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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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尺的长刀刃口流过一道血线，缓缓渗入泥土。
中年人靠在树干上喘气，他在肩颈交接的地方被斩了一刀，断了锁骨，此时半边身子都不得动弹。他看着顾惜朝，强笑道，“六个人，换你一条胳膊……咳咳……我们……我们现在还有七个人，你有多少血可以流？”
顾惜朝屈膝半跪，以刀拄地。他左臂齐肩而断，半身披血，握着刀柄的右手微微颤抖，然而面上冷然一片。
“血？”苍白的嘴唇略为牵起，“可以流到杀光你们。”
他用刀撑着自己慢慢站起来，横目扫过四周，“还有谁要杀我？”
众人面面相觑，却没有一个敢上前来。终于，有人向前半步，“此次以多击少，你能战成这样，也算是条好汉。我们技不如人，却也不想落井下石赶尽杀绝，这次就放你一马。”言罢便要带着伤者和尸体离开。
中年人见状，一口淤血喷出，声音嘶哑，“你们……你们！”有人也想带他走，却被一把挥开。“滚吧……统统都快滚……”他挺到此时，全靠一口气撑着，如今真气一散，性命已在须臾。
“哈！这就是正道人士，”顾惜朝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他转向中年人，语气欢欣，“这就是正道人士！无论做什么都会有许多大道理，杀我也是，不杀我也是，就连逃跑都能说得冠冕堂皇。这世上的道理是不是全在你们手上？”
“顾惜朝！”中年人锤着地面，大吼，“你会有报应的！！！”
“我已经有报应了。”青衣书生抬头看天。那一方晴空流云，高远旷达。
“顾，顾惜朝！”
还有人留下，却是那个被夺走兵器的少年。他被点中穴道，浑身麻软，现下刚能勉强站起身来。他摇摇晃晃地站在那儿，看着满地血迹，面上几分狰狞，“你这恶徒……我能杀掉你！我一个人，我一个人也能杀了你！”
他从怀里掏出几枚黑色的圆球，颤着手便要掷出。
“雷平！”中年人强打精神，喝住他，“这东西不是让你……让你用在这里的！”
“叔叔……”少年看着中年人，几乎要哭出来，“他杀了我们那么多人，连你都快死了！为什么不能用！”
“就像他说的，我们是‘正道’。”中年人的眼神慢慢黯淡下去，“而且这些东西……有违天和……”
“……可是，叔叔……你也姓雷啊……为什么……”少年低声喃喃，复而抬头怒视，“我才不管什么‘正道’！”
顾惜朝挑眉看他，手中长刀提起。一点污血滴答落地。
“这些雷火弹足够炸平这里，拼着一条命，我也要你粉身碎骨死无全尸！”少年咬牙低吼。
“够了。”青衣书生突然开口，“我成全你。”
他撤去遍身杀气，露出一个浅笑，“别吵到晚晴。”
少年眼看着他反转长刀刺进胸口，后背透出的刀尖鲜血淋漓。
“拜托……你……收拾一下……这里，”顾惜朝踉跄了两步，缓缓跪倒，血在他脚边积了小小的一滩，“……太乱……晚晴会不高兴的……”
少年呆呆看着那个青衣书生的尸体，脚下发软，一跤坐倒。这样……就结束了？
他手脚并用地爬到中年人身边，跪坐着茫然半晌。这样就结束了……他死了，顾惜朝死了！少年颤着手替叔叔阖上双目，满脸泪水。
积年的落叶被风卷起，层层相覆，掩盖满目殷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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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别这样看着我，我会觉得你在可怜我。”顾惜朝避开眼前那人的目光，皱眉，“我不需要……不需要可怜，也不需要你惦记。”
戚少商低头去摆弄酒壶，他该说些什么？我没有可怜你，我惦记你是因为咱们那些过去太精彩太惊心？可是现在……无论说什么，都已经太晚了。
“来喝酒吧。”他沉默许久，终于找出一个不是那么冒昧的话题。
顾惜朝好笑地看着他，抖一抖袍袖，“我这个样子，怎么喝？”
“……我去问问鄂兄弟。”
“算了，”顾惜朝走到火堆旁坐下，“咱们可以说说话。做鬼之后不知道时日长短，这七年过得像是七十年。”
见戚少商面露不忍，他嗤笑出声：“你这样，倒像是对着个十几年的老朋友，而不是杀了你十几年老朋友的仇人。”
戚少商看他一眼，淡淡道：“人死灯灭。有什么罪责，也该抵消了。”
“说得真好听。”
“人活一世够辛苦了，再要有十殿阎罗十八层地狱……”戚少商笑着摇摇头，仰头咽下一大口酒。
顾惜朝只是微微拧起眉，没有搭话。
“说起来，”戚少商转了话头，“你怎么会……跟着我？”
鬼魂剔起眉头，哼笑道：“你去了惜晴小居。我无聊得很，就跟着了。想看看戚大侠是不是还像以前那样，大杀四方，神明护佑，是个人都会帮你。”
“你……一直都呆在那里？”
“我担心晚晴回来。”鬼魂看着火光，笑容温柔，“不过没想到竟然已经过了这么久，她大概早就转世轮回了吧……那样也好。”他低低叹了一声，眼神些许落寞。
戚少商转头看向门外茫茫夜色，捏着酒壶的手指收紧，“你也该早点去轮回。下一世……下一世重新来过，不要再做错事了。”
“真像是大侠说的话。”顾惜朝顿了一顿，又问，“你是不是很后悔结识我？”
白衣剑客被问得僵了一瞬。他回过头来，眼瞳里映着火光，看着顾惜朝静静地说，“我倒是有些后悔没有早点遇见你。”
鬼魂被这个回答将住，讪讪一笑，“大当家这样说，我真是受宠若惊。”
“这样你就不会先遇上傅……”大概是觉得这样说不太合适，戚少商改口道，“不会领着个杀我的任务，来跟我结交。”
“杀你，也不妨碍我跟你结交。”顾惜朝斜睨着他，“反倒应该说，要不是我领了这个任务，也不会遇上你。”
戚少商勉强牵了牵嘴角，默不作声。
“我这辈子遇上的最好的两件事，就是认识了你跟晚晴。”顾惜朝闭上眼，像是在回忆什么，“……有你戚少商做朋友，做对手……挺好，真的。我不亏。”
“为你这句话，我敬你。”戚少商低敛了眉，在鬼魂脚边浇下一道酒线。
顾惜朝想去拦他，手上一托，当然是空空穿过。他怔了怔，收手拢袖，“可惜了。”
戚少商眼睁睁看着两人的手臂相交穿过，感觉到那股明显的阴冷，心里突地一跳。原来，他还在期待着，眼前的青衣书生仍然活着。他们平心静气地坐下来聊天喝酒，以后偶尔想起旧事，还能见面，听他语气戏谑地念一句“明月千里”。
“可惜什么？”乍一开口，戚少商才发觉声音哑的都快不像自己了。
顾惜朝装作没有留意到戚少商的异样，遗憾摇头，平平答道，“可惜美酒在前，我却喝不到。不如以后你没事就带上十几二十坛好酒，去我坟头祭一祭。就算喝不上，闻闻酒味也是好的。”
“好，我答应你。”戚少商定下心神，抬头露出两个酒窝，点头应道。
“……”顾惜朝不过是随口一说，没想到戚少商应得这么快。他强笑一笑，“我还不知道我的坟头在哪里呢……给我收尸的人一把火烧了个干净。”鬼魂肯定似的又点一点头，“不过还不错，还有人给我收尸。”
“嗯……还不错。”戚少商咬着牙应了一声。
气氛陡然冷下来，一人一鬼看着火堆，都不知要说些什么。话语郁结在心头，然而无从讲起。最后终究溃出一个大洞，空空落落，时时隐痛。
“顾惜朝……”戚少商挣扎许久，抬头时却不见了那个青衣书生的身影。他仓皇起身，对着空空如也的破庙，唤了半声“顾惜……”便哽住了。
被他扔在角落的长剑铮然而鸣。
剑客怔怔而立，只觉得胸口绞痛，眼前水汽弥漫。他对着那个角落，慢慢地又坐回去。
“……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他咽了一口酒，伸手飞快地擦过眼角，“是没有早一点去找你。”
“你说你藏那么好做什么……我一个武人，哪里解得了你的阵法。”
“你知道我破你那个阵法用了多久吗？九年。”
“……别笑。我可没你聪明，那些算法变化，学起来烦死人。”
“等我终于过了那一重套一重的迷阵，才发现那里早已经没有人住了。”
“我以为你已经走了，还有点高兴……别问我高兴什么……”
“却没想到……”他长叹了一声，“要是有下辈子，不知道咱们还能不能见面。”
剑鸣铮然。
戚少商看着那边笑笑：“这样也不错，至少你没法子出言驳我。”
坐了一会儿，再也想不出要说些什么。剑客喝了口酒，起身在破庙里转了一圈，捡来一根长长竹片。他在屋子当中站定，左手捏诀，右手握着竹片摆了个起势。
戚少商背对着那个角落，深吸一口气，再慢慢吐出来：“我没有带琴，便再舞一场剑……就当送送你。”
背后铮铮两响。
他闭上眼点一点头，掌中剑式递出。
竹片的韧性很好，然而太轻。拿在手中飘飘然全无重量，剑势便要打浮。戚少商的这一剑却仿佛力有千钧，一点到位，即刻变招，带起风声啸响。
而此时角落中又是铮铮两响，正卡在他两式剑招势尽之处，倒像是在击拍相和。
戚少商手下一颤，却有笑意染上眉梢。竹片轻抖，划出层叠剑圈。
那剑鸣铮铮，错综零落，缓急有序，竟然是一曲将军令。
白衣人挪步转身，却始终不离脚下尺许方圆。掌中竹片呜嗡震响，一击一划，力沉果决。应着筝曲，他手中剑招变换极快，再不见式起势尽，只有如潮涌般一波波攻势，延绵不绝。
而此时天际蟾宫西坠，夜色已经快要尽了。
一声铮响，诸势皆静。
戚少商提着竹片，站在自己划出的一圈剑痕当中。几滴鲜血顺着指缝滴落。他用力太甚，竟将手掌割破。
“顾惜朝，”白衣剑客看着天边微熹的晨光，气息散乱，“……你还在吗？”
剑鸣先是一声，待了一会儿复又两响。
“你还在，但是就快走了……”
极短的一声嗡鸣。
戚少商了然地点一点头。
“还有一句话……现在不说，就真的再也没有机会了。”他收紧手指，全然不顾竹片将掌心磨得一片血肉模糊，“你……你还在吗？”
又是一声剑鸣。
“顾惜朝……”剑客咬牙，面颊上一道锐线，“就算你做下……那些事，我也不后悔跟你结识。”
“我会记得曾经遇到过一个书生，他是我这辈子，唯一的知音。”
晨光悄然攀上残破窗棂。戚少商等着的那一声剑鸣始终未有响起。
白衣剑客动了动嘴唇，却发不出声音。他猛地阖目转身，扬手将那根血迹斑斑的竹片抛出。
竹片掉在快要熄灭的火堆上，火星四溅。最后的一点余烬终于慢慢全部黯淡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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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了？”鄂子川顶着一身露水踏进破庙，袖着手四处张望了一下。
戚少商点头，扯出一个笑容，“多谢你。”
“不要太惦记亡人。”年轻人摆摆手，“想念是一种念力，会绑住鬼魂，教他们在人世徘徊。”
“我帮你了结心愿，他也能自在轮回。这是全了一桩功德，要记在功德簿上的。”鄂子川不好意思地笑笑，“所以用不着谢。”
“鄂兄弟，果真会有来世吗？”
“……有。”他看着戚少商，接着道，“不要想着来世，先好好过完这辈子。六道轮回，谁知道下一世投个什么胎。”
白衣剑客像是接受了鄂子川的话，没有说话，只是笑笑。他走到墙角去捡自己的佩剑，却在触及剑鞘的一瞬被烫到似的一缩手。剑上的寒气清晰刺骨，怕就是玄冰也不过如此。他解开绑护腕的布带缠在右手上，才将剑捡起来。
真的很冷，手掌连带小臂都快冻木了。可是再过一会儿，就连这一点寒气也要散尽。
他走到年轻人面前，抱拳施礼，“我还要赶路，先走一步了。后会有期。”
“啊……后会有期！”鄂子川慌慌张张，一时没想起来该抱拳还是作揖，摆了个不伦不类的姿势。
剑客出了庙门，提剑上马，最后看了一眼这处破旧的山庙，一抖缰绳，催马上路。
见戚少商走远，鄂子川转向破庙里照不见天光的角落，“你是我见过的最不要命的一只鬼。”
“……那种煞器也敢去碰？”他点燃一张符纸，弹指射向那个角落，“要不是我镇住你，现在就等着魂飞魄散吧。”
“别给我摆脸色，”年轻人笑得像只狐狸，“开始我还有点儿忌惮你。现下你鬼力用尽，执念皆散，可就由着小道挫圆捏扁了。”
鄂子川袖着手在那角落边蹲下，笑眯眯道：“见也见过了，话也说完了。你就安心投胎去吧，这世上没有什么是放不开的。人一死什么都结束了，名利富贵，爱恨情仇……”
“为什么不让你应他最后一句话？”他瞪大眼睛，“你这魂都快散了！难道你想永生永世做孤魂野鬼吗？”
“好了好了，尘归尘土归土。小道送你最后一程，你安心去吧。”鄂子川盘腿坐下，捏了个手决，“尔时。救苦天尊，遍满十方界，会集十方天尊仙众，说诸因缘……”
其时，曦光满室，自有清风一缕，穿堂而过，扶摇天际万里，杳杳入灭。
此刻的山道上，白衣剑客仗剑策马，偶一回头，却见金光满目。
旭日东升，神鬼俱寂。前方漫漫长途，只是再无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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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第2章 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