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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起 ...

  •   那一天,盖聂终于找到了那个故人的孩子,上次见他,他还是个白白嫩嫩的幼童,身量还不到他的腰部,如今一晃眼,他已经是个身高将到他胸口的少年,看着小小少年戒备懵懂的模样,他不期然想起了自己。

      当初他失去父母的时候,便是少年这般年纪吧?那个时候,自己又是什么模样?

      记忆的最初,一切都很模糊,似乎有一个大房子,他住在里面,有父亲,有母亲,有很多人围着他打转,某一天,他不知为了什么在赌气,母亲用柔软的手指帮他拭去眼泪,温柔而耐心地哄着他,“聂儿乖,去吃点东西好不好?”他气呼呼地把身子一扭,两手一抱,“别理我,就让我饿死在这里好了!”母亲揉揉他的头发,柔声哄他:“聂儿,你不吃饭,娘心里疼,乖啊,去吃点东西。”听说母亲会因为他难受,他心下立时一软,再也板不下脸,悄悄望望母亲,拉住了母亲的手指。

      父亲对他很严厉,从他会说话就逼着他念书识字,从他会走路就逼着他练剑习武,他讨厌父亲,喜欢母亲,可是,当兵祸来临,是父亲挡住敌寇,保护着他和母亲上车逃走,敌人追上了他们,母亲把他从山坡上推下去,自己举剑迎向来敌。

      他头撞破了,身上到处都是伤,他很疼,但他顾不得哭,艰难地从山下爬回去,大兵不见了,母亲和护卫倒在血泊里,大家都……死了。他哭着喊着他们的名字,可是没人起来回答他,他哭累了,就坐在他们身边,期待着他们醒来。他很苦闷,很难过,可是,再没有人哄他,也没有人起来安慰他,也没有人,会管他是否要饿死在这里。

      他回到了家,那里已经不能被称为家,所有的东西都被抢走了,父亲死了,大家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身上的血与敌人的血混流在一起。他跪倒在父亲身前,这一次他没有大声哭,父亲说,男子汉不可以流眼泪,眼泪是幼童用来呼唤父母向父母求助的,他已经长大了,不能再做幼童之举。他没有哭,眼泪却自己流了出来,不停地流,当眼睛干涸,他捡起了父亲的剑。

      他埋葬了父母,一年后,他带着父亲的剑离开家,搬到了一个偏远的小镇。

      这里是秦韩魏三国交界处,也是三国流放犯人的地方,镇上全是穷凶极恶之徒,每有战争,镇上总能看到成群的士兵,他不停地屠戮杀上门的敌寇与恶棍,剑下饮血无数,渐渐地,大家都知道了这里有一户人家,虽然家里只有一个小孩,却绝对不能招惹。

      他的名声传播出去,开始有人上门找他挑战,有一天,来了一个醉鬼。

      他抱着剑,瞪着那个麻杆身材头发乱糟糟的比他约莫高上一个头的少年。对方声称找他比剑,却以这种姿态出现,让他心中有些不快。少年提着酒壶,踉踉跄跄地向他走来,“你就是盖聂?听说你是这里最厉害,嗝,最厉害的剑客,我要跟你比……咦?比……”少年左脚绊右脚,脸着地摔倒,几乎是立刻地,地上响了呼噜声。他瞪着空气皱起眉头,默默转身,回家,关门。

      后来少年经常来找他喝酒。

      “喂!今天你是秦国人啦!”

      “喂,今天你是魏国人哦。”

      “喂!今天你是韩国人呀。”

      “阿聂,我今天又学到一个新招,快来陪我练练!”

      “阿聂,我今天得到一壶好酒,快来陪我喝个痛快。”

      …………

      “阿聂,你说,何为最强之剑?”

      问出那个问题之后,少年再也没有出现。

      不久,来了一个异常凶恶的挑战者,他身如铁塔,扛着一柄与身材相当的巨剑,身上的杀气肆意释放从不收敛,人们称他为胜七。

      那是他第一次感受到切切实实的死亡威胁,他握紧了剑柄,像一只初初长成的狼崽,面对着强大的敌人,不肯服输地张开利爪龇开了尖牙。

      身高超出他一半的男人大喇喇地扛着巨剑居高临下地睨视着他,“我还以为名满天下的剑客盖聂是何样人物,原来不过是个没长成的毛孩子。”

      他抿紧嘴唇,严阵以待。他很清楚对方在试图激怒自己,想要让自己冲上去。他的优势是长年累月的战斗中养出的超常的洞察力,只要给他时间,他总能探出对手的弱点,继而利用这个弱点将对手打败,面对这种刚猛无匹的类型,正面作战尤为不智,他没有受对方挑衅的影响。

      胜七败了,他将铁塔巨汉捆了个结实,担心结不够紧,用脚蹬了蹬,确定铁塔无法挣开了,这才重新站定,对铁塔拱手说:“抱歉,在下需要你的赏金。”

      是的,他需要钱,需要很多钱,三年了,终于被他等到了,那个带着兵卒屠戮了他全家的男人,来了。

      他拿到了胜七的赏金,散尽千金打通关系见到了男人的对家将领,他用自己从智氏古老传承里得到的兵法手段帮助对家将领以少胜多打败男人,男人像个丧家之犬一样,丢盔弃甲,大败而回,如他所预料的一般,男人受到刑责,失去官职,灰溜溜地被贬回了家。

      得到消息的时候,他拒绝对家将领给予的优厚奖赏和官职,悄悄来到了男人的家。

      这几年男人一直待在军营,他找不到任何机会,当初男人屠戮了他的家,他必须让男人血债血偿。

      猩红月下,他一路杀进去,最后一个护卫的兵卒也倒在他面前,男人狼狈地举剑保护着身后刚刚分娩的妻儿。

      男人也倒在了他的脚下,他举剑,欲要砍下男人的头,床上的女人尖叫一声吓晕了过去,孩子受惊大哭了起来。那个生命很弱小,他在拼尽了力气地哭,然而,他用尽全部的力量,也不过发出了小猫一样的呜呜声。他的剑顿在男人的脖颈前,突然再也挥不下去。

      这些年他见到了太多战争毁灭的家庭,小镇上到处都是战争的孤儿,他们艰难地活着,只要出去走走,就能在角落里看到冻死饿死的幼童尸身,他已经见过太多悲剧,太多死亡,他自己也一样,每天挣扎在生死之间,像野草一样沉默又顽强地活着,而今晚,他将要亲手制造一起这样的悲剧……他努力不去看那个孩子,不去听那哭声,然而,他终究没能下得去手,他挥落长剑,斩断了男人的一缕头发。

      他回到了以前的家,把父亲的剑与父亲葬在一起,跪在父母的墓碑前,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一直以来筹谋的事情,就这么以一个不是结束的结束结束了,他很愧疚,可是他……并没有后悔。

      这个世界为什么会有战争?一切悲剧的源头究竟是什么?那个人奉的是上官的命令,上官奉的是将军命,将军的上面,则还有王在发布施令,是谁挑起战争?是谁屠戮百姓?这所有的悲剧,是该怪王族的贪婪,还是怪贵族的冷血?抑或怪将兵的残暴?有没有人,有没有办法,能够结束这一切?结束这无休止的战争,结束这残酷的世道!

      他很难过,很苦闷,可是,没有人来安慰他,也没有人告诉他该怎么做,他在墓前跪了两天两夜,不停地苦苦思索,那些问题宛如囚困的锁链,将他紧紧锁住不得而出,两天后,他晕倒在墓前。

      醒来时,是在一个陌生的房子里,一名老者坐在床前,床头小案上放了熬好的药,还有水盆和布巾,他浑身虚弱无力,很冷很头疼,他知道自己发烧了。

      老者把药递给他,告诉他,这里是鬼谷,他是这一代的鬼谷子。

      他耳朵里嗡嗡的,不甚清晰地听着老者的话,爬起来,将一碗药汁一饮而尽,然后洗了帕子拧干,躺回床上,给自己盖上被子,帕子叠成条捂到额头上,裹紧自己,闭上眼睛等着退烧。鬼谷子坐在床边,同他讲着鬼谷学说。

      他说他已经暗中跟着他许久,见到了他的剑术,他的谋划,对他的资质十分看重,想要收他为徒,教他鬼谷的传承,为了让他明白鬼谷究竟代表着什么,鬼谷先生与他说了许多鬼谷门徒的惊世逸闻。他静静听着,当额头上的凉意消失时,他有些艰难地从被子里抽出手,将帕子换个面,又缓缓把手塞回去。耳边的声音停了,他有些疑惑地掀开一丝眼皮,天旋地转中艰难地看清,鬼谷子捏着胡须顿在那里,看着自己的眼神有些不尴不尬。他当即便明白,自己刚刚伸手出去,大概让老人误会了什么,可是他实在没有力气也没有心情解释什么,见老人没事,又一次虚弱地闭上了眼睛。

      老人很快重整精神,继续劝他入鬼谷门派,大概觉得光是逸闻说服不了他,老人将鬼谷学说讲得略微详细,里面有很多他从未接触过的东西,那些东西带给了他前所未有的启迪。

      操纵天下,让天下人俯首,是否就能够让天下止戈,让世间太平?

      他仍然在那团囚锁中不得而出,但他至少找到了解开囚锁的一丝可能,从早上,到下午,老人一直锲而不舍地劝说着他,当一缕夕阳的微光映红眼眶,他睁开了眼睛。他张开口,声音因为生病而干哑,却带着他十六年人生全部的力量:“你当真能教我操纵天下的术?”

      鬼谷子眼睛一亮,捏着胡须的手指一撵到底。

      “自然,我鬼谷派,一怒而诸侯惧,安居则天下息。上到公卿王侯,下到黎民百姓,他们的命运,全部在我们掌中。”

      “好,”盖聂下定了决心,胸中涌起一股决绝,“那便让这天下,尽在我掌中。”

      他忍着眩晕,从床上翻身下去,向着老人行稽首之礼,“师父在上,徒儿智氏盖聂叩首拜见。”

      待他病情稍缓,鬼谷子交给他一本剑谱,然后离开鬼谷,说是要为他带回一名师弟,两人都到了,就正式授他们课业。

      一个月后,鬼谷子回来了,带来一名额有白发的华美少年。

      “聂儿,他叫卫庄,你可以叫他小庄,从今天开始,他就是你的师弟了。”鬼谷子对他说。

      “是,师父。”他礼数周全地作以应答,向着少年叫道,“小庄。”

      少年昂起头来,用一个尖尖的下巴对着他,给了他一个不带笑意的微笑,骄矜,傲慢,高贵,冷淡,那是一个标准的贵族式微笑。

      幼时父亲的教导让他习惯对人保持一种矜持的距离,不轻易深交,不轻易恶交,他十六年的人生中,除了唯一的一个朋友,其他人,于他只有需要出剑和无需出剑两种,无需出剑的时候,他总是持重有礼的,他坚守着父亲教导的家族礼仪,无论别人如何议论他、嘲弄他,他都不曾改变,更不曾丢弃,这让很多人以为他迂腐可欺,于是一些本来是后者的,也从后者变成了前者,这少年用脸告诉他,他已经属于前者。

      也许,他们之间不需要等到三年后,提早就该有一场决斗热身,当然,不是现在。

      以他对人的了解,鬼谷子身为师长,不可能容忍弟子一直如此放肆,最晚明早正式授课之前,他就会做点什么,让这名新弟子认清鬼谷的规矩,最好的方法自然就是——一场失败,他一路过来都没有动手,那么,他想要做的已经很明显了,他想让自己这个弟子代劳。

      不到跟人真正撕破脸的时候,他不会对人做出不友好的举动,除非必要,他一般不会动怒,现在也一样,他心里不喜,面上却只是淡淡的,并未因对方的无礼而表现出生气或羞恼的模样。

      这让少年更加抬高了下巴。

      此情此景,鬼谷子只是捻捻胡子,吩咐他们先休息,第二天一早正式授课。

      鬼谷子离开后,他向着新得的师弟点点头,也准备去做自己的事情。

      没走两步,身后传来一声“聂儿?”

      新师弟的声音与他的人一样华美,腔调亦如颂咏般有韵有律华美悠扬,然而说出的内容并不如何悠扬。

      除父母和师长之外,还是第一次,有人敢这么叫他。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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