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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 10 章 ...

  •   一〇
      接下去的一个星期内,露露都在努力地体验时间。具体来说,掌握生活只不过是一种自我满足。她得出了这样的印象:寻找莱昂是一个流动性的生存目标。它既可以瞬间闪现出来,然后被忘得一干二净;也可以持续不断地叩问人的意识。但到底是瞬间性还是永恒性使它具有的意义,她无法判断。如果是瞬时性,那么它应该像音乐一样,仅仅是一种有规律的能量耗散,然后处于不可逆的过程中;但同时,宗教和类似这种功能的艺术却又与它紧密相连,讨论生与死的距离感……她有时能在突然的时刻,看见已经熄灭的瞬间记忆重燃起来,那昙花一现的光亮,美妙而强烈,是记忆之火,却仅仅只有几秒的时间,便又很快遁入无穷的黑暗中,而距离下一刻捕捉到它则需要花上更长的时间……露露认为它们的灰烬沉降到一条类似深处的地下河流中去,后者也就是构成通向她大脑皮层的某根血管。这让人感动安心。

      后来就在一个寒冷而阴霾的黄昏,露露接到了警局的电话。还是那个叫拉尔森的警长,他用一种公务人员的音调对她说:“希望您明早能来局里一趟,关于您未婚夫失踪的案子,我们已经有所发现了,但您要做些准备……”
      “您说吧,请放心,我接受得了一切……”
      “他是在北面市郊的一个树林里被发现的,在一个废弃的水窖里……”
      一瞬间地,这个地点使得露露感到那种深冷的死水的气味,她顿了一下,然后说:“您是说,他已经死了……”
      他还是设法避免了正面回答她的问题:“他的身体和面部都已经肿胀,不能辨认了……主要是从他的上衣口袋里装着的一些证件认出他来的,因为是放在一个塑料夹子里的而没有被毁……另外还有一些细部特征,比如衣物,还有手上的订婚戒指……”
      “您说他还戴着戒指吗……是和我订婚时的那一对儿,您肯定吗?”
      “是的,和您备案时记录的一样……”
      那个深刻的印象不禁让她脱口而出:“但是,这不可能……”
      “我非常理解您……”他误认为她的反应是来源于悲伤,或许又正是P·M先生曾经反复提到过的那种对真相的抵抗,因此说了一套公式似的话来应对她,“我提到这些细节并不是为了引起您去回忆,仅仅是为了向您表明调查的结果……请您原谅,但我们还需要您的合作才能彻底结束这个案子,并且给您一个答案……这一切还没有完,而您对我们的帮助就是对您未婚夫的帮助……”
      露露没有听进去他后来的那些喋喋不休的话。她产生了一种几乎绝望的感情,认为向他指出他们已经犯了一个重大的错误是徒劳无功的。那个事实已经非常明显了。莱昂真正的戒指经过了玛德莱娜,现在正在侦探的手上。可她觉得犹豫,这其中是不是隐含着某种谎言呢?如果是,她不愿意去怀疑……随后露露意识到将真相向他说出来是危险的。侦探的那个提醒在最后忽然如雷贯耳地起了作用。
      她听警长说完,向他表示了感谢。他请她明早八点来警局找他。露露不敢多说,立刻结束了谈话,怕他听出自己在对待这个消息上态度的转变。她放下电话听筒,等了片刻,才又重新拿起来,打给侦探。他告诉露露他在设法从别的地方挖掘玛德莱娜和运河大道上的咖啡馆,以打听到更多的和案子有关的细节。他们就着这些最近的消息聊了一会儿,比如玛德莱娜在做洗衣工之前曾经是运河大道上一家烟厂的女工,后来因为工业税上涨使工厂破产而失业。随后露露向侦探提到了来自警局的通知,以及她的回应。侦探沉默了片刻,认为这条消息廉价而且低劣。“除了您的那只戒指外,一切都太模糊了,”他说,“或许只是因为他们厌烦了,想要早些结案……这事不值得您为它担忧,它只是一个巧合,而那些警察为了提高效率,就将错就错……”
      “您知道,之前我们的战场一直都是在G城的中心,围绕着那间琴行展开的。现在这片森林的突然出现既让人不知所措,又蹊跷……”
      “是的,您说得没错……但这或许也是个机会……”
      侦探从容地谈起了明早的行动。尽管这条消息可疑,但他们仍然决定要假装相信它,并且借这个机会说服警方对莱昂这个案子放手,也为以后他们能找到莱昂失踪的真相赢得更多自由和隐秘……但侦探无法到场,出于身份的考虑,他只能呆在外围,保持缄默,而露露不得不单枪匹马地去面对警长和许多未知数。侦探感到,这整件事的轮廓并不清晰,或许只是一时匆忙定论的,因此露露应该努力去配合,最好的结果也许就是不了了之。而警局忘记这起案子的时候,也正是他们的调查开展的时候……“这是一次对我们十分有利的行动……”他说,声音温和,仿佛还带着些愧疚,“但对您来说也是很难的一次……不过我相信您,上一次您干了漂亮的一仗,这次也准不会逊色……”
      他们又在电话上谈了一会儿。露露对公共调查没有什么经验,因此侦探告诉她可能出现的情况,以便她做好准备。放下电话后,她想,她和侦探都避而不谈相反的一面,是出于恐惧吗?要是明天她见到的死者真的是莱昂呢?如果真是如此,她想,或许一个案子到这时,也应该归于平静了。
      夜里,露露在客厅中打开广播听着。里面传来的一个女人声音,正是她第一次在琴行对面的咖啡馆二楼注意到对面正在调查的侦探身影时听到的那个声音。她同样在谈论明天的天气,一个潮湿的雨雾天气。她不禁想起警长早些时候描述的那个地方,远离人们熟悉的城市,在那座滴落着凝结的露珠、寒气逼人的广袤落叶林里,有一个错误正静静地躺在其中,在浓雾的缭绕中等待着她……她站起来,从冰箱里拿出一瓶威士忌,喝了一点。如果明天去参与调查的是侦探本人,今晚的时间他一定会这么打发掉的。喝几杯,并没什么大不了的。而她模仿他这么做,仿佛是为了完成调查必不可少的一个步骤。
      喝过酒,露露关掉广播,躺到床上。黑暗的房间里,只有一小块墙壁被夜行的车灯光照亮。她没有合起眼皮,预感到今晚将不像平时那样轻易入睡。露露望着那一小块有墙纸花纹的光斑,思索着调查真相与一场葬礼是否是一回事。

      第二天早上八点,露露走到G城警察局所在的街口上,等待对面人行道的灯发出信号放她通行。她穿了一件灰蓝色的呢子大衣,并且穿着套裙,显出她在面对这件事情上所能表现出的最肃穆、庄重的态度。警局坐落在十字路口以东,是一栋巨大的、长方形的石质建筑,风格是上世纪的。一条长长的石阶连接着冷冰冰的玻璃大门和一个栽着常青木的前院。不时有车辆驶入。露露与上班的人群一道走进建筑里。他们在她周围,和普通人一样,散发出早晨的咖啡气味和昨夜剩下的琐碎话题。
      警局的一楼干净但十分冷清,但露露在二楼的办公室里见到警长本人时,看到的却是堆满文件的隔间。警长从办公桌后站起来,和她握手。露露盯着他的脸,不禁有些惊讶。她原以为警长会是个身材矮小、臃肿,头发稀疏的上了年纪的人,但其实他看上去不过三十五岁,棕发,蓝眼,显得并没有像他声音里所表现出来的那样神经质。
      “请坐吧……对于您遭遇的事,很不幸的……”
      “不,您不必安慰我,先生,来见您之前我已经准备好了,我可以理解……我只还想问问您,您有百分之百的把握那就是他吗……”
      “没有直接的证据这么说,小姐,但所有的间接迹象都排除了其他可能性……”
      “也就是说,没有余地了……”
      “很遗憾……”
      他注视着露露,有种牧师般的神色。
      “那,您打算今天就带我去见他吗……”
      “是的,如果您同意的话。在那之前,您还得签个字,确认您同意接受我们的询问……”
      他从桌上的一叠纸的最上面拿了一张打印文件,让露露在下面签上名字。
      “这是给亲属的……”
      露露稍稍顿了一下,然后写上了名字。露琪卡·L。这几个字母让她觉得对自己的名字变得陌生了。几个字母,却宣告了一个人的死亡,但这个人她却不认识。
      “请您等我两分钟。”
      他起身离开了办公室,走进走廊里拐了个弯,也许是去影印这张纸,以便备份。露露坐在办公桌前的椅子上,透过敞开的门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错综复杂的办公室隔间中。走廊两边的墙壁上装着深色的细木护板,地面上铺着黑白两色的地砖。清晨中电话铃声显得震耳欲聋,还有交谈声混成一片。她想要站起来叫住警长,告诉他这一切都是个错误,而那张纸也只是徒劳的。但他走进了那一片可怕的嘈杂声中,仿佛走进了荆棘里,被误解的尖刺缠身,再也无法脱开了。如果不赶在那之前让他明白,那么一切就晚了……但她坐在原地,只是叹了一口气。
      “好了,对不起,请您准备一下,跟我来……”
      他拿起了帽子和大衣,露露紧跟在他后面走出办公室。他们重新回到一楼的大厅,这里的寒冷与刚才楼上热火朝天的工作气氛十分不同。
      “对不起,我还没有和您解释……昨天给您打电话时,您的未婚夫才刚刚被找到,我是在案件现场附近的小镇上与您通的话。因为天气原因,昨天我们没有立刻结束对现场的侦测,而是留了一部分人手在那树林里守夜……您未婚夫的遗体停留在附近镇上的医院里,还得麻烦您,现在我们得出一趟城,去市郊北边……”
      这么说来她必须亲自面对那座树林。露露对此感到意外。但她随即想到,这时表现出的慌乱和不安,都是一个受害者正常情况下的反应吗?她踌躇不定,不知道该不该告诉警长她此时的情感。警长从前面回过头,看出她脸色煞白,就伸手扶住她的肩头。
      “您瞧……如果这让您难受,您不用勉强,回去吧,剩下的事情由我们来处理……等他回到城里,您再过来……”
      “谢谢您,但我想我还是跟您去的好……我很想见见莱昂……”
      “好吧,您这么坚持的话,我不便说什么了……但您如果途中改变主意,我还可以送您回来……”
      她摇摇头,挤出一个笑容来。警长又看了她一眼,重新回到前面,领着露露走向院子里靠边停着的一辆灰色汽车。车的样式陈旧,但显得很宽敞。有两个警员已经在车边上等着他们了,或许是警长早吩咐好的。他们所有人坐进车里。和露露同坐后排的一位警官向她做了自我介绍。他姓居尔斯,对于露露的情况,他全都了解。露露对他的关切表示了感谢。这时警长从副驾驶座上宣布他们现在出发。
      另一位无名的人驾驶着车离开了警局,拐上通向城外方向的公路,并沿此行驶着。路况非常平稳,离出城还有十公里时下起小雨来。而被雨雾笼罩的车里,气氛却是沉重的,欲言又止,仿佛话语拥有了自己的意识想要跳出来,却被人们的头脑和身体所束缚……一团乌云,露露想,他们这团乌云正飞速向着潮湿的中心赶去,而吸引他们的那股力量又究竟是什么呢……她透过模糊的玻璃车窗,看见打湿的向后退的深色水泥路面和两旁有间隔的公寓,回想起她走这条路和车中沉默的全部经历——她和索尔走过这条路,她自己也由此去找过玛德莱娜,甚至莱昂带玛德莱娜去了G城;侦探也和她一起走过这条路,他和莱昂曾经坐在相同的位置上,连动作都一模一样……但不同的是,这一次什么也没有了:没有广播里的新闻和音乐,也没有饱含肯定和鼓励的目光,甚至不存在可以让人打个盹的空间……只有警长和居尔斯警员在对话。警长简短地询问某些工作的情况,而警员则告诉他是否完成了。全都是短句。她有些怅然若失地扭过头,默数着窗外的篱笆打发时间。
      天色昏暗。这一路上,露露恍恍惚惚,仿佛在做着浅浅的梦。当他们驶进林区时,雨已经停了。接着降临的是林区的浓雾,因此他们不得不打开车灯,并降低行驶速度。周围是一片深褐色的风景,水滴溅落在枯叶上的声音连绵不绝,钻进封闭的车里来,随之的还有车轮碾过湿润泥土时的低音。树枝,枯叶频频落在车窗上,警员则不时用雨刮清除这些杂物。他们先沿着蜿蜒的小路来到一大块空地上,那里有守林人的小屋和几间仓库。一个之前分派的警员驻守在那里,警长摇下车窗和他说了几句话。露露只能看到他点了点头,并做出可行的手势,然后向他们行了个礼。上年纪的守林人在门口捡拾去年最后的苹果,这时也望向他们。他的白发使他在一片棕黄、深重的风景中变得十分好认。那些千疮百孔的苹果在路上随处可见。他们又继续驶向树林的深处。最后在另一处空地上,他们到达了已被警方封锁现场。在一些细枝干的枫树的遮掩下,露出一座废弃的地下水窖,水泥浇筑的平顶上面盖满了一层一层的落叶,而最底下的落叶已经腐烂,透出了黑色。水窖的门是开着的,处于警方保护之下。有些警方人员在其间进出,他们穿着化验服,带着橡胶手套,本身就像一群在那里徘徊的幽灵……
      露露和警探们下了车,踏着泥泞与雾气,钻过标志线,进入现场。警长带头走进右手边搭起的一间防水帐篷里。这似乎是一间临时的办公室,又是存放证物的地方。里面只摆了一张桌子,几个密封的箱子。没有坐的地方,只能借助白天透进敞开入口的光进行操作。整间帐篷里充满了一股强烈扑鼻的化学药品气味,这不禁让露露胆怯地往后退了一步,觉得自己好像根本不应该来这里。
      警长打开了桌子下面的箱子,从里面拿出一个装着东西的塑料袋,隔着桌子递给露露看。她不确定地迅速看了它一眼,是一张卡片,上面还覆盖着一层塑料薄膜。
      “就是这张卡片,我们是从它判断出您未婚夫的身份的……”
      露露用手指抹平塑料袋上的褶皱处,企图将它更凑近一些,以便看清上面的内容。那张卡片很寒酸,只有一个兀鹰的标志,和一行蓝色的字:某某年四月,G城摇滚节,T,演出人员。T,特洛科夫,是莱昂的姓氏,也是他父亲传承给他的遗产之一。
      四月。她琢磨着那次摇滚节留下的印象,但不明白莱昂为什么要将这张身份卡保留这么久,而且还随身带着。那是他和他的乐队首次在G城亮相吗?他那次是不是大获成功,并且凭借这次出色的演出而从此在G城的音乐圈子里得到了某种地位和尊严呢?或许这才是他这么看重这个东西的原因。但四月在她脑海中唤起的回忆却远远不止摇滚节,还有从他们公寓阳台上看到的漫长的下午,他们讨论去外国旅行,烤面包以及音响里的帕格尼尼……这一切都使得这张卡片变得奇怪了。它小巧的形状让人伤感,在这片灰暗、深冬时节的郊区树林中,却投射出恍如昨日、实际上却已遥不可及的春日的气息……露露看着它。卡片上有一些污迹,将特洛科夫这个名字的一半弄得模糊不堪。一些字母缺了笔画,因此变得模棱两可,而这里面是否包含有其他的可能性呢?
      警长看到她困惑的神色,问她是否需要听什么解释。
      “这是您在他的随身物品里发现的?”
      “是的,在他的上衣口袋里……”
      “四月……太早了……”
      警长什么也没有说,但做了个手势,好像是在召回什么失去的东西一般。
      “您怎么看这个被污染了的名字呢……您瞧,后半截很模糊,有可能是别的几个字母,因此这个人也许根本不是莱昂……”
      “话虽如此,小姐,我们仍然认为没有别的可能性了……这张卡片与您未婚夫乐手的身份非常吻合,也和我们调查过的事实相符。他的确出席了那次音乐节,无疑是特洛科夫的几率很大……”
      “是的……但即使就是特洛科夫,您知道,这也不是个很罕见的姓氏。很可能有重名者,而且职业也碰巧相同……G城有几十万人,这也不是没有可能的,再加上外省人……”
      “您说得对,在这一点上我无法反驳您……可您想想看,在同一届摇滚音乐节上,同时有两位姓氏相同的乐手一起演出,这种可能性在现实中太小了……我们询问过主办方,他们也认为这是不可能的,况且又是在摇滚乐队这样相对封闭的圈子里……另外,死者也符合您未婚夫穿戴上的一些特征……”
      露露点了一下头,默认了他的话,没有再继续讨论,而是把证物还给了他。警长仿佛对下一步的动作犹豫不决,目光久久地停留在她的身上,不仅出于职业,也出于人情上,有一种对在真相面前虚弱不堪的人的关切和审慎态度。露露觉得自己愧对于他的感情。既然她的内心里结论与此不同,她又有什么必要感到伤心呢?但是她却不敢对他讲明这一点。
      “我带您去水窖里看看,走吧……”
      他们离开了帐篷,走向林地中央。即使没有雨,交错的树枝缝隙间仍然不断地滴下水珠来,落在他们的肩上,脸上。雾气降得更低了。泥土和外套都吸收了这些水分,让他们的步履也变得滞缓,沉重。他们都沉默不语,露露只能听到人们的呼吸声。水窖就在不远的视野范围里,透着一股无人使用的寂寥和肃静,仿佛在这里除了天气变化以外没有任何事情可能发生,仿佛连刚刚警方的调查都不能介入其中……水泥平顶的形状让她想到了一个舞台,在它脚下分出的一条小径旁,落叶堆闪闪发光。露露不禁产生了一种错觉,好像她是走向莱昂演出结束后那片空荡荡的场地,而不是去侦察一个埋藏了死亡的现场。
      他们随着弯曲的小径停在水窖前。近处可以看到水窖低矮破旧,外墙上布满细微的裂痕,入口仅有一英尺半,一扇铁栅格门对开着,面向前面的一个小平台。警长和站在那儿捋着橡胶手套的一个检验员交谈起来,似乎他在向警长表明这里可做的已经所剩无几,他们可以撤离了。从他戴着的厚厚的口罩后面传来的话语到露露这里时已经模糊不清,她只能看到他摇摇头,仿佛对什么事实感到无可奈何,然后又向自己这边看了一眼。她不由感到很不自在,不得不立刻将目光转向别处。或许他们所有人都知道她是个外人,这一点让露露手足无措。她想起警长早些时候劝她放弃这次行程,也许他见过太多这种执着的当事人,并且完全了解他们的经历和情感,因此才好心地提醒过她,而她要是早想到这一点,就不应该那么顽固了;但她又不能忘记侦探对她寄予的厚望,以及他所提供的那些鼓励,支持。她代表的不仅是自己,还有背后他们整个调查寻找莱昂的同盟,他们的努力和心血……为此她决定,应该抛开个人情感,咬紧牙关来面对眼前的处境,哪怕是显得有些笨拙。露露做了个深呼吸,重新平静下来,试图向另外的警探了解情况。
      “您知道他是怎么被发现的吗?”
      “是守林员报的警,”居尔斯说,“他是在林中巡逻时注意到这座水窖的门被人打开了。您知道,这里已经弃用很久了,平时也不会有人特意来这里。他拿着手电进去看了看,就在水里发现了他……守林员马上通知了我们,我们就赶来了……但即便如此,他被发现时还是晚了近两个月,那个情况我就不再说了……”
      露露向他道了谢。她想象那个捡苹果的镇定自若的人发现一具尸体时的情景。也可能他在树林中独居这么长时间,对任何事情都不会感到惊诧了。
      警长从化验员那儿借来了手提灯,示意露露可以走进黑暗中了。居尔斯和另外一名警探说他们会站在门口为他们把守。露露裹紧了大衣,小心翼翼地踩着长满苔藓的地面迈入水窖里。他们穿过了那扇泄了密的门,走下一道窄窄的石阶。警长走在前面,打开了灯。苍白的光将这底下的空间向四面八方延展开去,让所有的墙壁和天花板仿佛都向后缩而变得不可触及。露露觉得她仿佛是跟着一个向导进入山区的寻宝人,恐惧与新鲜同时使她的脊背发冷,而呼吸时的水雾又在不断模糊她的视线,她只能尽力紧跟警长的背影。水窖下面的空气甚至比地上的林间还要刺骨、潮湿。墙上到处是水留下的污痕。越往下,泥土和腐烂有机物的味道就越重,也越让人难以忽视。
      在楼梯的最下面是一个略显宽敞的平台。警长在上面停住步子,转身去帮露露照明。当他们又并排站在一起时,露露看清前面离他们不远处就是一池漆黑的储水。水面上漂浮着的残枝落叶都纹丝不动。在提灯的光线下,水面如同大理石般反射出他们这一对闯入者的脸孔。露露呆立在那儿,看着这池水。警长也没有立刻开口。
      “您的未婚夫就是在这儿被我们找到的……”
      “在这池水里……难怪,情况一定很糟吧……”
      “是的……所以我并不希望您坚持要看遗体……”
      “我听您的……但哪怕见不了面,我也还是想在他附近站一会儿,或者……”
      “既然您这么说,我们也没有权利拒绝您……”
      露露又看了一眼水面,那种光泽让人深信下面是深不见底的。一个人要是不慎落入其中,在真正溺水之前,恐惧和绝望之情就一定已经先灌满了他的鼻腔和肺了,而这过程中的痛苦,想象恐怕无法承受它的重量……她的脑海里不由自主地闪过莱昂惊恐万状、张大眼睛的脸,她赶紧将它驱逐出去,并且不停提醒自己,这一切只是个错误。警长将提灯又举高了一些,借着它的光线,露露看到了水窖的拱顶上严密的石块,就仿佛是书中提到的古罗马的水道一样。但又有谁会想到它这样的结构竟正好成为一个人临时的下葬之所了呢?
      他们一言不发地在储水池前又站了片刻,在寂静与黑暗的包裹之下分别思索着。
      “这里太湿冷了,我们还是早点上去吧。”
      “行……还是您带路吧……”
      他们按照来时的方式又走出了水窖。直到来到入口前的平台上,看到居尔斯和其他警官,看到林间空地和阴霾的天空时,露露才意识到刚才在地下那短暂的几分钟给她带来的东西有多么沉重。她伸手摸了摸额头,那里像发热一样滚烫,而她背后的衣服也早就被冷汗流透了。水窖里的空气仿佛在她的肺里留下了絮状的沉淀,让人胸口发闷,止不住想要咳嗽。露露头晕目眩,不得不扶住墙才能缓过神来。警长吩咐让人去给她拿一杯水来。
      “您瞧,您在那种环境里呆的时间太久了……任何人,都不应该在那样的地方停留……”
      露露虚弱地笑了笑。她把水喝下去时,觉得心脏比平时跳得更快。
      “接下去我们怎么办,先生……”
      “如果照您说的,就该带您去和您的未婚夫见一面了……但我不知道您的身体是否还能撑得住……”
      “我很好,没事……您瞧,不用担心……”
      警长脸上露出了一种怜悯,态度诚恳。但露露装作对此并不在意,而是轻松地请他出发。于是他们又沿着来时的路返回车中,离开了这片阴暗、昏黄,仿佛使时间也凝固了的林中空地。车子启动后,露露有意识地看了看表,已经十点多钟了。自从跟随警长出城以来,她第一次注意到了上午的进展情况。但要将已逝的时间和发生的过往联系起来,却显得如此令人难以置信。露露仿佛是个刚从模糊中清醒过来的梦游者,梦中那种奇怪的感觉还没有完全消退。刚刚她所看到的一切是那么不真实,无法用她熟知的任何生活去衡量。而那个林中的虚幻之地,她一旦离开了它,就几乎再也不可能回去了……她承认警长在这一点上的经验十分敏锐,也许他们根本就不应该在那个地方做任何停留。
      车驶出森林区后,调转向东,开往镇上。小镇并不大,只有一条主要的街道,二十分钟就可以走完。医院就夹在镇公所和一座卫理会教堂中间,使那里形成了一片白色的建筑区。医院主体有五层,两边的侧楼则有三层,以及前面的一个菱形的花园。遗体位于左边侧楼的二楼,一位医生指引他们走向那个地点……在房子的深处,一间只有一扇窗户的晦暗的房间里,死者躺在向光处一张很高的床上,左边有一个低矮的五斗橱,上面摆着蒙尘的干花。在那里,一切都是死亡了的……露露和警长在门口待了片刻,才走了进去。在这个狭小的灰色的房间里,死者的轮廓被一张巨大的蓝色床单盖住,就仿佛在老式的电影荧幕上出现的空白一样。
      他们分别站在床的两侧。露露凝视着臃肿的床单表面,希冀看出其中的起伏所蕴藏的那些秘密。
      “您说,这就是他了?是莱昂……”
      “是的……”
      她不禁动情地伸出手去,但立刻又犹豫地放下了。她明白这个人并不是她寻找的莱昂,难道她也必须表现出同等的悲痛和哀悼吗?警长看着她,面露难色,对她沉重地摇了摇头。露露明白他的意思,她不应该企图看清死者的外貌。
      “请您稍等。”
      警长掀起死者身上的床单一边,自己先凝神望了一会儿,然后让露露绕到另一侧来,站到他身边。从那里,一条小心翼翼的缝隙中,一只乌青的左手露了出来,无名指上有一枚戒指。露露与自己手上的那枚比较,是一模一样的一对。无疑她记得莱昂也曾在左手上戴过首饰。那只手经过了两个月的雨水和黑暗的浸泡侵蚀,已经肿大不堪,仿佛是暴发户的手。而上面的戒指则显得如此细小,仿佛是嵌进指头里的某种顽固的异物。这不是莱昂那只按弦、揉弦时修长柔韧的手,不是曾经温柔地抚摸露露的脸颊和头发的体贴亲切的手,它也不曾打开过他们公寓的窗户,不曾握住方向盘和什么人一起绕着G城周围兜风……它不符合露露关于他的记忆中的任何一处,况且它还戴着一枚戒指,一切都说明它是属于另一个人的……她理应感到彻底地松一口气了,但露露直到这时才反而觉得一股悲伤正攫住她的心。
      警长给了露露一些时间,然后将床单重新盖好,回望着她。
      “很遗憾,在这一点上您最好是回避……”
      “没关系,我明白您的意思,”她深深地叹了口气,“事实已经很明确了,我相信这是莱昂,没有什么值得怀疑的了……”
      “我很同情您……越是这样的时刻,就越不要去回忆往事……忘掉那些事,这是我以经验所能给您的建议……”
      “谢谢您……您和您的同事能确定莱昂是怎么死去的吗?”
      “初步判断的结果是自杀……因为我们在遗体上找不到任何重大的外伤,从他的姿势和器官损坏程度上看,也没有显示出曾经剧烈搏斗的迹象……”
      “也就是说,他很平静……死亡对他来说并不可怕,也不痛苦……”
      “对不起,我不敢这么说……死亡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件难事,何况……”
      露露点点头,他们之间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她又重新问道:“但他为什么会在这儿,一个人来到森林的深处……还走进了水窖里?”
      “您知道,水窖的门锁并不牢靠,任何人,尤其是男子,都可以很轻易地将它打开。但关于他来这里的原因,只能凭借猜测了……您的未婚夫是个艺术家,或许他追求的是精神和灵感,虽然对此我们不得而知,但又有谁说得清这些事呢……每年总有些旅行者,为了寻找自己的梦想场所,不惜涉入荒野和山岭中,也踏入了危险中。而这样的事,他们往往都深藏不露,以至于令他们的亲友在事后感到难以置信……或许他是失足了,又或许他只是想找个庇护所来过夜……您知道,林间的夜晚湿冷,是很难熬的……”
      他或许是向来瞧不起艺术家,这次的话里也带着讽刺。但露露并没有而觉得恼火。
      “是啊,世事难料……我们对别人的情况又有多大把握呢,有时事情根本不像我想象的那样,他在想什么我都无从得知……”
      这一次警长没有再回答,而是将目光重新投向了那张床。他们不约而同地注视着死者,却明显得出不同的结论……片刻后,警长又换上了那种安慰的口吻。
      “您看,关于死者的遗物,我们处理备案过后,就可以让您领回去了……”
      “不,我想还是不这么做最好……”她几乎是条件反射似的拒绝了,然后又深深吸了一口气,以使语调降下来,“如果您能处理它们,就最好这样办……我不愿再保留关于莱昂的东西,也是为了不再勾起那些伤心事……”
      她不免觉得自己的理由太仓促,而且缺乏真诚。她不想接受一个与她无关的陌生人的东西是真的,而且侦探也希望她能从这件事中尽快脱身出来。但警长真的相信她并不高明的谎言吗?况且她并没有表现出充足的情感成分……她看向警长,他脸上平静的表情似乎没有显露出一点怀疑,甚至还对此表示出怜悯。露露不禁觉得诧异了。
      “我明白您的意思,您放心,这些事我们会来处理的……剩下的,您只需要安排一个葬礼举行的日期,并通知他人就够了……”
      “我会去做的……还问一句,您为什么选我来做这一切?包括签字……您没有通知他在N城的父亲和其他亲属吗?还是您认为他只有我一个朋友,不算亲人……”
      “是这样的,小姐……我们的确调查过他的背景,知道他来自N城,后来才来到我们这里的……我们也知道他父亲有一家大公司,但试图联系他时却得不到任何回应……他拒不承认自己儿子去世的事实,态度冷淡,不愿合作。我们无法强迫亲属做什么,因此我们想到了您……另外,我们知道在G城一直是您和您的未婚夫一起居住生活的,您是他在这里唯一最亲近的人了……再说,您比谁都想得知他的情况,尽管摆在您面前的是这种事实……”
      “我懂了……谢谢您的好心,以及今天这一切的帮助……”
      “说实话,我很佩服您的勇气……这么一个上午不是任何人都能经历的,尤其是一位未婚妻……”
      又是这么一句话,露露不禁想道。这个未婚妻的身份为她找了多少借口,又为她掩饰了多少未能出口的真实想法啊。她暗自抚摸着手上的戒指,想起真正属于莱昂的那枚戒指的去处,想起了圣皮埃罗街的玛德莱娜·希尔瓦和马蒂斯咖啡馆里严肃的侦探。或许莱昂当初在公寓里赋予她的这个身份,就是为了让她在这样的情景中加以使用,保护她免受外界的猜疑和压力。或许,莱昂从一开始就什么都知道了。
      “我们该走了,小姐。我还是像来时那样送您回去吧。”

      他们回到G城时,已经是中午了。这个上午露露再一次从警局走出来,只觉得精疲力竭。她想直接拦一辆出租车,回到公寓里去,但犹豫了一下后,她决定先找一个公共电话亭,责任心迫使她需要向侦探汇报早上的情况。
      “您好小姐,我刚正在想您的事呢……”
      “侦探先生……”她似乎一时找不到要说的话,停了一下,然后又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口气,说,“今天的事结束了,都清晰了……早上我去了警局,警长和我又谈论了莱昂的案子,肯定了一些事实细节。然后他带我去了市郊的案发现场,因为遗体刚刚才被发现,还没来得及运回来……后来我们去了镇上,我看到了那具遗体,他的证件和戒指,和我交给您的那枚很相似,但无疑不是它……我现在也肯定了,那个死者绝不是莱昂,是警方全搞错了……”
      “那太好了……您瞧,这样一来我们的调查至少不会因为失去希望而中断了……他们没有让您看他的脸,而且连遗体都没有运回警局就通知您去备案,说明他们很仓促,也不大关心这件事……但关键在于,您是否确认他们已经放弃这个案子了呢?您在和他们交涉的过程中掩饰住您的怀疑了吗……”
      “或许今早我犯了许多错误……”她迟疑了一下,接着说,“但我离开警局时,警长签署了一份结案报告。至少他们仍然相信找到的人是莱昂,而我,也在死亡确认书的家属一行签了字……”
      “您做得对,小姐……这样我们就能在一个已经不存在的身份的遮蔽下,获得今后展开行动的自由和空间了……在这件事上您一个人立了大功,下次我再也不会挖苦您了……而且模糊了一个人的身份,能使他摆脱过去的纠缠不清,也许对您和您的未婚夫重新开始以后的生活也有利……”
      他停下了,从话里可以听出一丝因为提起了不该说的话题而产生的悔意。露露不禁微笑起来。在他们沉默的空隙里,听筒里的提示音告诉她很快就要通话超时了,露露赶忙从包里再掏出一块硬币来。
      “按照警长的要求,下面就该举办莱昂的葬礼了……为了不多说什么,我也没有提出异议……”
      “没关系……按常理说,这样的事也总是要紧随其后的……”
      “我正在列一张出席者的名单,还有下葬的地点选择……很奇怪,您知道这是我第一次接受一个人的死亡,但却是为这个冒名顶替者安排后事……”
      “我明白,恐怕您的任务还没有结束,您得再次假戏真做,或者说,和大家一样相信死者就是您的未婚夫。等葬礼的风波过去后,您就可以脱掉隐藏的枷锁,恢复您从前对真相的信仰了……”
      露露又犹豫了一下,然后说:“您会来参加莱昂的葬礼吗?”
      “我?……您为什么会这么想?”
      “毕竟这些关于他的调查一直是由您负责的,现在它表面上结束了,有所结论了,您不认为您也应该在这时出席,以证明您曾为此付出的努力吗……进一步说,或许您能在葬礼上见到所有关于这个案子涉及的那些人,又或许您能从中看出些什么线索和头绪,以便回头再去挖掘。您知道,您可以监督一下……再说莱昂在G城的熟人本来就不多,少了您,葬礼就越发显得寒碜了……”
      露露听着电话。那一头传来窸窣声,仿佛那是侦探在思考时的习惯。
      “老实跟您说,我还以为,自从您去了玛德莱娜·希尔瓦的家后就再也用不着我了……您知道,我的身份很尴尬,缺席反而不会阻碍我的行动,也不至于给您带去麻烦……”
      “侦探先生……”
      “但如果您坚持的话,我会露面的。但必须站在远处,用另一种隐秘些的方式……请原谅,我也许无法正面碰上您,和您交谈了……”
      “这没什么关系……”
      “我会接受您的意见,观察一下局势,判断一下我们下一步的方向,也有可能一无所获……谁说得准呢,情况都是一天一个样……您可能会注意到我,但我不希望那样,葬礼上最好保持些距离,也算是对死者的尊敬吧,毕竟在这个错误中,我们也是阴谋者。您瞧,我并不想打乱您的计划……总之在那之后我会再联系您的。”
      “您能去就好……”
      这一次的沉默还没有开始多久就被电话线的提示音打断了。
      “您瞧,我快没零钱了……”
      “我听出来了。那么这事儿就这么定了,我会留心这两天的报纸通告的。”
      “谢谢您……”
      “但愿您一切顺利,小姐……”
      他们道了别。露露走出电话亭,走到荒凉的大街上。她点了一下手上的零钱,或许不够她叫趟出租车回去了。她只得四周张望了一下,然后朝着前面一片热闹的商店走去,希望能碰碰运气,找到公共交通。人行道上栽着一排修建过了的灌木,在那后面是咖啡馆的露天座位,顾客正在用午餐。而在街道的尽头,从低矮厚重的、蓝色的乌云中裂开一道缝隙,正午的金色阳光正照着转角上公寓的窗台和阁楼。露露朝着那片光走去,一直走到了下一个街区。她在留心着路上的教堂和教会办公处,打算一旦碰上就进去找一位神父,和他谈谈一般葬礼都需要哪些程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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