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暮》舒抒

2、01

　　细细算来，周暮认识唐有卿十一年了。头回相见，是在她十五岁那年。
　　下午放学，甫一踏进家门，见沙发里端坐着一位穿黑衬衫，戴很老气的方框眼眼镜的男人。人坐在她家装饰的金碧辉煌的会客厅，极为格格不入。
　　母亲向她介绍，叫唐叔叔。

　　周暮歪着头看他。二十出头的年纪，让她叫叔叔？
　　唐有卿却摆不出长辈架子，和煦地微笑，向她点头，“你是周暮吧，下午好。”

　　杜玥当即便斥责闺女没礼貌，“哪有叫长辈先和你打招呼的！”
　　“小事小事。”唐有卿截下话头，没叫杜玥说下去。心知肚明极了，娇生惯养的大小姐，见家中添上这么个不相衬的人，审视怀疑恐怕全都有，唯独和尊敬二字沾不到边。
　　他也未曾期许过什么尊重。

　　晚饭时闲聊，周暮才听出来，这位唐叔叔是妈妈娘家那边，不知道隔了多远的亲戚，自己创业几年，没见到什么出路，来向周先生学习的。
　　学习？哪门子的学习。求人提携才是吧。
　　至此，就更没将人放在心上。

　　离别前，唐有卿还喊了周暮，说来得匆忙，见面礼准备得不周到。玩笑的语气，“请大小姐见谅呀。”
　　“唔，没关系。”周暮那时眼睛长到天上去了，十足心高气傲，“我也并不是什么东西都肯收。”
　　自然又一次被斥责。

　　周衔南的道歉却也毫无诚意，“你瞧，这姑娘让我惯坏了，回头我一定仔细教训她，不能再让她这么没大没小。”
　　唐有卿有一瞬的失语，没人知道他本想说什么，大概也没人关心。他的目光，自周暮身上移回，落在周衔南身上，笑意渐深，“别在意。小姑娘家有些脾气也是好事，免得被人欺负了。”
　　旋即道别，“姐夫没旁的事，我就先走了。改日再会。”

　　打那以后，两家交际就密了起来。
　　周暮时常见他在周衔南身旁，鞍前马后，为周家生意出了不少力，渐渐地习惯了他的存在。

　　一回下大雪，周衔南出差，杜玥旅游未归，司机也不知何处去了。周暮在学校里和同学吵了一架，一肚子气地出了校门，还要打车回家，气得要命。
　　精神开小差，不察便摔在雪地里。新买的雪白的羽绒服沾了雪水和泥水，顿时污秽不堪，手心蹭在压实的雪地上，也蹭破了皮。
　　周暮没忍住，低声骂了句脏话，恶狠狠的语气，像要吃人。

　　上头忽然传来一声短促的笑，十足的看戏意味。
　　周暮眼里的狠还没来得及收起来，便朝他投去目光。
　　竟是唐有卿。

　　冬日里，他穿长及膝的黑色羽绒服，帽沿带一圈白色的不知是何材质的毛，围巾似的团着。一点簌簌的风雪里，显得格外清癯、雅致。
　　周暮无由地愣住，好半晌，才注意到他伸向自己的手。
　　“我的大小姐。”他在笑，使点力气拉她起身，伸出手，想为她掸一掸脏的衣，终究无处落手，于是作罢。“怎么会把自己折腾成这狼狈模样？”

　　周暮收了收，瞪他，责怪他看她笑话，无理取闹极了，“不用你管！”
　　说着转身要走。
　　听见唐有卿在身后喊她，“我的车也不坐？”
　　她没应，他也不急，慢条斯理接着说：“这风雪天，怪不好打车的。倘若你要是想乘公共交通工具回你家，恐怕不大方便。思来想去只有十一路公交车最便捷，可又实在累得慌……”

　　他的嗓音里，始终含有分明的笑意，叫周暮品出些刻意的逗趣。
　　她蓦地转身，差点儿栽倒到他怀里，勉强立稳身子，语气不大好，“送我回家。”
　　唐有卿挑眉，“啧”一声，“求人帮忙可不该是这态度。”

　　周暮年纪虽轻，已然沾上些不该有的“官僚”味，“你跟着我爸做生意，照顾我不是应该的？”
　　不曾想，她话音甫落，唐有卿短促而满是讽意的一声笑，语气里藏一些两人都未曾注意到的不屑一顾。
　　他冷声反问：“应该的？”
　　接着去拉车门，“你倒看看，是不是应该的。”

　　直到车子行驶出老远，连车尾都看不见了，周暮还愣住原地，不敢置信唐有卿真就抛下自己不管。
　　登时，气愤、恼怒、委屈，一齐涌上心头，两行泪径直流下来。周暮不理，抬步便走，在风雪里低声啜泣。

　　行至转角，见唐有卿那辆奥迪稳稳停在路边。
　　他人倚靠在车旁抽烟。左手拢着火苗，右手往跟前送，一点猩红闪过，薄蓝的烟雾飘开，方向周暮投去目光，清清冷冷的，仿若这日的冷风冷雪。
　　“上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