。这代表着城里的交通正在逐步恢复,人行道上也有行人向她迎面走来,甚至还有孩子。一家商店门口悬挂着一台老式的屏幕很小的电视,上面正报告着G城受风雪影响的情况。目前六条的主要街道有一条刚刚恢复通畅,媒体鼓励人们利用刚刚清理出的道路,以免造成更大的难以疏散的拥堵。
露露往前走着,很快将冷清街道上的噪声抛在身后。在十字路口时她犹豫了一下,但最终仍然没有改变方向。她走过一些被积雪封住的地下室和挂着冰棱的屋檐,来到她熟悉的街心公园后面,穿过它走向自己的公寓。在漆黑的,混合着潮湿和家具气味的楼道里,她又想起了自这个案子开始调查以来,人们经历过的失控的时刻。之前那个夜晚冲动的侦探,圣皮埃罗街2号的玛德莱娜,下午在琴行里索尔绝望的神情……她不禁为此感到叹惋,这些压力与矛盾……但她同时也清晰地意识到,她与揭示莱昂失踪的真相仅隔最后的一步了。而正是人们产生的越来越深的混乱和阻碍,才显得最后的一步格外清晰。她对此深信不疑。露露握紧了钥匙,打开了公寓的房门。她的身影沉入了夜晚彻底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