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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 1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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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葬礼的当天早上开始下雨,到露露抵达公墓墓园时,雨水已经在周围的土地上扰起了一片雾气。比她早到一步的只有索尔。他陪她穿过潮湿的草地,走向教堂的主建筑。安德逊神父公墓的地势起伏不平,又加上浓雾环绕,在雨伞的遮蔽下只能看到一片灰蒙蒙的周遭,不时有几声鸟鸣穿透雨水的冲刷传来。露露仿佛从未觉得一段路能如此让人迷茫,步履艰难,甚至在那个森林水窖中,她也不曾觉得是这样看不见道路的尽头。或许这是因为这里是安息之所,她想,是沉默而虚空的真相,而它与人们的距离总是如此的遥远。
时间还早,他们坐在没有开灯的,低矮的石砌小礼拜堂里等待着来访的客人,背对着陈旧的祭台,只有一道从高高的窄窗里泻入的天光照着入口的一小块地方。第一批到达的是莱昂往日的乐队成员和他在地下摇滚圈里结交的其他朋友,包括那位奥尔加。他们都穿着黑色的演出服,保留着一些摇滚乐手的打扮,为的是以这种身份来纪念死者。他们挨个地拥抱了露露和索尔,她感觉得到他们每一颗紧贴自己的心脏都沉浸在真诚而巨大的悲痛之中,几乎是颤抖着的。他们还做了一块纪念板,上面是一张精心选挑的、放大了的莱昂在摇滚节上的演出照片。在周围的黑暗衬托下,一束金红色的光将他侧面的轮廓磨得狂野而又柔美,而他瘦削的脸则深埋棕发中,只有按弦的双手是清晰无比的……露露不禁苦涩地想,这个形象简直是一种讽刺,它与即将埋进土中的人毫无一点相似之处,但这一点却使她的脸上涌起了悲怆的神色。
在神父到场并宣布葬礼开始之前,她见到的最后一名来访者是玛德莱娜·希尔瓦。她曾特别写信到圣皮埃罗街2号去邀请她,因为她担心她并不订阅报纸。
“谢谢您来,希尔瓦夫人……”
“这没什么……只是一听到他的消息就是这样的事,我真觉得遗憾……”
“我想他会高兴能再见您一面的,在他离开之前……”
“我不知道该对您说什么……”
“您不必如此……”
“您瞧,我都没有带着阿列克谢,毕竟他还是个孩子,就没法安安静静地待上两个小时。他要是来会给您添许多麻烦的……”
她笑了一下。露露怀疑自己看到了她眼里闪着泪水。
“希尔瓦夫人……”
“不,您用不着安慰我,倒是我……您比我有勇气得多……”
她们最后相互拥抱了一下,然后动身加入哀悼者的行列,走出礼拜堂,向后面一座小山坡上新竖立的一处墓碑走去。露露、索尔和一位前乐队的成员走在最前面,举着那块意义既庄严又荒唐的纪念版,仿佛是为走在后面的人引导方向而举着一面旗帜。雨一直一成不变地下着,两旁陈列着一行行的花岗岩、大理石少女和圣徒雕像,都在潮湿中变成了浅灰色,就仿佛是浮在枯萎草地上的城市和塔楼,在乳白色的雾气中隐隐约约,又给人以博物馆中沉重的静谧感,就像一切都蒙上了一层面纱。而他们这支送葬队伍却都穿着黑衣,撑着黑色的雨伞穿梭其间,宛如一行脱离了文本结构的、节奏沉重而缓慢的诗句,独自延伸着,飘荡着……尽管露露处于领队的位置,却能在脑海中描绘出整支看不见的队伍。她再次产生了一种感觉,仿佛他们不是走在地面上,而是在舞台上,在一幕无可回避、早已设好的场景之中。
为莱昂设的新坟墓位于地势微微隆起的小丘顶上,正在一片高大浓密的松树下面。一个事先按测量过的长度挖掘出的墓穴敞开着,雨水不断地落入其中。里面刚翻开的泥土呈现出近乎黑色的深褐色,使它比实际看上去更幽深、宽阔,在四周平整的草皮上几乎形成了一个空洞。直视这个空洞让露露感到头晕目眩,就像一个人毗邻深渊时产生的感觉一样。她不禁后退了一步,抓住索尔的手臂,但后者却以为是悲痛让她难以支撑,伸手让她倚着自己,并且说了些安慰的话。露露想,无法填补这个深渊令人感到无奈,无论是死者,是哀悼之词,还是迄今所有的误解与错位,不仅仅是在这片地下,也在他们的内心之中……她透过雨幕极力辨认前面花岗岩墓碑上的字。上面是一片灰色,几乎没有装饰,只有顶部刻有一条向下延伸的曲线,包围着一些字句:莱昂·特洛科夫,生于某年2月5日,卒于某年11月,乐手,朋友,爱人。死亡无法将他与音乐分离。露露摇了摇头,但没有企图去纠正这个错误。一切都并非如此。海涅说,话语停止之处,即是音乐开始之处。然而留给死者的没有音乐,也没有话语,只有沉默之酒,她想。
一口黑色的、窄小的棺材停在旁边的草地上,上面用紫色和白色的花装饰着。已经有一小部分人站在墓碑边上等待着了,他们大多是直接从墓园门口去往莱昂的下葬地的。在人群中,露露惊讶地看到了尤里·特洛科夫。他竟然只身一人,只有一个年轻人在旁边陪伴着。他们都穿着肃穆,表情凝重,而且显得那么精疲力竭。葬礼前露露犹豫着是否应该写信给N城的莱昂家族,后来她还是不抱希望地写了,没有做任何得到回应的指望。而现在她却看到莱昂的父亲站在她面前,并且孤独、悲伤、像任何一个失去儿子的老人一样脆弱不堪,没有集团、没有家族的支持……她不知道是否应该主动和他问好,这时尤里·特洛科夫却抬眼看到了她。他什么也没有说,但却沉重地瞥了她一眼,然后又垂下了头。露露想,是莱昂的死消除了他的愤怒,是悲痛将他们团结在了一起。但露露不敢去想这其实是一个什么样的玩笑。
一小群人围拢上来,开始了葬礼的仪式。首先索尔向所有人的出席致谢,并且讲述了莱昂在G城的生活和与他合作的回忆。接着是一位前乐队的鼓手,他说莱昂是个多么优秀的组织者,也是一个亲切的志同道合的朋友。奥尔加哭了,玛德莱纳·希尔瓦用手帕捂住了脸。露露看向莱昂的父亲,他嘴唇紧抿,流露出痛苦的神色,但身体却仍然一动不动。他没有要替儿子说些什么的意思,最后是由露露来回忆他们初到G城时,两人之间说过的话,梦想和在公寓里那许许多多不眠的夜晚。她放低自己的声音,竭力保持神色平和,不显露情绪。尽管她没有必要这么做,却仍然流下眼泪来,为了他们真正逝去的岁月,以及她内心深埋着的那个秘密……一切悲伤和哀悼之情在这时都显得那么深沉。乐队围成了一个小圈,唱起了莱昂曾经喜欢的歌,在那已被雨水晕染得有些老去的纪念版上的面孔前,他们不得不时刻停顿,以便接上因为泣不成声而中断的旋律……他们失去了电音和强烈节奏烘托的清唱在这个墓园中好像在不断地下沉,就像是在空中受到地心引力作用的羽毛一般,显得那么奇怪而脆弱,就像这周围的茫茫雨雾和岑寂也在不断地腐蚀它们。在此之后,是神父的最终祝福和哀悼。他恳请天堂接纳他,让他安心。尘归尘、土归土。雨水在伞沿上形成了一条水帘,也浇筑在人们的雨衣和帽子上。草地上还残存着的植物突然显得鲜脆欲滴。露露闭上了双眼。
教堂的助手抬起棺木,准备将它放到坟墓里去。在深褐色的泥土包围下,死者被遮蔽了的身躯显得越发萎缩、单薄,仿佛一条随时会被海浪吞噬的舢板。他们将手里各自带来的鲜花抛进去,然后由露露和索尔共同开始,将坟墓用泥土填上。这个过程花了很长时间,这也更说明这个深渊有多么广漠……之后他们又在坟墓前沉默地站了片刻,时不时有一两句交谈,大部分是对露露和彼此之间的安慰,也有偶然提起的对那些和莱昂有关的、触动在场的人的往事的回忆……慢慢的,人们开始分散开来,朝着来时的方向返回墓园中的教堂。露露的目光在疏松的人流中搜寻着尤里·特洛科夫的影子。他在那个年轻人的帮助下,垂下眼睛,始终一言不发,径自朝着大门的方向走去,以求能不受打扰地离开这里。看得出他已经心力交瘁,而且非常悲痛,但他仍然在克制着自己。他蹒跚、瘦小的身影与大部分的人分开了,并且距离越来越远,露露只能隐约看到他的嘴角在颤抖、垂下深深的、刀刻似的皱纹。她原本认为自己有责任打破和莱昂父亲之间的僵局,但此时她感到或许尊敬他的意愿更好,而让过去的事就这么消逝。
在教堂里,露露和索尔又与来访者分别交谈了一会儿,然后和他们告别,并感谢他们的出席。他们送走玛德莱娜时,索尔了解到她的状况,向她提供了承诺。她如果需要,可以随时去找他,他们会尽一切可能地帮助她。最后露露和索尔与神父告别,离开安德逊神父公墓时,这个上午已经过去了。在墓园门口,露露等到索尔先走过去后,几乎是下意识地环顾了四周。在左边一排隔开人行道和公墓草地的黑色栅栏的尽头,她看见了那辆令她感到熟悉的带雨篷的汽车。但车灯是熄灭的,也不见车窗后面侦探的身影。她想起他说过希望单独行动,便收回了目光。或许他还在墓园中,进行调查;或许他正在莱昂的墓前,致以迟到的吊唁,并且深思着他的这个结局……但正如他的计划,一切都是在隐秘之中进行着的,她应该谅解并且配合他。
索尔开车载她返回公寓,途中他们绕道去一家餐馆吃午饭。这个早上令人疲倦,但他们又都怀有一种希望继续谈论、回味它的冲动。餐馆是索尔介绍的,它处在郊区的一片果园,在树林的包围之中。车沿着一条石子路开过去,他们看到一幢两层的木头结构的住房改建成的餐馆。在二楼的大厅里,他们要到一个紧邻着巨大、占了一面墙的玻璃窗的座位,从那里可以看到整个果园的全貌,以及不断飘在空中的雨水。偶尔有鸟从树间飞起,又很快消失了。露露注视着窗外的寂寥的风景,感到下决心重新对他人澄清这件事的意义的时候已经到了。索尔递给她菜单,问她是不是有什么特别喜欢的东西。她谢绝了,说一切听他的意见。
“您显得心事重重的……”
“您这么认为吗……”
“当然,我理解您……即使之前已经做了充分的准备,也早知道了这个消息,但这一天真正到来时,这种仪式的气氛还是打乱了人们原有的步伐,仿佛为此所做的努力都白费了……人还是不由自主地去回忆,陷入那种最初的深渊里去……我也是一样,尤其是今天他们唱了那些歌……”
“他们只是为了纪念他,但的确让人悲伤……”
“您不觉得奇怪吗?平时在舞台上,在人群中看到莱昂一个人时,我从不觉得他周围缺少陪伴。但今天,在葬礼上我才意识到他真正有联系的人就仅此而已,他是形单影只的……”
“他向来如此,从在学校起时就是。您不必为此觉得难过,有时他确实享受这种独立的感情……甚至有时在我面前也是如此,这一点对他而言不是什么难题了……”
“我明白了……但对我们来说,讨论这个上午可能要花掉一个星期甚至更多的时间……”
“是的,我们只能尽力了……”
一阵沉默,露露忍不住咳嗽了一下。
“您注意到莱昂的父亲了吗?他今天也来了,让人难以相信……”
“是的,原本我以为他不会屑于回应我们的邀请。他掌握着一个家族的财产,每天都要为此思考、奔忙,况且他如此地厌恶我,也为他的儿子受到我的引诱去从事艺术而感到羞耻……”
“但那是过去的事了……莱昂是他唯一的继承人,失去血脉对谁来说都是最沉重的打击,相比之下其他的事都显得无关紧要了……”
“真奇怪,您知道吗,在葬礼上的那一刻,我竟觉得能理解他,甚至对他感到愧疚……死亡竟然能改变人们的许多态度……”
“是的,您说的没错……”
“他很伤心,我看得出……”
“的确如此,那个女人也是……玛德莱娜……”
“是的,她和莱昂之间有着很深的友谊……”
她在这里对他隐瞒了事实,但他并没有产生怀疑。
“知道莱昂还有这样的,音乐圈子之外的亲密朋友的确让人吃惊,如果不是您告诉我的话,很难想象……但有谁有能肯定呢?人们都有些秘密……在葬礼上,才是去了解一个人许多生活场景的时候……而无论是什么样的场景都值得尊重……或许总有陌生的面孔和一些私密的关系出现在那些熟人的葬礼上,说不定在我的葬礼上,您也将有令您诧异的发现……”
“您别这么说……”
“如果真是如此,您会去吗?”
“不,索尔……您对我是一位重要的朋友,尽管我不希望……但如果这是您的希望,我一定会去……”
她几乎很少听到这个冷静而克己的琴师谈论自己的事,但此时他的眼神黯淡,嗓音低沉,口吻也拖得很长,充满深沉的感情。而像这样将自己置身于某种属于别人的场合和情感中,消极地去评论它,则更加颤动人心……露露不仅为这场葬礼具有的力量和影响而惊讶。她想到了这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想到侦探为此下的一个特殊的定义,想到了其中包含的那些荒谬的感情。她的心被一阵难以遏制的悲伤笼罩了。
“索尔,我必须告诉您一件事……您不要觉得太惊讶,这件事我瞒着您了,但现在不能再拖下去了……”
她急速地喘着气,两颊开始发烫,心脏越跳越快,仿佛就要随着那些涌动的话语冲出喉咙了。她不得不用双手按住它所在的位置。索尔正专注地看着她。
“今天我们埋葬的死者,不是莱昂。”
有几秒钟他因为震动而失神。在这片刻的岑寂中,露露隔着大衣,感到她的心脏在唐突地敲打着。之后她看到他的目光又落回到她的身上来,眼里写满了想要表达出来的矛盾和混乱,但他的嘴唇却只是无力地啜嗫着。这却反而让露露冷静了下来,出奇地充满了勇气。
“不,您不要怀疑这一点,我没有开玩笑,也没有胡诌……您知道,我有充分的线索证明这一点,从我接到警方打来的电话时,我就从他们的描述中听出了这一点。后来我去警局确认死者的身份时亲眼见过了他,也更加肯定了这个人不是莱昂……之所以我从始至终都没有告诉您,是有原因的……真正的莱昂很可能还在这个世上的某处,而我没有阻止将另一个人以他的身份下葬,是为了能继续我们对真正的那个莱昂·特洛科夫的寻找……您还记得以前我和您提过与我合作调查的一位侦探吗?”
“我记得。”
“他和我商量这件事时,认为我们不应该揭发这个真相,而是要假戏真做,将错就错,把这个无名的死者当作莱昂来埋葬,并且以此告知所有人。这样一来,莱昂失踪的事情就算有了个交代,尽管这是个荒唐的错误,但人们会认为一切结束了,因此会逐渐忘掉它。当所有的档案都归总搁置了,也不会有来自各方的干预和监控了。这样我们就能有更大的自由,心无旁骛地开展今后对莱昂失踪的私下调查,而不用再费太多心思去顾虑什么了……”
“但您怎么知道这个人不是莱昂呢?您说的那个线索,到底是什么……”
“是戒指,莱昂的戒指,和我手上的这枚是一对……”
她从右手上褪下戒指,放在他们中间的桌上。他将它拿起来放在手心中,仔细地掂量着与它体积不相称的重量。
“我不明白……”
“我在这之前已经发现了莱昂的戒指,它并不在他那里,可是这个死者,手上却戴着一枚这样的戒指。”
“您是说,如果是莱昂,就不应该戴着戒指下葬?”
“是的。”
“可能您又是在什么地方找到它的呢?”
露露犹豫了一下,但最终说:“是在我打扫房间的时候从床下找到的……”
“和您的这个一模一样吗?”
“对。图案一样,只是大了一号。”
“但您不认为,他可能在找不到戒指以后,又去买了一只同样的戴上了……对不起,但我知道这是您和他的订婚纪念物,是莱昂亲口告诉我的……他有好几次都在我面前提起了它,显得很骄傲,他真的非常重视这个意义非凡的信物……”
这种突如其来的可能性让露露怔住了。那只从蓝色布单下露出的毫无生气的左手在她的脑海中浮现出来。整个场景突然和她之前所否定的一切之间不再存在任何隔阂,而在此之前她却还认为这层隔膜是那么坚固,永远不可能被打破……这只手是否曾经抚摸过吉他的那六根钢弦,又是否曾栖息在她的秀发上,还是只是一种错误的臆想……这种扰乱让露露如坐针毡。
“不,露琪卡……我并不是想让您再勾起那些悲痛的情感……我为此道歉……”
“不,您不必这样……”她仍然努力回忆着,但慢慢感到镇定,“您说得对,是有这种可能……但我仍然坚持我原来的想法。您知道,有些东西……是很琐碎,不值得一提的地方,却能使人有一种直感,尤其是一个曾经和我生活在一起的人……在见到死者的那一刻,我确信他不是莱昂,尽管遗体已经没办法辨认,但是他的手却在向我宣告他并不是我们在找的人……”
他显得有些沉默。但露露看得出尽管仍旧处于内心的冲突之中,他还是准好了相信和接受她所说的事实。这更让露露感到无颜以对。
“索尔……您知道,像今天这样,我对所有的人宣告了一个这么大的谎言,让大家都受到欺骗,我也觉得愧疚……事实上,从在警局里,一直到今天上午的葬礼上,我有好几次都几乎要脱口而出,想将这背后的一切真相告诉周围的人,好让这场有目的的戏剧早些收场,以免它在这件事原本就已经误解重重的局面上再添一层模糊……但我参与的调查却不允许我这么做。为了争取最大限度的隐秘和自由,也为了不让几个月以来所有的努力都付诸东流,我不得不选择隐瞒……请您原谅,我利用了您的感情……”
“不,我并不责怪您,相反,我很理解您的处境……至少您使一些人从悬而未决的担忧和哀愁中解放出来了,比如莱昂的父亲,还有玛德莱娜……他们不必再背负真相的压力,可以尽情地释放悲痛之情了。而这对他们来说也是一种慰藉……这件事对他们就这么结束了,也不用再承受等待和彻夜难眠的煎熬了……”
“或许我这么做对死者也不太公平……”
“但您毕竟已经给他了一个体面的葬礼了。反过来说,您也给世上另外的人留下了希望……”
露露对他的鼓励感激地笑了笑,然后又疲惫地垂下眼睛去。
“您看的出来,今天的这场葬礼让我感到自惭形秽,身不由己,但也没有任何借口可以诉求的……您和莱昂的朋友是那么真挚,而我却像是人群中的一只狐狸,戴着伪装,玩弄形势……我们的调查不应该这么守口如瓶,将所有人都排除在真相的范围之外……我只希望我在告诉您这一切以后,您能觉得有所补偿……”
“当然,在这一点上我毫不怀疑您……但您知道,也有些人并不适合知道这些真相……他们无法接受事实,反过来也可能干扰您的调查。我认为您应该保持您之前的做法,保守真相直到调查结束。到那时您不再像这样被约束,也有了更大的自由来选择您要说的话和宣布真相时的听众了……尽管现实不如人意,但您减轻了它的重量,而我们也会理解您的……”
在他的话之后他们又陷入了一阵沉默。露露不禁想,侦探曾给过她的提醒和索尔说的如出一辙,表现出一种巧合而又彻底的一致。她考虑着那些在葬礼上的人,尤里·特洛科夫和玛德莱娜因为打击而消沉、悲痛的脸浮现在她眼前。或许侦探和索尔对此的看法并不仅仅是某种不约而同,而是原本所有调查都遵循的一条原则。这样一来,他们对莱昂的一切想象和误解就都在今天的雨中终止了。也许他们将永远带着回忆中一个缥缈、隐秘的影子生活下去,但又有谁知道当他们得知莱昂仍然可能还活着时,会不会感到更加伤心困惑呢?露露想,现在只剩下她和侦探两个人,还在事实的泥土中不断地向深处挖掘了。
“您说得对,我会继续调查下去的……如果有了什么新的进展,我会再告诉您的……”
“您知道,您在坚持走的是一条长久而艰辛的路,而不是所有人都能如此深入到事实中去的,他们要么缺少勇气,要么缺少毅力……对此我一直很敬佩您……”
“我只是希望能找出莱昂的下落,了解在他身上都发生了什么事……我觉得自己亏欠了他,也有必要用行动去补偿这一点,尽管现在说这些都晚了……但我觉得或许莱昂正是在希望我去这么做,通过失踪这种方式传递给我们一个信号……也许他想让我在寻找他时重新去认识他这个人,就像一开始我们在学校的音乐节上认识对方一样。我们对他知道的竟然那么有限,他或许为此感到悲哀……”
“我明白……凭我所知,莱昂如果知道了您在这样寻找他的踪迹,他会感到欣慰的……”
“您知道,刚开始参与调查时我还怀有十分强烈的感情,时常觉得不耐烦或者绝望,但现在却改变了……对莱昂的调查逐渐渗入了我的日常生活,甚至就是它的主体了……现在即使我身处过去的未知中,也能平静地继续生活下去了……”
“是啊……我们的生活总是太容易被改变了。但您的这种调查生活还没有结束,还要再持续一段时间……”
“是的……”
“眼下在葬礼结束之后,您打算怎么办?”
“或许我会回到那位侦探那儿去,听听他对这件事的意见,计划下一个阶段的调查内容……您知道,他很谨慎,我相信他的能力,目前他一直都把握着节奏……”
他停了下来,陷入片刻的沉思。窗外光秃秃的果树林被一阵风吹动,发出声响。最后他说:“请替我向那位侦探问好。”
“我会的。”
桌上的汤因为他们漫长的谈话搁置一旁,已经变冷了。他们让侍者端回去重新加热了一次。当他们离开餐厅,回到门口那条砂石路旁停着的汽车那里,下午的雨已经凝固成了雪花,落在前面的引擎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