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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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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枳还记得那一星灯火,是和尚黎川在她腰斩前,合手捻灭的。山钟石寺,曾经灯笼果蔓生,凤凰花怒放的盛况,伴着她曾经的一腔欢喜,再也不见。
现在,只有未灭的仇恨。
南枳还记得,黎川去寺庙那天。他的身影疏狂落拓,像是被风雨侵袭,年岁敲打后的模样。
“南枳,佛门清净地,你怎敢一再冒犯!”黎川有多维护僧家,南枳不知,但是她知道黎川有多讨厌自己。
“黎川,这是我从东海求来的花灯,只要拿东西引燃它,便能有很好的福气,送给你!”南枳小心翼翼将花灯交与黎川,轻轻踮脚,拂去坠落他肩上的凤凰花。
可南枳的喜爱,在世俗看来,不堪且可怕。
南枳这一派天真,粉嫩娇羞的模样,却终究没有落于黎川眼底。
他头顶悬光闪闪,似乎因为还未戒疤,能瞧出刚冒出的青茬。
凤凰花树遮天蔽日,叶儿也是发了墨似的油亮。一切张扬且坦荡,带着攒簇而上的心意,南枳逼近黎川的眼眸。
“黎川,黎家被抄定是个误会,我父王定然会请奏凌帝,还你们公道。”南枳语气恳切,一枝花梗斜插在她发髻上,俏生生的,碧色盎然。
黎川并没有多去看她,他掩住心头的嫌恶,甩袖离去。
南枳不知,他要的尊荣,从来不是忍辱偷生的此般境地。他要的,从来不仅仅是这些。
现在,他打着那灯,豆点般的火,并不引人注目,可是被架在刑台的南枳却一眼看住了。
她的身后是朝家132口人,不同于黎川家的流放、入寺。这132个活生生的人命,就将在今天陨落。
朝南枳眼神像是要剜去黎川身上的每一寸皮肉,她心头太过潮寒,原来她从来没有了解过心思渊深的黎川。
她拼命护住他,将他的罪责降到仅仅是入寺为僧。可是他呢?要了她朝家132条人命!
黎川身着云水蓝,衣服料子很好,看得出是世家的公子。叠领银线暗织,云纹层现,目色深深。
“行刑!”随着一声喊叫,南枳亲眼瞧着他闭起双眼,合手,捻灭了那星灯火。
她笑了,笑意碎裂浓稠,混着她破败的身体,淋漓的血。
原来世间的妖娆,摄魂逐魄般的享受,是罪恶的起始,这罪恶可以伴着阵痛分娩出荣耀。
黎川,要的,果然很多。
多到南枳怎么努力也给不起,多到黎川为了权臣这一后力,为了自己的显赫未来,献祭了朝家。
“周……公子。”仆从声音细小尖利,并不像是寻常男人。
他叫住的也是个少年,面容莹洁,脂玉般可堪鉴赏,眼瞳墨色缱绻,洞察万千。
这时,那少年打行刑队伍走过,他看却了南枳面皮留下的不甘,仿若她胸中最后一浪热血并未化出,有着追魂夺命的凌厉感。
南枳众人被丢弃在乱坟岗,山间雾气攒动,看不真切。
“藕花茎叶皆可食。”一得道的僧人带着一个小沙弥,寻着吃食。
他看见花叶上好似沾染了血气,就回身拨散些雾气,想看个分明,却被尸山高叠的惨状惊骇到。
小沙弥躲在他身后,惊恐极了,他嘴巴大张,却发不出声音。
原来,是个哑巴。
僧人悲悯天下,盘腿而坐,诵经超度。
他虽然已经得道,却因为窥问了这场骇人听闻的事,心中杂念四起。
“南枳!”凤凰花样的绣帕从他怀中滑落,掩住了南枳的面目。
“你寻了我一世,错认一世,才落得这个下场。”僧人辨分不清心中爱恨,只是觉得五内火烧一般。
“你错认我一世,我便还你一世,逆天改命,诸般禁忌,下一世,我不存于天地,可别,再找错了人!”
仔细看那僧人,虽然面容有些岁月的痕迹,却也是白皙细腻,面冠惊艳。
他闭眼纵身,化作一截枯骨被架柴燃烧。
“南枳,便化一场梦吧。”
妖红草絮纷飞宛转,僧人黎苏终究是画地为牢,情字为重。
“黎苏!”南枳梦寐,叫出声来。
“朝南枳,你从来不知羞的。”黎川并没有听清,只一个“黎”字,误让他以为南枳在梦中都对他心心念念。
南枳坐起,睁眼,双眼黑白分明,她看清了身边人,拿起悬挂在床头的剑,刺向他。
剑花翻滚,骨节紧靠,比平素还多了些肃杀之气。
黎川还是世家公子的样貌,盘扣是用金线编制的,一只青面的狐狸歪斜绣在他两袖,既觉着丑陋,又显出些可爱来。
南枳剑一歪,挑坏了他袖口上的纹样,那是,她给黎川绣的。
上一世,黎川不喜她,南枳只能在他的吃食衣物上下功夫,次次显露聪明,只为他肯记她一眼。
现在看来,只有可笑。自己寻了一世的恩人,居然是错认,居然是将来剜心剜骨的仇人。
“到底是疯了。”黎川倒是平静,两指一并挑开她的剑。
她听见屋外吵闹,就看见凶狠的奴仆在驱逐一个小沙弥。
居然,只留了你吗?他送你来,为了我。
这哑巴,虽然不会说话,却是开了慧根的。他握住南栀的一根小指,要她闭眼。
她看见自己死后,歌舞升平,黎家大赦,显耀一世。
她看见一个端方的少年郎,为了自己,于朝堂辩论,奈何权臣构陷,被囚禁至死。
她睁眼,脸颊上是未竟的清泪。
“第一世,我欠了黎苏的恩,便想在上一世还给他情。”
“上一世,我欠了那少年的命,便还他一个盛世掌控。”
情一字,太冷。她没有了心,更没有资格用情还他。
东宫递来请柬,邀请翁主南枳过去一叙。
南枳想起东宫储君沈奚与那宰执颜锡周交好,便换了身浅淡的藕荷色,腰间坠了凤凰花物件。
“南枳!”沈奚叫得甜,不仔细辨认,多半以为这是个女声。
可是南枳却清晰记得,上一世正是因为东宫储君女人的身份败露,才会引发一系列的事端。
颜锡周和东宫交好,一代君王一朝臣,这便是立威的好时机,南枳倒也不觉什么。
只是,不知为何,想着颜锡周和女子交好,怎么竟觉着堵得慌?
因为是夜叙,四周掌灯,黄澄澄的,映暖花木葱茏,照射了人心不古。
“姐姐,可真香!”储君沈奚平日里斗鸡戏鸟,流连勾栏,行为并不雅正,今日一上来就调笑南枳,倒也并不让人生疑。
“听闻姐姐今日要砍了那黎家公子?”沈奚先是深叹,接着便是惊奇。
南枳想起她一起来就拿剑对着黎川,似乎真的改变了许多,特别是与颜锡周的见面。
早些年听闻颜家公子纨绔,现在想想能和储君沈奚这样的人物交好的,必然不寻常。
颜锡周拿了一盅酒,醉眼朦胧,从后殿走出来。
一柄刀刃亮闪,抵在南枳脖颈。“哈哈,可怜见的,宰执大人住手啊!”沈奚一面要颜锡周收刀,一面眼眸中笑意更深。
“小爷我倦了,不想听你们叽喳乱叫。”颜锡周搁在她脖颈上的刀更深了些,漫出张狂的血丝。
“不想宰执大人酒品如此,不知道的以为您和黎川公子有什么过密的交情,要找我寻仇呢!”南枳身姿如柏,慢慢逼近。
她的双手捧住了颜锡周的脸,他的面容,三分不羁俊逸的凌厉,三分浑然天成的青涩,三分稍需探索的清贵,还有一分南枳眼中独有的柔和。
这个人,光是浮于表面的,就如此复杂多变,可见城府深不可测。
颜锡周轻笑,眸中勾魂的色彩,浓烈醇厚。他将头搁在她肩上,轻轻吸吮着她的血液。
南枳并没有推开他,只是暗暗瞧着女储君沈奚。
“宰执醉了,今日便请翁主回去吧!”沈奚笑意全无,嚷着要将两人分开。
南枳一个假动作,将腰间凤凰花坠子塞在醉意缭绕的颜锡周手中,让人以为是他抓下来的。
奈何他手攥得紧,沈奚怎么也扯不开,南枳见状,才施施回去。
她走得慢,能听见东宫摔东西的破碎声。
可惜了,她那凤凰花坠子。
可惜了,这个女储君沈奚。
终归会败在男人身上。
少年容色清冽,舒然淡泊,不再耽于声色。他放下手中的酒盅,仔细瞧手中凤凰花坠子。
这颜锡周,少年宰执,确不是凡尘俗人。
罗帐昏昏,呼之欲出的是难耐的春色。东宫半裹着身子,樱口微张,歪躺在床上。
颜锡周并没有去看东宫一臂抱住的男子,他常听下人说,这男子与自己长得些许相似。
这东宫,藏住了太多秘辛,一旦败露,便是无有宁日。
密密匝匝的醉意使得东宫失去了神智,她一遍遍唤着“阿周”,可男子只立于旁侧,不疾不徐吃着茶,一面乖巧听着东宫嘴里胡话,臣子如此,当得恰如其分。
“奴定当衔草结环,报答东宫的青眼相加。”躺在东宫身旁的男子醒了,说完此话,一眼便瞧见在旁漫不经心的颜锡周。
他自然是知道他能够来服侍东宫是沾了谁的光,可是正主却不骄不躁,静心平气,瞧着他们,这让男子极其受挫。
颜锡周的眼神晦暗不明,面目在昏沉的烛光下也难描难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