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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我知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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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怀绶大概没有想到,其实他本不必遮遮掩掩。
作为一个阅读量广泛并且领悟力极高的小朋友,谈述其实懂得很多。他从七八岁开始看《红楼梦》,很多大人不能言之于口的事情他都是从这本书里搞明白的,包括男人和男人之间也可以相互恋慕。
数年后,谈述又不幸抓包了一次叶怀绶在家里同人幽会。那时他初三刚开学,学校为了振奋士气,锻炼学生意志,挑了一个周末,把他们拖到郊外拉练。谈述最讨厌这些形式主义,何况他又懒,且爱干净。拉练这种事情,完全不对他的八字。
他趁午餐时节悄悄从队伍里溜了出来,在路边打到一辆的士回家。一开门,他就看到客厅沙发上两个忙不迭分开的人影。一个是叶怀绶,另一个是陌生人。叶怀绶还好,可那个陌生男人已经几乎半i裸了。
叶怀绶立刻拿起衣服丢过去,打发人上二楼,然后起身整理好衣襟,走向谈述,道:“你回来了。”
像是打招呼,又像是责备他不该回来似的。
谈述看着他,一时有些瑟缩,他觉得自己似乎是做错事了。
叶怀绶何尝不惊慌,他也看着谈述,很快冷静了下来。
该怎么办?哄哄小孩子?可是太明显了。
谈述多大了,应该是十四、十五岁了,这么大的孩子也该懂事了,但这些事情他有必要懂吗?
叶怀绶忖度了片刻。
他有必要懂。
叶怀绶觉得,这件事错只错在他不该大意,有些事只该在卧室里做,如果在卧室,就不会有此时的尴尬。在这一点是他不对,他应该承认。更重要的是,朝夕相处,事又至此,他觉得自己应该告诉谈述,他是怎样的一个人。他想要请求谈述尊重自己,并且也尊重和自己一样的人。
万万没有想到,他还没有说完,谈述就打断了他,说:“我知道。”
叶怀绶很是意外。
为了证明自己的确知道,谈述又补充说:“就像薛蟠和柳湘莲。”
这个答案其实在几年前他听着叶怀绶同恋人秘语时就已经想到了,就像贾宝玉和蒋玉菡,就像秦钟和香怜,就像薛蟠和柳湘莲,等等等等。有好多例子可举,可他不知道为什么脱口而出的是最后一个,让叶怀绶万分讶异自己在他心里居然能被比作那位薛大爷。
叶怀绶道:“对。”又立即改口:“也不对。”
谈述一点就透,马上说:“你们是相互的,你们相互恋慕。”
他用了“恋慕”这个词。
叶怀绶心里一暖。
只听谈述又道:“你不用道歉,是我不该逃课。可我走得很累,就回来了。”说着,他仿佛愧疚似的低下头,耳朵也红着:“我回房间休息,我不随便出来。”
叶怀绶一时很难形容自己的心情。谈述此时成熟得令人吃惊,让叶怀绶不禁注意到,他现在的确是个大孩子了,连外貌都褪去了刚来Z市时的奶娃娃样子。叶怀绶一直觉得自己是试图抱着做朋友的心态和谈述相处,而此时他觉得这样的想法十分自负,他很郑重地觉得谈述本来就值得做他的朋友,这和年龄没有关系。
谈述有一种很难得的真诚和善良,这不是他第一次感受到这一点。
还在谈述读初一的时候,叶锦瑟有一次打电话让叶怀绶去学校接谈述,说谈述在学校里和别的孩子打架,受了伤。
叶怀绶连忙赶到谈述的学校,一个年轻老师正在办公室里训斥跟谈述打架的人,谈述却不在,说是正在校医室上药。
那个动手的半大孩子天不怕地不怕,对着老师嚷嚷:“这也算打架?他太弱了吧!我推他一下他就摔倒了,我还说他碰瓷呢。”
老师很气愤:“你为什么要推他?”
那孩子还不知天高地厚似的:“是他自找的!”
碍于受害学生的家长在,那位年轻老师急得满脸是汗,叶怀绶甚至不得不出言安抚几句,帮着她一起弄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原来,在谈述他们班上体育课的时候,恰巧有几个高年级里难管教的男生跑出来打篮球。谈述班里有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子,惹人注目。几个高年级男生看见她,便无聊想挑事。正巧他们围着操场热身跑步,其中有一段斜坡,正挡在羽毛球场馆后面,体育老师看不见。那几个高年级男生便在那里拦住了那个漂亮女孩,说了几句调笑话。
其他的小孩都忙着跑开了,只有谈述从队伍里挺身而出,玩老鹰捉小鸡一般地护在那个女孩子面前,还说了很多义正辞严的话。那些男生被激怒了,伸手推搡他,把他推倒了。
路面有坡度,谈述这一摔下去,手臂和腿上便都是长长的擦伤,颧骨处也擦破了,差点伤着眼睛。虽然只是皮肉伤,但创面大,且他本来皮肤细白,对比之下触目惊心,把老师吓得不轻。
好在叶怀绶是个讲道理的家长,听明原委也没怎么样,只说要先去看看谈述。
谈述坐在校医院里,已经上好药了,正在那里哭。他怕疼怕得厉害,上药如同上刑。校医早就给他收拾妥帖,班主任要带他回办公室,他只动动腿就又坐回去,眼泪啪嗒地道:“腿疼,我走不动。”
他还穿着运动长裤,裤腿高高地卷到膝盖上方,两只手臂上了药,也直直地伸着不敢弯曲。
叶怀绶一进门看到的就是这么个可怜的模样。
校医还在旁边笑:“就是一点皮肉伤,哎呀这个小伙子,真是太会哭了。”
叶怀绶心里顿时有种痒痒的感觉,又想笑,又怜惜,便对班主任道:“我先带他回家。”
班主任道:“等一等,我让那个学生来道个歉。”
“不用了,”叶怀绶声调温文尔雅,说出来的话却字字千钧,“他再怎么道歉也只是个形式,又治不了谈述的伤口。重要的是他从此知不知道该怎么做人做事,这就要拜托老师们用心教导了。”
说完,他便俯身小心地将谈述抱了起来。
谈述扎煞着一只手,配合地环住他的脖子,可这个动作还是牵动了手肘处的伤口,他再次哭了出来。
叶怀绶打了辆车,一路都呵护地抱着他。回家之后,他小心地避开伤口脱下谈述汗湿的运动服,拿着热毛巾给谈述擦干净脸,又擦了身上的薄汗,换了干净的衣服。
谈述抽噎着,很矜贵地让他侍候完了。
叶怀绶看着谈述这个样子,就想起那位班主任在校医室门口迎接他的时候说:“谈述是个好孩子,就是太爱打抱不平了。”
“打抱不平?”叶怀绶感到意外。
班主任道:“是的呀,学校里有些刺儿头的学生,胆子大,欺负别的同学,甚至欺负年轻老师。谈述总要站出来仗义执言,拉都拉不住。他要也是那种——那样儿的学生,也无所谓了。可他明明这么……唉,所以这样也不好。你看今天,果然挨了打。”
起初叶怀绶听说谈述打架,已经很吃惊了。他更不能相信,谈述这么个矜贵的模样,却竟然喜欢给人打抱不平。
他半跪在床边,抬头看着谈述,问道:“他们为什么打你?”
谁知谈述说:“他们也没真的打我,是我摔倒了。”
叶怀绶更意外了。
谈述双手僵硬地比划了一下,道:“那里是个大斜坡,我没站稳,摔倒了。”
叶怀绶心里又痒痒的觉得很好笑,抬手握住他细嫩的脚腕。
“哦,摔倒了,”叶怀绶正色道,“那以后经过那个斜坡,可要小心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