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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十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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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雨淅淅沥沥下了半宿,早晨虽停了,天色依然半阴不阳的。
褚留儿早起后也如这天色一般,带死不活,蔫蔫的。
他眼下一抹青色,膝盖两团乌青,也不知是跪的还是磕的。
昨天褚留儿跪的时间不短,后来又摔回地上磕了一下,开始膝盖跪麻了一直没觉出疼,夜里却是疼得他腿都不敢弯。白日里刚害小塔他们受了罚,褚留儿本就心怀愧疚,大半夜的更加不好意思再折腾,就这么挨到天亮。
小塔发现褚留儿动作凝滞,一问才知他膝盖疼痛,赶忙找来伤药给主子抹。
小塔手沾了活血化瘀的药膏刚触到褚留儿皮肤就听一声呼天抢地的惨叫,吓得手里的药罐差点儿摔了,他自觉力道不大,却也不敢再试,让金香和惜玉两个轻手轻脚的小丫头来上药,褚留儿咬牙强忍着,若有若无涂了一层药就不准人碰了。
所幸下床活动一会儿后痛感略减,褚留儿换上细滑的里衣,急匆匆吃了早膳就带着小塔去往书墨文渊。
褚留儿计划着赶在中午之前把《五朝》抄完,《梵摩经》是一本薄经,两三天就能齐活,想到又要去祖母跟前请罪不由膝盖抽痛。
小塔今日穿的自己旧衣,到了书墨文渊,褚留儿只跟谭先生说小塔是自己兄弟,想来打个杂,不必给工钱,管饭就可。谭先生也没问什么,直接把小塔领去饭堂,交给那里的管事。
《五朝》抄写完毕,褚留儿就自抄《梵摩经》的事与谭先生商定一下,下午就起笔了,期间谭先生站在桌边看了一会儿,随后踱步离开。
然而,就在褚留儿奋笔疾书的时候,《五朝》已被装裱师傅做了个精美的蝴蝶装,送出去了。
一场秋雨一场寒,褚留儿今儿直接穿的粗布衣裳出来,虽不用在外换衣,走在大街上依然感觉凉风习习。
走着走着他又腿抽筋了。
顾不得那许多,褚留儿就近坐在一家店铺的台阶上,小塔蹲下来给他疏筋。
“主子。”
歇息片刻,小塔蹲身背对褚留儿,示意他上来。
褚留儿看着人来人往的大街,哪好意思,长叹口气道:
“不必了,你去寻个车轿过来吧。”
“是。小塔去去就回,主子千万别走开。”小塔不太放心的叮嘱。
他转过身还没挪步就见不远处一架绿帷漆盖的马车停在那里,车侧一人向这边张望着,正是李诺。
李诺眯眼笑了一下,来到褚留儿面前。
“褚六少爷,果然是您,九爷路过,问您可要同乘?”
“袁兄真是救苦救难,正巧我也有事想向袁兄请教请教。”褚留儿手撑着台阶作势起身。
小塔立刻上前搭手,李诺见此也伸手相扶。
刚到马车前,有人从内打起帘子,露出一张红润的面庞,此人看起来三十多岁,细眉长目,颧骨丰满,碎发结辫束入小梁冠,身着白色滚边的靛蓝大袖锦袍,缎面翘头履一尘不染,正是惠亲王府大总管李奉。
褚留儿没见过李奉,一只脚踩在车櫈上顿了一下。
李奉见状伸手示意:
“褚六少爷,请。”
褚留儿道了声“有劳”钻入车厢。
元晟闻声撩起眼帘看他。
“这次倒换我要认不出你来了。”元晟视线落在褚留儿脸上。
“见笑见笑,出门在外这样方便些。”褚留儿摸摸脸,掏出怀里小铜镜和帕子,对镜擦拭着下颌线处用石黛打出来的阴影。
“易容术?”
元晟说着,突然伸手在褚留儿耳垂与下颌缘相接的地方蜻蜓点水似的抹了一下,旋即收回手,捻了捻指尖道:“这儿还有。”
褚留儿只觉得一点温热稍纵即逝,没太在意,他侧过脸颊对着镜子边擦拭边道:“不过简单上个妆,这点儿本事再没有,我不白混这些年?!”
元晟闻言眼神忽闪一下。
褚留儿浑然不觉,手举着巴掌大的铜镜转来转去,觉得怎么照都不够清晰,跟现代的化妆镜真是没法比。抬手间,衣袖稍有滑落,露出里面细绸里衣的边缘。他今日脚登青缎踏浪纹短靴,靴面上浪花翻滚处嵌有几颗小小的珍珠。
元晟冷眼瞧着褚留儿漏洞百出的乔装打扮,琢磨片刻,未能看透这褚六郎倒底是粗心大意还是浑不在意。
元晟随口问道:“为何坐在路边?”
“膝盖昨日不小心跌了一下,刚又忽然腿抽筋,就懒得动弹了。”褚留儿收了帕子叹气。
心想自己是不是该补补钙?!
李奉递过来一方湿热面巾,褚留儿双手接过,往脸上一覆,舒服得他长呼一口气。
元晟与李奉见此倏然对视一眼。
“多谢。”净过手脸,褚留儿将面巾递回。
李奉虽是侧身浅坐在车厢门口,褚留儿却依然待之以礼。
“既然巧遇,我可否向袁兄请教一个问题?”褚留儿问道。
元晟轻挑一下眉毛。
“《五朝》为何被列为禁书?”褚留儿抄到最后发现《五朝》所记载就是东晋、宋、齐、梁、陈时期的史实,不明白此书为何被当朝者忌讳。
“妄议祖宗。”
“嗯?”褚留儿懵了,他前世对历史虽然没有特别研究,也记得陈之后是隋,这坤安到底是何时何地啊?!
褚留儿:“我前阵子因病忘记一些事,袁兄读书多,能给我讲讲坤安的历史吗?”
元晟看他一眼,“你兄弟众多,没有问过吗?”
褚留儿:“嗯……袁兄广阅群书,学问自然高深,或许知道些旁人不知道的。”
家里人太熟悉他了,为防不必要的麻烦,他压根儿不敢问。
元晟看了他一会儿,又道:“好,那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见褚留儿点头,元晟从袖袋中抽出一张纸递到褚留儿面前。
褚留儿接过展开来看,只见是他去书墨文渊面试时试字之笔。
褚留儿诧异的看着元晟,心中疑惑稍纵即逝。
“怪不得你年纪轻轻读书倒不少,原来还是书行老板。”那不成了自己的大BOSS?!
元晟没接他的话,转而问:“你的字师承何人?”
褚留儿轻抿一下嘴唇,有些迟疑,净面后略带稚气的脸白净无瑕,使他看起来像个犯了错的孩子。
元晟望着他闪烁的熠熠星眸,抬手轻摆。
李奉撩开门帘,翻身跃下辘辘行进的马车。
车内只剩二人,褚留儿食指尖儿轻轻在“楚”字上描画,嘴里缓慢清晰的吐出个名字:“谷幽兰……”
“……”
女子?!!!元晟心中一诧。
“练了多久?”
“自幼书墨中长大的,记不得具体年月了。”褚留儿似在回忆着什么,语气中的落寞如同秋日江上缠绵的清雨。
元晟半阖目,不再追问,车厢内陷入一片沉默。
“大概五岁吧。”片刻后,惊醒般,褚留儿停下指尖的游走,微侧过脸问元晟,“你可信?”
元晟:“无所谓信与不信,你便一说我便一听。你也不必紧张,书行的事我一向不过问,你只需过了谭先生那关即可。”
褚留儿一脸坦然,目光真诚,他看着元晟,嘴角微提,算是两天来唯一的笑脸。
元晟虽心下觉得蹊跷,但又觉得褚留儿不像是说谎。
实际上褚留儿并不是心思单纯,容易轻信他人的少年人,他只是对眼前的人有一丝怜惜,那依稀是另一个遥远的自己。
曾经心中一片荒芜,仿佛茫茫天地之间一芥余舟,无边无际无着落。
初见时,褚留儿就觑见了他眼底的深海,幽深黑暗令人窒息。
“无所谓”追根究底是“不在乎”。
他只想做这世间的看客……
“这样看着我做什么?”元晟抽过褚留儿手中纸张,端详纸上字迹,心中揣摩着谭先生的点评。
随着低垂的羽睫,一切都被覆在眼帘后,隐藏起来。
褚留儿沉默注视片刻,喃喃地说:“想起了我少时。”
元晟修长的手指将纸折好,捏在手中,又看向褚留儿问道:“你如今多大?”
虽然这样问有些奇怪,但如果他没记错,上次在醉梦楼,这褚六郎口口声声称他三姐和韩进的千金为“小姑娘”,而刚刚言词间又处处透着与他年龄不符的蛛丝马迹。
“呵,这要从何算起?”
褚留儿喃喃着,头微微往后仰,枕在车壁上随着马车的颠簸震动。
多大?
秋天了,楚刘儿生日快到了,可如今物非人非,最后的好友栗子也不在。
见褚留儿有些伤感,元晟也不再问,倒是记起先前褚留儿的问题。
元晟:“坤安国的历史很长,你想知道些什么?”
褚留儿意兴阑珊的歪着身子道:“算了!突然不想听了,既来之,则安之。人生,除了生死,其他都是小事,且行且珍惜吧。”说出的话洒脱中透出些许颓废。
元晟不以为然,轻哼一声道:“生亦何欢,死亦何苦?!庸人自扰罢了。”
闻言,褚留儿原本落寞的容颜豁然明媚起来,他身子虽慵懒,却对元晟笑得眼如弯月,齿如编贝。
对于褚留儿变脸如翻书的本事,元晟已经见怪不怪,云淡风轻的斜瞥着。
“金钱与快乐当真是不成正比的,你郁郁寡欢的程度竟比我更甚,那我心里便平衡了。”褚留儿坐直身体摊开双手,像人体天平一样比划着,“上天给一个人这样东西多一些,那样就少一些。嗯!公平。”
元晟半晌无语,“你这是嫉妒还是嘲笑?”
这人幸灾乐祸起来也如此坦荡,莫名的,元晟竟不觉得反感。
“都不是,拿你寻开心罢了,幸福来源于比较嘛!”
“是吗?既然如此……”元晟嘴里拉着长音,手却迅疾如电地朝褚留儿膝盖压去。
“别!!!啊!!!”
一声惊天惨叫从车厢里传出,过往行人无不四散闪躲。
“主子!”小塔一惊,箭步上前,伸手就要去掀那车帘。
未等触及,身后一人却将他钳制住,双手被反剪于身后,小塔刚要扭头去撞,又被钳住下颌,同时膝窝传来一阵酸痛,几乎站立不住。
小塔目眦欲裂却口不能言,只能奋力挣扎,发出“呜呜”的闷吼。
只见那车缓行几步之遥就在路边停下来。
车内元晟捂住耳朵,紧蹙眉头,瞪视褚留儿。
“伤了筋骨?”看他还能行走的样子也不像啊。
“牵一发动全身,皮肉之伤也很疼啊!”褚留儿愤懑地吸着凉气,将裤腿撸起来,咝咝哈哈地朝青紫的膝盖吹气。
元晟瞥过去一眼,淤青而已,虽不屑褚留儿的矫情样儿,却依然唤了李诺上来给褚留儿上药。
“不用,过几天淤青自然就散了,劳驾把我送回去就好。”毕竟自己先招惹的人家,褚留儿也不好意思生气,受了疼心中却是不爽的。
李诺能被李奉相中认做义子亲自调教自然是个人精,他麻利儿的爬上车,跪着道:“六少爷,这可是府里秘制的上好伤药,稀罕得很,千金难买,不信您看。”
话未说完,已经从车壁的暗格里取出一方四角包金的檀木盒子,掀开盒盖,里面嵌着一支莹润的白玉瓶,一个小巧的葵口碟。他将白玉瓶就着葵口碟稍倾,汤色金亮的药油流入碟中,一种混合着花木的清香飘入鼻端。
李诺翘着兰花指,用指尖沾了少许药油给褚留儿看,一脸殷勤,并再三保证自己手法又轻又快。
褚留儿见此盛情难却,再推脱就无礼了。
但他内心依然是极度抵触痛感的,眼看李诺的指尖要触上来,褚留儿条件反射一样往后躲,双手紧紧攥着挽起的裤腿,“疼!疼!疼!……”牙关里崩豆一样蹦出他的低呼。
“主子,主子……您……您就忍一下。”小塔得知实情后又到车门外守卫,此时听见褚留儿呼痛是又心疼又羞愧。
回想起早上的情形,他实在是没见过比自家主子还娇贵的人了!
“呃……,六少爷,小的还没沾着您肉皮儿呢。”李诺举着手委屈巴巴的瞧着褚留儿。
元晟看得啼笑皆非,“用这个罢。”他递给李诺一片泛着莹蓝光泽的羽毛,李诺小心翼翼接过,用那羽毛蘸了药油轻轻扫在褚留儿膝盖上。
羽毛细腻顺滑的末端扫在皮肤上,不但不疼还有些微痒,褚留儿终于放松下来不再闪躲。
“这个法子好。”褚留儿笑盈盈的道。
一转眼,他注意到元晟手里拿着个象牙雕刻的精美扁盒。
“你得用就连同药一起拿走,我留着也是无用。”元晟将那扁盒往前一送。
褚留儿接过来欣赏一番,道:“这盒子太贵重了,受之有愧,羽毛我腆着脸收下。”
语罢,他打开盒盖,一把抓出里面的鸟羽,用之前擦脸的帕子裹了裹,塞入袖袋,把象牙盒子还给元晟。
李诺在眼角余光中看见,使劲抿了下嘴,手上动作愈发轻柔。
“兽骨而已,谈何贵重!”元晟将扁盒随手搁在一旁座位上。
见他满不在乎的样子,褚留儿道:“物以稀为贵,我奶奶曾给我做了一支象牙的胎毛笔,用的还是祖传的料。”顿了顿,褚留儿又问:“我们国家有象吗?”
元晟看似漫不经心的思索一下:“据闻淮南有,我未曾得见。”
前世楚刘儿自然是见过象的,他见元晟百无聊赖的模样,心里有些歉疚,恐怕刚刚自己低落的情绪勾起了他内心的阴郁。
那种被裹挟在黑暗漩涡里的感觉很糟糕,毕竟自己是从中挣脱出来的,对此深有体会。俩人虽然称不上相熟,但袖手旁观总归于心不忍。再说了,终究是拿人手软。
褚留儿想了想,用哄小孩似的口吻说:“那我给你变一个。”
语毕,褚留儿撸起袖子用右手捏住鼻子,左臂穿过右臂与下颌围成的圈,模仿象鼻的动作甩动几下胳膊,瓮声瓮气地问:“如何?”
元晟漠然看着褚留儿怪异的动作,一瞬便反应过来,轻笑了下:
“嘁……丑。”
“是吗?!看我给你变个更丑的。”
褚留儿一边用食指摁着鼻头,一边发出憨憨的“哼哼”声,最后自己忍不住哈哈笑起来。
李诺忍了又忍,憋得脸红手抖,好在药已抹完了,头埋得低低的给这位褚六少爷整理裤脚。
元晟眉眼终于染上笑意,牵起的嘴角边若隐若现一个小小的梨涡。俊朗而淡漠的面孔平添一份生动,看得褚留儿恍了恍神,心中高兴起来。
“这是什么?”
“猪啊!你不会只吃过猪肉没见过猪跑吧?”褚留儿用两手揉着笑酸的面颊,看向元晟的目光水雾中透着戏谑。
元晟哪里见过生猪,不过被眼前的小人儿看扁了也是不能忍的。一言不发,抬手又朝褚留儿膝头而去,不过速度却是缓了。
褚留儿在那手掌即将触上来的一刹那捉住元晟手腕,谄媚地道:
“手下留情,我错了,求九爷饶恕。”
“软骨头!”元晟抽回手,睥睨着。
“管什么软硬?不疼就好,我上辈子大概是疼死的,所以现在一点儿都受不得。”
褚留儿豪不觉得羞耻,将膝盖用衣摆盖好,又将展开的衣袖也搭在膝头。
痛感总是能轻易牵起褚留儿前世化疗时的记忆,那种痛入骨髓,夜不能寐的折磨常常让他觉得死亡其实是一种解脱,如今终于摆脱了病魔摧残,他一点儿也不想重温。
李诺从车上下来之后,车轮继续滚动,车内一时无言,安静却不尴尬。
窗帘缝隙斜射进来一束微光,照在褚留儿粉白的指尖,他曲了曲手指,想握住那束光,就像握住这生命。
这生命他已经在这异世的时空延续了三个月,未来还能把握多久?
撩开身侧窗帘,他看到落日躲在云翳后面,将那片天空的云朵镶上金边,霞光四射穿透缝隙倾泻下来,落在远处的屋脊近处的窗棂上。
“白日丽飞甍,参差皆可见。余霞散成绮,远水静如练。美不胜收!这世界挺好的!”褚留儿翘着嘴角,一副心旷神怡的样子。
元晟瞟一眼窗外,目光最终停留在眼前那张愉悦如暖阳的笑脸上。
眼前不远就是忠勇侯府,车马止步。
临下车前,褚留儿回头问:“以后我还可以去书行吗?”
“随你。”元晟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