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梦集》郎衣

6、春风（一）

　　一、程生生
　　程生生到达心理诊所的时候已经是晚上9点，本来预约的是7点，没成想临近下班突然被甲方要求修改设计，只好任劳任怨的把已经改过一百遍的稿子改第一百零一遍。

　　出于各种原因，程生生并没有取消今天的心理咨询预约，而是将时间更改到了晚上，好在已经是医生的“熟客”，对方没有计较便欣然答应下来。

　　也好在甲方还算有点自知之明，收到修改过的设计之后没有过多纠缠，留下了一句“不好意思，辛苦了。”姑且放了程生生一马。

　　一路紧赶慢赶，总算是在预约时间达到了东三区心理诊所。这间诊所是推行“吉尔伽美什改造”之后，公共部门为各个社区设立的，程生生在这里进行心理咨询也有将近5年了，她现在的心理咨询医生——杜医生是在3年前才接手程生生的。

　　在杜医生之前，程生生陆续换过四、五位医生，要不是社区强制要求了心理咨询时长，程生生才懒得浪费精力去应付这些名为心理疏导，实为心理状况跟踪的医生。但这都是在杜医生之前了，杜医生和她们不一样。

　　下车之前，程生生快速补了个妆，到杜医生的诊室时，杜医生正坐在茶几前泡茶，听见高跟鞋的声音来到门前，才抬起头，“来的很准时，作为奖励我给你斟一杯恰到好处的茶尝尝。”

　　“杜医生，你这可不是奖励的语气，你是怪我这么晚也不取消预约，耽误你休息了。”程生生也不见外，径直坐到茶几的另一边，接过杜医生递过来的茶，闻了一下茶香，一口饮尽，“不过杜医生又忘了，我不会品茶的。”

　　杜医生又给程生生斟了一杯，“谁说程小姐不会品茶了，这不是知道饮茶之前要先闻茶香了吗？”

　　程生生听了这句话，回想起第一次见杜医生时，杜医生也是给她递了一杯茶，但彼时自己只想着怎么熬过这次心理咨询，一点也不礼貌的一口喝干，连句谢谢也没有。回想至此，程生生无奈的笑笑：“多谢杜医生多年培养。”

　　“那我们开始？”杜医生给自己也斟了一杯茶，拿起身旁的记录表，身体前倾做好了倾听准备。

　　“嗯。”

　　程生生坐的笔直，像个来上课的小学生，开始一二三四，事无巨细的讲最近发生的事情，她吐槽了过于注重细节的甲方，讲了她的小猫又开始疯狂掉毛，说了上班路上发现新开了一家甜品店，八卦了和她一个办公室的同事整天和营销部的同事眉来眼去，她还说了很多很多，以前觉得难熬的半个小时很快就结束了。

　　“看来最近你过的很开心。”等到和程生生聊完，杜医生合上了记录表，对程生生的近期生活状况进行了总结。

　　“哪里开心了，明明都是些惹人烦的事情。”程生生皱着眉头反驳。

　　“可是听起来很开心啊，每天都有新的发现。”杜医生起身，关掉了放在办公桌上的录音笔和摄像头，回头看见程生生依旧舒服的靠在沙发里冲着她眨眼睛，勾了勾嘴角，走到程生生的旁边坐下。

　　程生生挪了挪身子，好让杜医生坐的更宽敞一些，等杜医生甫一坐好，她便熟练地窝进了杜医生的怀里，撒娇似的把头埋进杜医生颈窝。

　　杜医生顺势将她抱住，空着的一只手把玩着她的发尾。在这样难得温存中，杜医生听见程生生闷闷的声音从耳边很近的地方传过来：“杜医生，我们一起离开吧。”

　　杜医生停下把玩发尾的手，也凑到程生生耳边，冲着程生生的耳朵吹气，“你决定了吗？”

　　程生生的耳朵很敏感，一下子红了，热度一路烧到了脸上，她蹭了蹭杜医生的颈窝，小声答道“嗯。”很快，她得到了杜医生的回复，“好，我处理一下手上的事务，下个星期三，我们码头见。”末了，又加了一句“可以吗，会不会太快？”

　　程生生明明知道杜医生一定会答应她的，可是听到了确确实实的回答，还是心头一热，眼眶就有点泛湿，“杜医生，你真的想好了吗？一旦离开，我们面对的是疾病、衰老、落后，还有很多很多我们想不到的可怕的东西，你不要为了让我一时感到开心跟我离开，以后你要是后悔了，我会觉得对不起你的。”程生生抬起头，亮晶晶的眼睛盯着杜医生。

　　杜医生闻言，把窝在她怀里的程生生扶直，见对方想哭又强忍着的样子，心头有些泛酸：“生生，我不是为了哄你开心才跟你离开的，我是因为想跟你永远在一起，才选择跟你一起离开的，相信我好吗？”

　　程生生乖巧的点点头，为了让自己不要在杜医生面前掉眼泪，又重新窝回了杜医生怀里。

　　杜医生一下一下给自己怀里的小女生顺毛，安抚道：“乖乖，不要担心，无论到了哪里我都会让你开心起来的。”

　　程生生的心被杜医生熨帖的舒舒服服，其实程生生从第一次见从杜医生，她就知道，这个人和其他人是不一样的。

　　还是第一次见面那一天，杜医生并没有因为她的不耐烦，不配合产生任何敷衍的情绪，仔细记录着程生生用来应付心理医生滚瓜烂熟的那一套。一套说辞说完，刚好30分钟，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堪堪等到杜医生那一句“那今天就到这里吧，祝程小姐生活愉快，我们下次再见。”程生生便起身打算离开，不料这个自始至终都保持着良好素养的医生却留住了她：“程小姐，再喝一杯茶吧，这是今年的新茶，我托了朋友才弄到的。”

　　程生生只当这是医生为了拉近和病人关系的小把戏，正待回绝，却发现医生已经关闭了摄像头和录音笔，走到她面前，“程小姐，我很久以前就从事心理咨询职业，我恪守我的职业道德，我和您的所有对话都是您的隐私，我会对您的隐私负责，不会透露给任何人。”说完冲着傻在那里的程生生伸出了手，“程小姐，重新认识一下，我是您的心理咨询师，杜溪，初次见面，希望您能喜欢我。”

　　再后面的细节，程生生记得就不是很清楚了，但是直到今天想起来，程生生还是觉得很震惊，她居然就这么放下了对杜医生的防备，明明是第一次见面的人，却对她说了很多生活的琐事，说了很多那些让她觉得不对，却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对的事情。好在杜医生也没有让她失望，她没有像以前的医生那样，试图去扭转她的行为和认知，而是温柔的告诉她：“如果你感到不舒服，那对方就肯定有责任，你不要有负担。”

　　程生生从诊所出来的时候，一种从灵魂深处散发出来的轻松感油然而生，回头看了看诊所，发现杜医生站在窗前，见她回了头，便冲她摆了摆手。程生生像是偷看人被发现了一样，一下子局促了起来，胡乱挥了下手，赶忙钻进车里。自此程生生的心理医生就再也没有换过了。

　　再后来的事情对程生生来说就是百分之十的水到渠成加上百分之九十的运气爆棚了。

　　程生生是吉尔伽美什改造后出生的优生婴儿，自她懂事的那一天起，心中的世界就像刮了一场沙尘暴后那旷日持久的扬尘，暗无天日，奄奄一息。杜溪的温柔，杜溪的体贴，杜溪的关心，杜溪的笑容，杜溪的出现就像是程生生心中下的一场场雨，将她心中的阴霾洗刷干净，见着了杜溪就见着了太阳，离开了太阳程生生寸步难行。

　　程生生在一次一次问诊中积攒的满腔爱意无处安放，在一次问诊结束后，两人共同保守的秘密环节中，程生生全程红着脸，连杜医生的脸都不敢看，低头絮絮叨叨的讲着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的诊所门前的那一排槐树。最后是杜溪打断了她，“生生，是有什么烦心事吗？”

　　程生生停了下来，将头埋得更低，内心在“管他呢，拼死一搏，就说出来能怎么样”和“不能说，说了可能和杜医生再也见不了面”的两个极端中疯狂游走，再反应过来的时候，杜医生已经坐到了身边。

　　“生生，要不要给我讲讲，说不定我可以帮你呢？”程生生抬起头，看着杜医生的脸，腹诽“你是能帮我，帮我生，或者帮我死。”

　　杜医生见程生生一副内心纠结不堪的模样，想要安慰一下，便抬手给程生生顺毛，“不要紧的，不要紧的。”

　　“杜医生，我喜欢你。”受不了了，再不说出来，会憋死的。

　　杜医生停下了顺毛的手，见程生生因为久久等不到回应抬起头，才缓缓道：“我也喜欢你。”

　　程生生以为杜医生会错了义，急的两只手绞在一起，慌忙开口解释：“我不是喜欢你，不对，不是你以为的那种喜欢，是，是，是爱的那种喜欢，就是，就是……”

　　杜医生见程生生结结巴巴，手忙脚乱的样子，心里软的不成样子，捧住了程生生的脸，“你以为我以为的喜欢是哪种喜欢？”说罢，也不闭眼只是向前用自己的鼻尖轻轻的挨住了程生生的鼻尖。

　　程生生像是被定住了，怔怔的看杜医生近在咫尺的清澈的眼睛，眼睛都不敢眨一下，怕一眨眼就发现这其实是一场梦。

　　杜医生说话了，杜医生说：“可以吗？”程生生不明白杜医生的意思，也不知道什么可以吗，但是程生生也说话了，程生生说：“可以。”杜医生做什么都可以。于是，杜医生就吻了上来。杜医生的温柔过于美好，唇上柔软的触感过于真实，程生生终于敢闭上眼睛享受这场照进现实的美梦。

　　和杜医生的恋爱带给程生生的是无尽的幸福和无尽的难过。程生生经常会在周围的事务中发现杜医生的影子，天上有朵云好像杜医生啊，这片树叶落下来的样子好像杜医生啊，这阵风吹过撩起头发的感觉好像杜医生啊，后来程生生不得不承认，杜医生对自己而言就是世间一切的美好。

　　伴随着这无尽幸福而来的难过则是程生生开始不满足于每周只能见杜医生一次了，虽然可以像以前那样发消息但是不能太露骨，只能继续将自己扮成一个心理脆弱，需要心理医生无微不至关怀的小女生，不断的给杜医生发一些零零碎碎的生活片段，杜医生也总是在第一时间回复给她一大段一大段温柔却不失分寸的回话。

　　程生生将这些回话拆细了，掰碎了看，总是能够从中品到杜医生细腻的爱意。

　　程生生越发的无法忍受，但她知道只要选择生活在吉尔伽美什改造区一天，她们就不可能在一起。

　　享受了吉尔伽美什改造的人类，可以不老不死，甚至可以免除绝大多数病痛的困扰，长久以来，吉尔伽美什改造区死去的人，百分之九十九都是因为意外。既然享受了这样的优待，每一个吉尔伽美什改造区的人都要为吉尔伽美什区的美好负责，如果想要结婚生子，吉尔伽美什区会为你选择最适合你的恋人，你们的结合会为你和吉尔伽美什区带来最大的边际效益，显然，在吉尔伽美什区的判断中，杜医生永远不会是那个人。

　　程生生如果想要和杜溪永远在一起，那么她和杜溪就不得不离开吉尔伽美什区，放弃吉尔伽美什赐予她们优待，在充斥着生老病死的人间生活，去享受被痛苦折磨的快乐。

　　尽管如此，程生生还是想要和杜溪一起离开，但她舍不得让杜溪受苦。可是杜溪就这样答应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