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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独处(三合一) ...


  •   天凉郡郊外有一处人迹罕至的山峦,此地山势低回却不失险峻。山林深处植被茂盛,老树虬龙盘错,树荫相接,杂草疯长。

      一个落拓不羁的青年正坐在林中空地旁,口中衔着草茎,身边放着长剑和硕大的包袱。不时望天又看地,百无聊赖。

      空地中一片不起眼的小纸条化为灰烬,法阵显现,庄换羽和秋山君从中走出来。青年默不作声地上下打量。

      庄换羽一袭绀碧色银纹箭袖对襟短衫配长裤,外披一件同色绣花银丝斗篷,一副富家子做派。秋山君手持长剑,一身劲装,跟在庄换羽身后。

      秋山君对纸符为引的法阵新奇不已。此阵进出毫无阻滞,无需动用真元神识,眨眼间已身在千里外,当为世间少有之密术。天道院学子能大方地在他面前使出,不得不赞一声坦荡。

      “你俩可算来了,在下恭候多时。此间方圆十里并无人烟,再有半个时辰,郡城城门便要关了。若要进城,须得快些。”青年叼着草茎悠然道。

      秋山君不识此人,见他言谈举止如市井之徒般浅薄鄙陋,豪无半点修士的气息。不禁纳罕,亦猜到他便是天道院学子口中的周师兄。可暗自思忖自己假扮的伴当身份,不知该如何应对。

      庄换羽上前深施一礼,沉声答道:“有劳兄台久候。我等尚有他事要办,且不急入城。兄台,请便。”

      青年并不急着离开,反倒对秋山君挑剔道:“装扮不错,可惜仍有破绽!”

      秋山君自是对镜验过妆容,又看了庄换羽那张无论如何都记不清长相的脸。亦未见有何破绽,便出声相询。

      青年将包袱塞给秋山君,指点道:“行李。大少爷出行,即便轻装简从,无车马相随,也该由伴当带着包袱行李。否则必有蹊跷,徒增嫌疑。”

      秋山君抱着包袱,方恍然大悟。修士外出多会带些纳物小法器,安置行李物品。想那庄换羽临来时便带了储物荷包。他二人既扮做普通旅人,竟未注意这点细节,实属欠妥,当下真心地谢过青年。

      青年一派大度,摆手道:“你们到底年轻,日后多在外走几趟便好。只是这包袱不白借你,记得带回天道院交给无尘君,就说周不拓今岁不回神都扰他清静了。”说罢扛起长剑,转身要走。

      秋山君惊喜:“周不拓?你是剑客,浪子周不拓!久仰久仰。”

      说来也奇,天道院自三年前出了位荣登逍遥榜第四的大名关白。此后无论在青云榜上多有名的青年才俊,出了天道院便名声不显,多成了寂寂无名之辈。倒是还在天道院内求学的庄换羽名满神都,难免让有心多思之人生疑。

      周不拓是自关白之后最有名气的天道院出师弟子,曾名列青云榜前三,只是他这名气来得怪异。

      周不拓本为世家子,出师后便游历四方行侠仗义,博得一浪子名号。奇的是他专修剑道,却鲜少与人交手,常剑未出鞘便逼退对手。面对上门讨教的剑修更是能躲则躲,躲不过也只战平收手,绝少出剑。其实他完全有能力打败对手,名入点金榜或逍遥榜。

      周不拓明言只想潜心修行,做个利民为人的持剑侠士。自认目前只是个修行中的持剑之客,好勇斗狠与修无益。
      又言剑为百兵之君,为虚名累君子,实非剑侠所为,亦非剑客之道,只能算个用剑的俗人。毕竟世人好名,简而言之那般行事的只是个剑人。

      如此奇谈怪论,引来不少非议和拥趸。以致但凡剑修皆以剑侠剑客自居,也有人贬低对手为剑人,凭空添了许多冲突。

      离山剑宗众人曾就此事论过道。关飞白更籍此提升了剑术修为,遂将周不拓引为神交知己。

      秋山君初闻此人,觉得他为人洒脱,只是心性未免有些促狭。亦有心结交,可惜无缘相识。今日得见,若非身负天后密令,他倒想留人长谈,也好过只身面对庄焕羽。

      周不拓见秋山君一派欢喜,牙疼似地扶额惭愧道:“真是虚名害人!你必是听了剑人之说。可你不知,这本是大师兄说的,我也是多嘴讲与人听。
      可惜被个人头猪脑的给当真了,偏他听后修为大涨。还说什么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定要拜大师兄为师!气死我了,追打了他小半年,才让他打消了这缺德的念头。此事万不能让大师兄知晓。”

      秋山君心头一堵,这庄换羽怎会如此阴魂不散?连日耳闻目睹身边站的俱是此人。他倒没忘周不拓出身天道院,而天道院弟子一向对庄换羽推崇备至。
      原以为是神都学子见识浅薄被蒙蔽了。此刻发现出师已久的周不拓仍尊称其为大师兄,还有那关白亦待其如亲弟。

      秋山君心下不免对庄换羽生出了一丝探究之意,想知道他为何如此得人心。又听周不拓口口声声不让庄换羽知道,却不知其人就在眼前,未免有些滑稽。

      秋山君不禁望着庄换羽出神,那张易容后便让人记不住的脸,看了几遍,还是那般毫无特色又无法描述。
      唯二能让人留下印象的,便是那双灿若星辰的眼眸,闪着清澈灵动的光华。还有那优美如弦月般微微翘起的双唇,色泽红润柔嫩,娇艳欲滴。

      看得秋山君心神摇曳,不禁想起清晨宿醉后的那一吻。竟有若当真吻了此唇倒也不亏的念头。暮然惊醒后,秋山君狼狈地不敢再看庄换羽。

      庄换羽镇定自若地听着周不拓述说大师兄的逸闻趣事,面色渐红又反驳不得。被周不拓碎叨叨地叮嘱了几遍万不能让大师兄知晓,只得点头称是。

      周不拓仔细端详庄换羽,赞道:“你倒学了三分大师兄的作派,不知是否秀而不实。今日且不耽误你们办事,来日有机会,再指点你一二。”说罢又欲走。

      庄换羽移步挡住了周不拓的去路,拱手道:“谢过兄台美意。只是听闻天道院内有新规:请人捎带包裹,须得付些茶资。兄台可是忘了?”

      “不是吧?何时有的规矩?我竟不知。刚刚我可教了你们行走江湖的诀窍,哪能如此翻脸无情?你这见钱眼开的模样,倒深得无尘君的真传!”原有几分正经师兄做派的人,一下无赖起来,连大师兄也不叫了。

      秋山君无心他们的争执,望望怀中的大包袱,只做袖手旁观。

      “兄台传授经验,理当拜谢。”庄换羽微笑着深施一礼。

      “客气客气,何必如此见外。”周不拓移形换影,身形飘忽到几丈之外。

      庄换羽如影随形,后发先至,始终挡住去路,和声细语道:“可这请托办事自是另当别论。况且兄台此举,不正是在教我等:江湖险恶,有些善行实是别有用心,利他是假,惠己为真。”

      周不拓仰天长叹:“大师兄人美心善好脾气。为何带出来的后辈个个狡诈如狐,难缠得紧。这都能被你识破,师兄难为啊!”

      庄换羽浅笑不语。

      周不拓挠了挠头,咬牙道:“天凉郡城南的富贵客栈,报我的名住三日上房。可抵茶资了?”

      庄换羽闻言看向秋山君。

      秋山君莫名其妙,听二人所言似是天道院学子间的考教。不知其中细由,想到自己假扮的身份,随口道:“我听少爷的。”

      庄换羽平淡无奇的脸展颜一笑,清澈明亮的眼眸透出些许孩子气,粉嫩的双唇如花瓣绽开,露出洁白如玉般的贝齿。唇边的笑弧带着稚气,却十分有感染力。

      引得秋山君忍不住跟着笑起来,笑着笑着又不知所措地停下。

      庄换羽追问道:“有宿无食?”

      周不拓疾走,气道:“一日三餐尽享,酒水点心休提!好小贼,留下姓名!他日江湖再见,我非赚回来不可!”

      “此次出行,我名鱼,他名羊。师兄勿念。”庄换羽柔柔地扬声道。

      谁知疾走的周不拓骤然转身疑道:“好小子,大师兄的声音,你也学了?”

      庄换羽微怔,愧道:“师兄见笑,我也只学其形,未得其髓。”

      周不拓不以为然道:“已经很像了。下次出门,你可假扮大师兄。莫要自卑,世上能有几人长成大师兄那样。毕竟皮相之美为下,心性至纯为上。偏大师兄样样俱全,咱不跟他比,活得更自在些。”

      庄换羽笑着应喏,周不拓扬长而去。

      秋山君叹息可怜周不拓自始至终不知,眼前人便是他心心念念的大师兄。管中窥豹足见庄换羽为人心思深沉,也只有这般想才能令秋山君心绪平复。

      偌大的山林中,只余秋山君和庄换羽二人默然相对。

      秋山君努力作若无其事状,有心问接下来如何行事,偏又张不开口。以往与有容同行都是有商有量,从未感觉不便。独独今日与庄换羽共事,处处不协,多次进退失据。
      秋山君决心大局为重,不再去想眼前人是毁他良缘,坏他清白……不对,是坏他名声的庄换羽!只当他是个普通的同伴。

      庄换羽不知秋山君的一番心思,自四色锦囊中翻出一枚精巧的核雕,置于空地中翻手掐诀。核雕没入土中没了踪影,庄换羽请秋山君随他行天罡八卦步,几步之后便消失在林中。

      秋山君跟着庄换羽踏罡步斗,行至最后一步,眼前出现了一间精致的宅院。推门映入眼帘的是一幅绘着星图的崇屏,绕过崇屏便见到一处雅致的房舍。

      坐北朝南的正房两侧各有一间耳室,耳室前凉亭坐榻俱全,庭院中花草水石错落,尽显清新脱俗的隐逸之美。整个宅院倒比寻常的客栈闲居要更适合修心养性的修士。

      有如此雅居,自是不想客栈投宿,秋山君自以为看透庄换羽的心思。进得正房四处打量,但见东西各有一间卧室,他心下暗舒了一口气,还好不用彻夜与人同室相处。

      庄换羽请秋山君先挑间卧房小憩一会,自己去膳房去备些晚餐,有事餐后再议。

      秋山君客气地应下,他确实需要休息一下。自荒唐宿醉之后,日出赶回神都,日暮身在千里之外的荒山野岭。这一日一刻不得闲,心神难宁,不若赶紧静修凝神。

      虽说庄换羽让秋山君自己挑房间,可秋山君不愿失礼于人。

      周人一向崇东卑西,东室多为主卧,西室为客居或闺房又叫女儿房,这是常识。

      秋山君抱着包袱来到西卧室,其实他本可以放下包袱的,不知为何忘了这茬。秋山君推开西卧的门,便驻足不前,他实在没有勇气踏进这样的房间。

      西卧室里深红的紫檀床榻后,山水屏风上画着秋山枫林图,远看如一片烈阳炽焰的火红。四周张设的帷帐挂着彩金织锦红缎,近望是一派喜庆祥和的暖红。
      屋内的几方地毯是红底黑纹花团锦簇,红的热热闹闹。条案、扶几、箱柜笼屉或为古意盎然的紫檀红木,或为华贵的金银平脱嵌螺钿漆器,端的是高调奢华。

      这哪里是修士的卧房,分明是间豪族世家的婚房!得亏庭院建的那般清秀雅致,内里却如此奢靡无度。这天道院的人莫非有毛病?竟如此表里不一!秋山君转身直奔东卧室,心道若东卧也这般,他便在院中凉亭坐榻上歇一夜。

      好在东卧室倒中规中矩,床榻、素屏、轻纱帷帐俱是古着简朴。秋山君放下包袱,决心无论如何要住此间。
      再看箱笼上也放着一个不大的包袱,提起来十分轻便。更有便笺注明内里是知衣坊新衣若干,身贴和银钱等一应俱全。看来是天道院学子原本备好的行李包袱,自己真给那周不拓骗了。

      这天道院的人行事当真古怪之极。再想到那西卧室,嘶——秋山君不由闭眼,可眼前还是一片红红火火,恍恍惚惚。怕不是要做下眼疾了!

      “秋山兄,我师弟已经备好了膳食。你不如用过再休息吧。”庄换羽站在大敞的东卧门外轻声请道。

      二人对坐堂前,秋山君不自知地看向庄换羽。不得不说美人在骨不在皮,此言实不虚。庄换羽端坐案旁用餐,平常的相貌也难掩一举一动间的风情。

      庄换羽吃饭一向认真,他不喜欢边吃边说,却不介意别人如此。早前一人在荒野吃饭,就习惯陵光的碎碎念陪着。学院中用餐时会有同学在旁热闹喧嚣。今日难得清静,也没什么不好。他夹起一块蓝龙虾肉,慢慢地嚼着。

      庄换羽对打点行装的霍光甚是满意。同学三载,各人修为精进程度不同。霍光武功不俗,只是心性有瑕,曾被严厉管束过。不想他在俗务方面倒见长进,庄换羽决定回去后好好夸奖一番。

      庄换羽取过一碗热气腾腾的双头鱼汤,瓷白的小勺轻轻搅动清白的汤水,缓缓送入口中,静静地品着。动作轻柔,没有半点声音,尽显优雅。
      烛光柔和,照在易容后平常的脸上,不知是鱼汤的热气蒸腾,还是天气的缘故。庄换羽的脸沁出微微的汗渍,眼神更加澄澈明亮,轻动的唇齿使人为之着迷。

      秋山君出身南方豪族秋山家,自觉餐仪不差。可与庄换羽同桌,竟让他有种不可唐突的紧张。只恨庄换羽身为主人,却不知调节气氛。秋山君干巴巴地没话找话:“这汤可好喝?”

      “我用着还好,秋山兄可以尝尝。”庄换羽不解地看了眼秋山君手边的汤碗。
       霍光准备的膳食俱是一式两份,备足了旬日的量,又有法阵保其如新鲜出炉般。庄换羽取餐时随手取了一样的,不知秋山君为何不吃,偏偏问他。

      庄换羽能想到的唯一可能:“莫非秋山兄有饮食禁忌?抱歉,我该先问一下的。厨下还有好多备餐,你喜欢吃什么,我给你取来。若是没有合口的,我为你另做。”

      秋山君正为说了蠢话而懊恼。见庄换羽诚心补过,忙表示不用,抬手灌下一碗滚热的鱼汤。

      庄换羽侧目,敬佩道:“秋山兄,不烫吗?这是书上说的鲸吞龙吸术?秋山兄不愧为神龙转世!”

      我谢谢你的夸赞!秋山君不着痕迹地吸着凉气。本就为自己一再犯蠢而恼怒,但见庄换羽一脸叹为观止。一时不知他是讥讽,还是真不会说话。索性问起正事,该如何寻找周园钥匙。

      庄换羽坦言,周园钥匙有灵。他打算夜探天凉郡,寻觅灵识异动。

      “夜探?如何在这城外夜探?”秋山君不解地追问,既要探查,为何不早早入城。

      庄换羽微一沉吟,只言自有独门秘术,在城中施展恐引人注意。此间荒凉,人迹罕至,便于施术。

      既然涉及宗门秘术,秋山君不便再问。很好,话题结束。

      庄换羽继续静静地用餐。

      半晌,秋山君又问起周不拓为何要诓骗他捎带包袱。还有这天道院内同门师兄弟间些许小事竟算得如此清楚。

      庄换羽解释道:“请托帮忙本是举手之劳,无关大局。关键是你我二人隐匿身份,不能让他套近乎,问出真姓名来。”

      “那捎带包裹付茶资是假的!?”

      庄换羽坦然道:“是。只为转移他的注意力,秋山兄不也襄助了?”

      “你竟然骗同门!”秋山君愤慨,“不对,我记得周不拓明明要走,是你拦住他要茶资的。”

      “我若不拦,他也不会远走。可能会借指点你我的武功,叙一段兄弟情义,再相约来日,自然套出你我的姓名。只是若动手,我更容易露出破绽。”

      秋山君不信,只道:“我看周不拓为人磊落,不似你说的这般不堪。便是留下姓名又如何?”

      庄换羽正色道:“周师弟为人自毋庸置疑,生性更是机敏善言,亦是同门中最擅打探消息的……只是我们使命不同,自当谨慎从事,所以我只留下假名。
      书曰:几事不密则害成。是以君子慎密而不出也。兵家有云:故三军之事,事莫密于间!君与我易容而行,所谓何来?便是至亲当前,也不应相认!”

      秋山君无言以对,食不甘味,又一话题终结。他想打破这沉闷:“我要住东屋。”

      “好。”

      “你不问问我为什么不住西屋?”

      “为何?”庄换羽放下筷子,清澈的眼眸里满是真诚的疑惑。

      秋山君一时哑然,半晌道:“西屋里,秋山枫林图的屏风太红了,我不喜欢。”

      “哦。”庄换羽点头,见秋山君直盯着着自己,只道刚刚的回答太敷衍,便认真感叹道:“原来如此。”
      言罢,见秋山君还一脸不满地等着,只得想了想,又接了一句道:“刚好我喜红,霍光大约是为我准备的。”

      这下轮到秋山君侧目,惊奇道:“你喜欢?那他为何不设在主卧,吓我一跳。”

      庄换羽沉默,霍光行事鲁莽还是少人知晓的好。也不知他是如何布置的西卧,居然能把秋山君吓到。

      待真正见识过西卧,庄换羽红了脸。不是羞的,也不是气的,只是被火红的烛火和满屋的红色映的。坐在这红彤彤的屋里,身上的银丝斗篷也成了红色,庄换羽宛若新嫁娘一般。

      秋山君不知为何就觉得好笑,于是倚门大笑。

      庄换羽望着门外的秋山君,糯糯地无奈道:“秋山兄,这屋里红的可不止一叠屏风,你竟不实说。”

      “反正你喜红!这必是你师弟讨你欢心所为,切莫辜负了他的好意。”秋山君见庄换羽一脸委屈,竟有种谑浪笑敖的快意,笑得更加大声。

      夤夜,新月如钩繁星如织,四野无人虫鸣声声。庭院中,庄换羽寻了一处洒满月光星辉的所在打坐。

      不知从何时起,山林中慢慢升腾起一缕淡淡的薄雾。这飘渺的如烟似潮的雾气自无人知晓处汹涌地溢出,如水银泻地般洒满山峦沟壑。又似绵绵细雨,带着一份朦胧的温柔,悄然浸润了整个天凉郡。

      秋山君见庄换羽在如梦似幻的薄雾中打坐。心知他在施术,忙警惕地在旁护卫。
      便看见了如诗似画的一幕。只见清冷袅娜的夜色中,庄换羽披着似透非透的乳白色的轻纱薄绡般烟雾,好似云中仙。双手轻盈如飞蝶穿花,不时掐动指诀,动静之间自有韵律,似在随风轻舞。秋山君难免看入神。

      不想庄换羽见他失魂落魄,只当他不堪疲惫。便道小院有法阵保护,请他去歇息。

      秋山君被惊醒,亦不愿落个偷窥他人秘术的话柄,急忙退回堂屋内枯坐。这一日奔波本是疲累至极,可半日的相处和适才的惊艳,让他对庄焕羽有了一点改观。这使他有些无所适从,睡意削减,见案旁有个书柜,便随意翻看了一番。

      见一卷书落在书柜缝隙中,拿出一看,名为《紫藤诀》。秋山君只道是一本未曾见过的前人笔记,随手打开一览。

      只见文起“为人族大义,南北合流。剑山宗韩食奉师门之命,为师兄丘君向京城酬勤院首座换羽提亲。却不想那换羽与韩食早在街头有一面之缘……”

      秋山君看着这书中的名字,心中不免有些怪异,却又不知所以。不禁继续往下看,只见书中娓娓道来:那韩食与换羽从街头初识便针锋相对,在紫藤花会上论道交心,惺惺相惜起来。后又联手抗击魔族,结下了生死契阔的深厚情谊。
      秋山君边看边在心中暗道:若这书中的人名不是那么古怪,单说这文笔倒也不俗。且于论道一节,颇见新意。

      他继续看到:韩食曾替换羽深入魔族窃取情报,换羽亦为韩食挡了诸多魔族暗算。韩食曾替换羽疗伤耗尽真元,损了神识,险些赔了性命。换羽亦为韩食辗转奔波千里,大漠求医,雪山采药。
      总之,二人受尽七灾八难,情谊亦愈发深厚。但因换羽的未婚道侣丘君,是韩食最崇敬的师兄。一对有情人只得发乎于情,止乎于礼,谨守礼与义。

      秋山君自幼读的都是正经道藏经文,从未见过如此细述小儿女情思,且情节曲折离奇的话本。如今正值情伤未愈之时,他不知不觉中亦为这对有情人的处境扼腕不已,讨厌起那多余碍事的丘君。

      又看到:丘君在迎亲途中不幸丧生于魔族之手。死了也好,秋山君不禁暗自欢喜。

      书中接道:丘君的好师弟韩食和好未亡人换羽历尽千辛万苦,携手灭了魔族,终为其报仇。之后一人坐镇酬勤院,望月怀远,一人孤守剑山,松下思幽。
      果然世事万千,唯情字最伤人。若得道心破迷障,则大道可成。数百年后,二人先后飞升上界,再见时已是无情无欲的上仙。

      看罢,秋山君整个人都不好了,这写的是什么,简直是莫名其妙!这是何人所著?逍遥散人?岂有此理,哪里来的迂腐酸丁?为何不让有情人终成眷属?那丘君不是已亡故了吗?

      剑山宗,酬勤院?天道酬勤,离山剑宗!不对,这分明是影射!秋山君隐隐查觉自己便是书中那不受待见,还白白失了性命的苦命师兄。他怎么不知道师弟苟寒食与那庄换羽有情?真是气煞人也!

      秋山君一想到自己还曾嫌弃丘君碍事,断了韩食与换羽的好情缘。当真是入了魔!更被怄得眼前发黑,心头止不住阵阵绞痛。这心痛连绵不绝,竟有愈演愈烈之势。
      他按着胸口竭力隐忍,取水欲饮,却因手抖打翻了茶盏。欲起身撞倒了身后的抱腰扶几,跌坐回榻上又带翻了一旁烛台灯具。

      庄换羽恰好入内,见一片狼藉,便急步赶到秋山君身边,挥手间扑灭烛火。俯身看他脸色,关切道:“秋山兄,你怎么了?”

      秋山君只觉随着庄换羽的靠近,心似刀绞,疼得越发厉害。更兼心如擂鼓,一声声闷响震得头昏眼花。
      只道是被气狠了,又怕庄换羽看到桌上的书,忙掩饰道:“没事,只是旧伤发作而已。你忙你的,用不着你操心。”

      庄换羽非但没走,反倒一脸担忧地坐在秋山君身边。一边小心地观察他的气色,一边取了茶盏斟了新茶,递与秋山君道:“秋山兄,这旧伤可是与魔族战斗时留下的?”

      秋山君不意有此一问,但见庄换羽神色凝重。便强忍着心痛,接过茶盏,微一思忖,冷笑着反问道:“你如何断定这是魔族所伤?莫非……你探出了魔气?可我现在神志尚在,未曾入魔。”

      庄换羽郑重道:“我亦不知。若秋山兄信我,或可一试。”

      其实,他刚刚在外运功探查天凉郡,便觉身边有魔气异动。在屋外遍寻不着,才进屋查看。此刻身上还带着探查魔气的真元。

      秋山君一口饮尽茶水,将茶盏重重地掷于案上。这心痛已向四肢百骸蔓延,他的脸色已然惨白,真的不对劲。
      秋山君手心沁出冷汗,抽出长剑,紧紧攥着,毅然决然地闭目道:“你快试吧,我若入魔,无需你动手,我必挥剑自戕!”

      “那倒不必!若只是魔气,我也可以净化。”庄换羽安慰道。

      秋山君阖目垂首,暗自思忖庄换羽的言下之意,只怕自己这症候非是沾染了寻常的魔气。亦想不起是何时何地中招。
      不知庄换羽如何施术,秋山君感觉心口的疼痛仿佛被人一点点抽离,终于恢复常态。不由睁眼,却被眼前的一幕惊住了。

      庄换羽抬手隔空轻托着一物,那物被柔白的毫光包裹。是一枚朱颜果大小的诡异事物,似种子又似雀卵,通体黑紫色。其上不时有丝丝黑气冒出,萦绕游走,如活物般不停阵阵轻颤。
      上面还生有许多细如发丝的长毛,绵延不绝聚成一缕黑紫如筋络。诡异的筋络另一端一直深入秋山君的心口。

      “虽不知此为何物,但其上浓郁的魔气不假,如此隐秘地侵蚀我心脉,只怕为其所害也不自知。”秋山君冷静地分析道:“庄换羽,你该把它全部取出来,以绝后患!”

      庄换羽柔声道:“不可!此物诡异,魔息深厚而绵长,似乎还在生长,又根植于心脉之上。恐伤及根本,万不能草率行事。”

      听得这魔物还能生长,见它连在心口,秋山君哪里还忍得住,当下举剑就劈。不想锋利的剑刃砍在筋络上,被一层薄薄的毫光所阻,并没有砍断筋络。只是把那筋络从心口又拽出了一节,而黑紫的筋络已渐渐变成血红的脉络。

      秋山君只觉心口好似生生中了一剑,一股锥心之痛猛烈地袭遍全身。不由喷出一口鲜血,长剑自手中滑落,眼看人就要失去意识,倒向一旁。

      庄换羽眼疾手快,一挥手,歪倒的抱腰扶几凭空立起,让秋山君倚靠。又抬手用一股柔白毫光把抽出血红的脉络送回胸中,毫光轻轻护住秋山君周身上下。然后庄换羽默默地看着手中魔物琢磨。

      秋山君悠悠醒转,见庄换羽面带思索,不禁轻笑道:“你何必发愁。生,既奈何不得它,我便与它同死!”说罢,便挣扎着去取剑。

      庄换羽按住他的肩头,无奈道:“秋山兄,何必轻言生死。此物虽诡异,却未必不能根除,只是需要耗费些时日。此刻它在我手中,暂且不会影响你的心情。你且容我多想想。”

      秋山君不信,他的佩剑为龙鳞剑,本就非凡品,却砍不断这魔物的一缕细丝。何况此物还能生长,再过些时日,他秋山家只怕要出一个魔族了。
      这般想着秋山君便不动声色,悄悄握住长剑。忽对庄换羽身后惊呼:“什么人?”

      待庄换羽转头,秋山君便反手将剑架在脖颈上欲抹,可剑似被异物所阻不得寸进。

      “秋山兄,何苦骗人?这么一会儿,你都砍了两次了,我也是有感觉的。”庄换羽不高兴地抱怨道。

      秋山君见事不可为,只得撤剑,冷静下来细想庄换羽所言。仔细观察,发现无论是庄换羽隔空托着的魔物,还是己身都附着一层薄薄的毫光。原当是烛火的反光,现下看来倒更像是治病救人的圣光。

      可这圣光术是南溪斋圣女峰的女子所习的独门光明圣法。世间未尝见有男子习得,亦未曾听闻这圣光术可以附着在它物上,施术者还能感觉到。

      秋山君不由问道:“这光可是你使出的圣光术?你想用这光明圣光净化魔物?”

      庄换羽懵懂道:“这是我修炼的一种真元,称之为炁,秋山兄若喜欢叫圣光也行。用炁净化魔物,本最是稳妥。只是需我在近前,且耗费的时日会久远些,大约要数年,只怕秋山兄不愿多等。我想此间事了,请秋山兄到天道院小住,只须弄清这魔物与心脉的纠缠,或可把它拿掉。”

      “炁?道藏中原有记载,只有太过飘渺,不想你能炼就。”秋山君含糊的夸赞,心中认定这就是圣光术。只是男儿身的庄换羽为何能练成?
      他蓦然想到三千道藏中记载的秘闻,世界原有极少的阴阳倒错之人,男身女心,女身男心。此类人修行的结果往往异于常人,成者寥寥无几,一旦有所成必为世间罕有。

      念及于此,秋山君再想到庄换羽此前种种,喜红、不惧着女装、善待女子似乎都有了别样的解释。就连他受师兄弟们追捧,也可解作是师门的一片怜惜之情。
      当下放缓了声音道:“既然能把这魔物除掉,你为何愁眉不展?横竖长在我身上,不与你相干。”

      “此物与秋山兄血脉相连,已得其利。我用炁将它包裹,一可使它净化,二可令它长得慢些。只是无法完全阻隔它与秋山兄的联系。秋山兄情绪激荡时,恐它还会见机生长。又或受外物影响,使它在我未察觉时伤及秋山兄,就像今晚……”庄换羽一想便觉得棘手,一时又找不到解决的方法。

      秋山君见他如此为自己烦恼,不由爽朗的笑出声,道:“我原不知有此魔物在身,不曾约束心性。如今知晓从此便绝情断欲。你尽可放宽心,只是你须应我一事。”

      “秋山兄请说。”

      秋山君目光灼灼地看着庄换羽,襟怀坦白道:“此事不可让容妹妹和我师门知晓。若当真无力回天,你须送我一程,不得让我遗祸人族!”
      秋山君始终担心自己会魔化,因为庄换羽提醒了他。他的真龙血脉若魔化,非常人可制。庄换羽此时能阻他求死,来日亦能断他生机,只能托付于他。

      庄换羽微微恍惚,似见到多年前的那对巡边手足,便郑重点头。
      认真道:“秋山兄大可安心,若万不得已,我必送你上路。
      既如此,我或可在这魔物上下一禁制。只是如此一来,秋山兄若心情激变,我必会有所感。若我行炁运功,兄可能亦会感知。秋山兄觉得如何?”

      这与庄换羽平日修行,带动他人行炁不同,亦非用生炁与人治病。而是将自身的一段真炁附与他人的经络间,收放由己。但他从未试过,生恐动辄行炁影响对方,怕人难以接受。

      “如此更好,至少我不担心自己会毫无所觉的魔化!”秋山君倒觉得此法甚妙。

      庄换羽遂对着魔物看了两眼。

      秋山君等了片刻,忍不住奇道:“你不要告诉我,你适才看了两眼,这样就下好禁制了?”

      “是!”一双纯净的眼眸像浸在清泉中的水晶一样澄澈。

      秋山君深吸一口气,平复心绪,总算领教为何世有俗语:话不投机半句多!不禁脸色发白道:“你让我日后就这般,每日胸口挂着此物东奔西跑,行走于人前?”

      “不是。”红唇轻启,“此间只有你我二人,让它曝在身外,浸于生炁之中,亦是净化之法。秋山兄若要休息,我把它放回去便是。”

      秋山君无语,此时他哪有心情休息。便道:“我此刻走了困,你陪我说说话吧!”

      于是两人又默然相对。秋山君恨恨地盯着庄换羽,大有你不开口,我便要动怒了的意思。

      片刻后,庄换羽犹豫地问道:“秋山兄,之前我未进屋时,你为何心情激荡?”

      秋山君放下重重心事,回头再想起因,不觉自嘲道:“无他,只是看了闲书,结局不太如意,生了闲气而已。”

      “何书?竟有如此功力!”乌黑明亮的眼眸带着浓浓的不解和警惕。

      秋山君心下暗笑,遂沉声道:“你可听说过《紫藤诀》!”

      庄换羽肃容道:“不曾。紫藤,难道与那魔物有关?”

      呃~,秋山君不意庄换羽有此联想,真是天真的可爱!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1章 独处(三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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