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上 ...
-
炎气业已去，大火自西流
驱马至古寺，山静林更幽
中元遵鬼事，我待循旧游
月明清光好，莫不是中秋
*** *** ***
入夜的时候，起了山岚。林间雾气渐重，天顶的月亮成了毛毛的一团光晕。漆黑的山道上远远传来踢踢踏踏的马蹄声，却始终不见火光。刚刚入秋，本还有些暑气。进了山，却越发得凉了，加之雾气沉沉，更显阴冷。
借着微弱的一点月光，那衰草间的一条窄道上，渐渐有个人影从雾气当中显露出来。来人白衣黑马，在鞍前挂着一口长剑。他也不点火把，就这么信马由缰地在山道上慢慢走。雾气在他身遭翻卷，却不能逼近。
马儿款款踱步，竟像是识途一般。待走到树林旁时，它甩着头打了个响鼻，不愿再往前，只是不安地在原地踏着圈子。剑客安抚地拍拍它的颈侧，伸手扶上剑柄。林间黯沉无光，墨黑一片，只在靠近山道的近处能看到翻卷的雾气。
剑客等了片刻，不见异样，一抖缰绳正待前行。湿冷之意陡然扑面，突然间就起了风。树林里那些密密扎扎的树干枝叶沙啦作响，漆黑的树影集结着雾气像是要扑上来。宿鸟也被惊起，扑棱棱一大群自林间飞出，投入夜空。马儿惊得倒退数步，却被剑客一扯缰绳止住。
风势更劲，吹得荒草全部倒伏下来。雾气竟犹自不散，反而愈见浓重！剑客单手挽缰，催着马儿小步向前，一边反手缓缓拔出长剑。只见一泓清光被他提在手中，莹莹润润，却有寒气跗骨蔓延。
马儿此时已然行至树林跟前，与那有如实质的黑色只一步之距。剑客突然一夹马腹，大喝一声，迎头冲进漆黑林中。白色身影一闪而没，竟似被那黑暗吞没了一般。
便在这倏忽之间，风止林静，只剩山岚微浮。那个夜行的白衣剑客仿佛从来未有出现过。
*** *** ***
山道在坳口拐了个弯，平平地直铺下去。道旁杂树蔓草丛生，葱荣繁茂。雾气在这里已经淡去了许多，月色如水，清辉之下一片烟草凄迷。
道路尽头隐隐有火光显现，却是一处山庙，掩映在郁郁葱葱的树影之间。那密密而生的是两株植在庙前的巨大古樟，虬枝繁叶，相对而立。月华由枝叶间零星落下，在庙门前破旧的青石路上映出点点玉色。偶有枭鸟夜鸣，更添了一分幽静。
古庙荒废已久，内里四处都是蛛网尘埃，半边屋顶都已塌了，抬头就能看见空中一轮圆月。那月极明而云极淡，朗朗清辉照下，半室尘埃都似被她扫净，只余一片冰白。
庙中供奉的神像早已不知去向，神龛上蛛网空结。龛前的长案上却放着一只书箱。有人坐在残存的屋顶下，面前燃着一堆火。那是一个年轻的读书人，唇角微抿，带着一点笑意。融融火光映在他的脸上，原本略显坚硬的轮廓便也柔和了些。年轻人迷迷糊糊地晃着脑袋，手里还拿着一根树枝，就着火堆烤馒头。
当此时，马蹄声急，由远而近也只在片刻。来人勒马仗剑，堪堪停在庙门之前。白衣黑马，正是先前山道上独自夜行的那名剑客。月上中天，更深露重，远远见这边有火光，他便想住上一晚。剑客将长剑回鞘，翻身下马。待他将坐骑安顿好，回身到庙门前，见到庙中烤火的是一个书生，这脚下迈出的一步便顿了一顿。
那剑客脸上是极寥落的神情，轩眉微叹，满目风尘，停了片刻，咳嗽一声，算是跟正在瞌睡的年轻人打个招呼。他方才迈步，便听惊醒的年轻人叫了起来。
“哎，小心！别踩！”年轻人伸手作出要阻止的姿势，却已经晚了。
剑客低头，就见原本门槛的地方用米粒撒了一条线，自己这一步正踏在上面，已经踩出了一处豁口。他茫茫然抬头：“抱歉。不过，这是什……么？”
年轻人悻悻坐回去，把烤得有些焦的馒头摘下来：“糯米，辟邪的。”
“……要不要重新划？”剑客低着头，试图用脚尖把那些散落的米粒推回去。
“不用麻烦了，”年轻人看他的举动，有些想笑，又觉得有些无理，强忍着去吹烤馒头上的浮灰，“阴气已经全进来啦。就像船底破个洞，现在船沉了，再补洞也已经没有意义了。”
剑客嗯了一声，也不生分，径直走到火堆旁坐下。“你一个读书人，怎么也信这些神鬼之说？”他从怀里摸出一只扁扁的锡制酒壶，拔开塞子喝了一口。
“是家传手艺。”年轻人笑笑，看着酒壶有些眼馋。
“酒？”剑客把酒壶往前递了递，“很烈，悠着点儿。”
年轻人接过来，道了声谢，浅浅抿了一口。像是一把火在舌尖灼烧起来，挟着炎炎的一道热流顺着嗓子烧下去。他忍不住呛咳出声，连忙将酒壶还回去。
剑客低声笑起来，“这酒不是谁都喝得惯的。”
年轻人喘匀了气，抬起头来时眼角都泛着红，“豪杰气概，小生难及。”
剑客默然不语，只在唇角勾起一抹温柔笑意。他的年纪并不很大，然而鬓角已然微霜。火光在他的眼瞳当中跳动，这样的华彩才教他看起来更符合本来的年纪。
“你怎么这种时候赶路？”年轻人看看外面漆黑夜色，微皱着眉，“今天可是七月半。”
“怎么？”
“中元节啊，”年轻人看着他，有些惊讶，“活人祭奠亡人；死人寻血食，报旧怨。没听过‘七月半，鬼门开’的说法？”
“听过。”剑客点一点头，晃着手中的酒壶，“……可我不信。”
年轻人瞥到那人手边的长剑，了然似的一点头，“怪不得你不信，带着这么一把凶器。什么恶鬼冤魂也给吓跑了。”
“当真是鬼怕恶人么。”剑客笑着饮了一口酒。
“真要是厉鬼索命，什么样的恶人也不顶用。”年轻人撇一撇嘴，啃了口馒头，“你这把剑煞气太重，别说是鬼，就算妖魔，也是要畏惧三分的。”
“倒确实是一柄杀人如麻的剑。”剑客拿起剑，拔出半截。流光在他眼中映出一抹厉色，“你不怕我？”
年轻人被这个问题逗笑了，“你脑门上就写着‘大侠’两个字，我要怕你什么？”
剑客也跟着笑起来，脸颊上露出两个酒窝，方才身遭的凛冽气息尽皆消弭，“我就这么像大侠吗？”
“还有个原因。”年轻人咬着馒头，含糊答道，“我见过你，在汴京。戚少商，金风细雨楼的楼主。”
“是代楼主。”戚少商将手中长剑放下，淡然一笑，“不知小兄弟……”
“鄂子川。”年轻人飞快地一抬头，接道，“我的名字。”
“幸会。”
鄂子川拍掉手上沾着的馒头碎屑，抱拳笑道，“幸会。”
他原本笑容灿然，却在目光触及戚少商身后时变了脸色。
“现在由不得你不信了。”年轻人的声音陡然沉下来，神色凛然，“哪里招来的这个厉鬼。”
戚少商闻言便要回头。
“别动！”鄂子川先一步按住他肩头，“不要随便回头。”他盯着戚少商的身后，伸手从怀里抽出一张符纸，“……何况你也看不见他。”
“等一等，”戚少商僵在那处，嗓音艰涩，“他是……什么样的？”
“什么死相？还是长什么样？”鄂子川有些懵，却在看到戚少商的神情后恍然，“你……认识他？”
戚少商愣了一瞬，而后摇头，“也许……我也不想，可是如果……他可能是我的一个……故人。”
鄂子川被他的一连串也许如果讲到无言，扣在手中的符纸却没有弹出。他来回看了看戚少商和他身后的鬼魂，暗自叹了口气，“是个男人，一身青布袍。长得挺清秀，如果没有那一身血的话。”
戚少商只觉胸口陡然一沉，又一空。而后时间结成的细索一点点抽紧，几乎要将心脏绞碎。
*** *** ***
顾惜朝死在七年前的一个冬日。
腊八刚过，天已落过几场薄雪。这种天气顾惜朝是不常出门的，腿上的伤一直让他的冬天很难熬。大多时候他会靠着窗口读书，这样一抬头就能看见晚晴。他在妻子的墓边结庐而居，打算用漫长的时间来陪伴她。
有时候他会想，这样做是不是已经足够，这样的日子究竟是不是妻子所期待的。可是他已经没有机会做到更好。
那是难得的一个晴日，暖阳无风。麻雀们团着身子蹲在屋檐上，吱吱喳喳吵个不停，倒给这儿添了不少生气。
能走过杨树林里摆下的迷阵靠近惜晴小居的人并不多，而知道顾惜朝所在的人已经很少。他在这里一住三年，过着隐修一样的生活。然而终究逃不过命去。
前事种因，无论结了怎样的果，都该坦然接受。
这些人究竟花了多少时间和人力，才在那杨树林里直接开了一条路出来，顾惜朝并不在意，他只在乎不要弄脏了晚晴睡的地方。
领头的是个络腮胡的中年人，脸色泛青，眼神阴郁。他指挥手下堵住青衣书生的退路，开口，“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顾惜朝，你还想躲到什么时候？”
顾惜朝将手中的书卷放在妻子墓碑旁，迎着来人闲步上前：“我自杀人，尔自相报。没什么躲不躲。不过……请你不要扰了这里的清静。”
“猖狂。”中年人冷哼一声，持剑在手，沉声吩咐左右，“杀了！”
青衣身影跟着这一声令下冲入人群，好像他才是那个来寻仇的人。刚一接近便有迎面一刀斩来。那是个少年人，有一双凶狠的不服输的眼睛。这样的年轻人都难活得长久，他们太认真，可以为了很多事情豁出命去。可是他们都还没弄明白，一条命究竟有多重。
顾惜朝侧身晃过一刀，脚下使绊，回身去拿少年的肩井。他手中没有兵刃，就算有兵刃他也不想去硬接。以力抗力，那是戚少商这种人才会做的事。
少年一刀走空，当即沉肩转肘，反手横劈，往后挥去。却不想身后那人速度快若鬼魅，已然拿住他的肩井穴。当下只觉整条右臂又酸又麻，再也握不住刀柄。四尺长的狭刃单刀便要脱手飞掷出去。
顾惜朝左手擒人，迫他屈膝跪下，右手接下少年脱手的兵刃，挽了个刀花，架上俘虏的脖颈。“站住，”他喝止继续往前的众人，“说了不要打扰这里的清静……滚出去。”
“你以为制住一个人就能让我们罢手？”中年人阴沉着脸冷笑，他朝着跪在地上的少年，“雷平，你怕不怕死？”
“只要杀了这个恶人，死了也不亏！”少年梗着脖子，咬牙道。
“他不怕死，我们这些人也都只为了杀你而来。”中年人挺剑上前，恨恨看着神色依旧平静的青衣书生，“顾惜朝，你当初杀了那么多人的时候，早该想到会有这一天。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明年今日便是你的死祭。”
顾惜朝却放开了对少年的钳制，一脚踢在后背把他踹了出去。“我本来不想弄脏这里。”他拧着眉笑了一笑，而后刀尖指地，缓步向前，“不过死人也可以做花肥。”
刃口寒光闪过，刀剑锵然交接。
尔自相报，我自杀人！
*** *** ***
久不见回音，鄂子川低头，却见白衣的剑客默然而坐，眼神空茫。“真的是？”他试探地问。
戚少商微微颔首，轻声道，“我想见一见他，有没有什么法子？”
鄂子川仰天出了一口气，“有，不过我劝你还是不要见得好。”他收回掌心的符纸，“死掉的人就让他好好去死，跟活人牵扯太深，对你对他都不是什么好事。”
戚少商看向鄂子川，年轻人的身上有一种说不清的气质。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瞳色沉静如水，“几年前，我听说有人要找他麻烦，于是马不停蹄跑了几千里路，想要阻止这件事，可是怎么也找不到他。那时候我在想，他会不会已经死了，死在哪个我不知道的地方。可他也是那么聪明的一个人，如果不想让别人找到，他一定会藏得非常好。我抱着这个希望，过了这么些年。你现在却说他的鬼魂跟着我……”
他低下头笑笑，“鄂兄弟，要么你就让我抱着这个希望，不要说什么鬼魂的事。要么，就让我了结心愿，再跟他见一面。”
鄂子川沉默不语，他能感觉到手掌下按着的肩膀绷得死紧。年轻人轻轻摇了摇头，看着戚少商的身后，抽出另一张符纸，“你，换个样子，不要吓着他。”
戚少商强忍住不去看他在同谁说话，也不去想那些话语所代表的含义。他只是坐着，等待那个结果——生离，或者死别。
黄纸朱砂瞬间燃起，片刻化作灰烬。那一点火光竟然不灭，在指尖犹自跳动。鄂子川抬手点上戚少商的眉间，火光没入，似乎什么也未曾发生。
“好了。”年轻人迎上戚少商尚有几分茫然的眼，嘴角挂着一点笑意，“你现在可以看到他了。不要回头，慢慢转过身去。”
他依言转身。那是一个极短的距离，却如同费了千钧气力。
顾惜朝就站在他身后五步远的地方，仍然是一身青衣布袍，仿佛旧时岁月。月光照在他的身上，荧荧然晕出微光。怎么也……不像是个厉鬼的样子。
一时间谁也没有出声。他们看着彼此，相距不过五步，却是遥隔生死。
“只有一个时辰，别让他靠你太近。”鄂子川清清嗓子打破沉默，他有些无奈地挠挠头，“我想我还是先回避一下。你自己小心。”
“多谢。”
年轻人挥了挥手，也不回头，径自钻进门外夜色当中。
沉默重又蔓延开来，火堆里烧塌的木柴发出哔哔剥剥的声响。
“你清减了。”戚少商踟蹰半晌，只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顾惜朝愣怔了一下，展颜而笑，“如今又是‘明月千里故人来’，不知大当家是否别来无恙？”
“十年了。”戚少商涩然相对，“我老了，头发都白了。”
“原来都已经十年了……”顾惜朝从月光下走出来，火光穿过他的身体，看起来只是一抹虚影，“刚才听到戚大侠的‘肺腑之言’，惜朝真是惭愧。”
“可惜戚大侠来晚了，我又杀了很多人，”他走近一步，眯着眼睛微笑，“很多很多。”他往前伸出右手，摊开半透明的手掌，“这里，都是人命。”
戚少商不自觉地去摸剑柄，一时却不知自己还忌惮他什么。他明明已经是一个早就死掉的人，只是一抹虚无缥缈的影子而已。
“戚少商，你要再杀我一次吗？”顾惜朝走近一步，看着戚少商掌中铮然长鸣的利刃幽幽问道，“不知道杀死一个鬼会发生些什么。灰飞烟灭，还是魂飞魄散？”
戚少商突然抓起自己的兵器远远扔了出去。长剑锵啷掉在屋子角落，再无声息。
“你……”
“我是不想你杀人，可我也不想你死。”戚少商转过头看着面前的鬼魂，有些怅然，“抱歉……没赶得及，晚了这么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