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君在怀》崔娉华

20、睚眦必报

　　清缎正在犹豫，眼前场景就再次发生变化，幻境内传来谢箴不满的声音，“要杀谢熹就痛快点，别忘了你是怎么答应我的，我要看到你的行动！”

　　清缎憋了一口气，看到谢箴这次变成了十几岁的模样，正姿势慵懒地坐在一间殿内，意兴阑珊地用手把玩着腰间玉佩。与他相对而坐的，是一名眉目婉顺的妙龄女子，举止十分稳重得体，嘴角总是含着矜持而又略带羞涩的笑意，看上去颇为可心。

　　坐在上首的齐王妃，此时已是皇后，她神色愉悦，显然对这女子很是满意。

　　谢箴却兴致缺缺，头都不抬。

　　齐王登基不久，他便被封太子，在那之后，他发现父皇越发重视正统，即便哪位嫔妃一时得宠，哪位皇子得了青睐，都始终不能越过他的位置。他如今正值弱冠，有美妾无数却未娶妻，对面女子正是父皇为他挑选的准太子妃傅氏。

　　傅氏出身名门，端秀温雅，气质和谢婵很像，是他素来最厌恶的性子。

　　起初，皇后还对培养谢箴一事耳提面命，但谢箴自封太子后行事放浪，逐渐不服管教，其他皇子又不足为虑，皇后只好随他去了。此时谢箴一副事不关己的松散样子，她多少有些不快，悄悄投去几次眼风，谢箴却不为所动，无奈之下，只得默许了他的无礼。

　　不多时，宫娥进殿通报，说永惠郡主前来呈递罚抄书册。她便露出几分讥诮，有心当众侮辱一番。谢箴突然有了动静，起身理了理衣摆道，“儿臣还有事，就不多留了。”

　　“这可是你的……”皇后有些着急，飞快地瞥了眼傅氏，不好在她面前发作，只得强压怒火道，“今日把你叫来，是希望你们能打个照面，年轻人互相说几句话，你到底有什么天大的事要这样急着走？莫不是去摆弄你的那些丝竹管弦？”

　　谢箴嬉皮笑脸道，“母后多虑了，儿臣确实还有东宫事务。何况傅小姐天人之姿，儿臣自然满意，以后有的是时间和傅小姐说话呢。”他言语暧昧，傅氏听了羞得脸颊绯红，皇后即便不信也拿他没办法。

　　谢箴自如地走了出去，一眼便看到谢婵。

　　前几日才下大雪，如今正是冰冻消融的苦寒之际，最为难捱。

　　谢婵就恭恭敬敬地站在殿外，手里托着厚厚一沓书册。谢箴扫了眼，她穿得还算厚实体面，但露在外面的那双手就不好看了。原本白皙的手，此刻变得红肿肿的，皮下似有血瘀，指甲也早已冻成了暗淡的紫色，不知是冷还是酸疼，正小幅颤抖着。

　　谢箴嗤笑，这一切都拜谢婵的好弟弟——宣平侯谢熹所赐。

　　既然受了陛下恩惠，得以保全性命，继续过锦衣玉食的生活，那就应该知恩图报，谨小慎微地度日。可谢熹偏偏不识好歹，竟与几个出身寒门的新秀暗中往来，陛下察觉不久，那些新秀就被卷入一桩贪腐案，发配边疆了，而谢熹也被顺理成章地牵连出来。

　　此事由头可大可小，全凭陛下怎么想。

　　谢熹自称被蒙骗，对贪腐案一概不知，因为自己的愚蠢行径令陛下忧心，前几日都在上朝的大造殿前跪着请罪。有德高望重的老臣看不下去，为他说了几句话，结果陛下震怒，觉得谢熹为求赦罪不顾皇家脸面，要他想跪就去大造殿旁的忠敬门，不要妨碍大臣上朝。

　　谢婵便是想让皇后出面，替谢熹求情，才被皇后罚抄以示警训。

　　那些书册体量不小，谢婵昼夜不歇地抄写，即便是在暖室，手也吃不消。

　　她看到谢箴出来，微微福身向他问好，而后在宫娥的传唤下，与他错身而过。谢箴也随意地点了下头，他与几名世家子弟约好去宫外的醉音坊，本打算走最近的承宗门，却在见到谢婵后一时兴起，改向忠敬门走去。

　　清缎就跟在后头。

　　前往忠敬门的路上积雪尤深，天地间到处都是银霜皑皑，而谢熹身着一件赭色单衣，就倒在忠敬门前冰冷的地上，在一片苍白中显得极为扎眼。谢箴不紧不慢地走过去，看到两个小内监围在谢熹周身，正用脚去踩他的手，甚至在手背上碾了碾，即便这样谢熹还是没有醒过来。谢箴上前清了清嗓子，两个小内监慌忙让开了。

　　“参见太子殿下！”

　　“你们做什么呢？”

　　小内监们知道谢熹不受待见，因此被撞破冒犯之举也不惊慌，“回太子殿下，宣平侯跪了一整夜，方才支撑不住晕了过去，怎么都喊不醒，小的们正想办法呢。”

　　谢箴果然懒得追究，只问道，“宣平侯怎么跪了一整夜啊？”

　　“回太子殿下，宣平侯昨日傍晚已跪晕一次，醒来宫门落了锁，陛下又没下旨允他留宫，只好接着跪了。”

　　谢箴惊讶地看向谢熹，他血色尽失，容色惨淡，像是用雪做出来般，不似真人。而他身上多处衣料都被融化的雪水沾湿，皱巴巴地贴附着。一阵凛风吹过，吹得谢熹鬓间乱发直飞，他本就脆弱单薄，此刻好似也要随雪化去。

　　真冷啊。

　　谢箴不由拢了拢外披，两个小内监也冻得一激灵，谢熹虽像死了一样毫无知觉，却并没有真的死，谢箴注意到他鼻下呼出的浅浅白气，忍不住小声感叹，“这宣平侯是吃什么长大的？小时候病恹恹，现在这么折腾都没事。”

　　清缎在旁看得真切，知道谢熹还能留一口气，都是因为自己的内丹在支撑。

　　谢箴的随侍内监听了，料定谢熹这回翻不了身，便在旁殷勤道，“太子殿下生来金贵，自然不知贱命有贱命的活法，那贱命就算在泥里，也能活得好好的。说来陛下从未亏待过宣平侯，可也拦不住宣平侯自甘下贱哪……”

　　谢箴闻言，生出几分优越的畅快之意。

　　他一直想不明白，几个庶出兄弟都没被父皇放在眼里，为何宣平侯会被视作威胁？以至于父皇常在他面前提起谢熹，让他不要掉以轻心。如果不是主张善待先帝皇嗣的薛氏一族雄镇北疆，谢熹根本不能在余荫庇护下安然长大。只要父皇不再顾虑薛氏，也不计较世人看法，谢熹这所谓的“眼中钉”，就能轻而易举地拔除。

　　如此卑微的存在，还有什么好忌惮的？

　　谢箴低低笑了一声，随即提醒道，“总这样躺着可不行，你们去取些冷水来，想必宣平侯很快就能清醒。”两个小内监立刻意会，谢箴懒得再看，喊上随侍内监继续走了。清缎虽然知道谢熹能够逃过此劫，但他已经这么狼狈，不想看他再被冷水浇，于是有所保留地使出灵力，谁料谢熹被打中后居然消失了。

　　四周再次发生波动。

　　“谢箴！你做什么！”

　　“很好，这次你痛快多了，可惜那不是真的谢熹，再接着找吧！”

　　“你！”清缎不满，正要再骂，就发现自己站在一间极其豪奢的屋子里，满目皆是鎏金铜饰，脚下地砖也全部贴有金箔，富丽堂皇，美轮美奂。两侧有怀抱琵琶的乐师列席而坐，他们忽然弹起曲来，几个舞姬便旋着裙角转到了屋子中央。清缎闪到一边，看到谢箴倚在榻上，一手打着拍子，一手晃着杯中的酒，表情十分迷醉。

　　一曲未毕，便有士兵破门而入，其中两个冲到谢箴面前，迅速将他押住，而他手里那只镶金嵌玉的杯子砸向金案，深红色的葡萄酒泼洒出来，正顺着金雕纹路涓涓而下。乐师和舞姬们吓得仓皇而逃，无法顾及那些名贵的琵琶，混乱中摔坏了好几把。

　　谢箴目睹这一切，狂放大笑，半醉半醒地叫嚣，“哈哈哈！谢熹果然命硬，这是终于要向我讨债了吗？我早知道会有这一天！我早知道！”

　　他自芃城失势就惴惴不安，即便谢熹依旧尊他为太子，他也始终不能安心。好不容易回到留阳，依附他的势力不是被谢熹牵制，就是早已离心。

　　三个月前，缠绵病榻已久的父皇驾崩，母后因常年刁难谢婵，被谢熹派人绞死在寝宫。而自己身为储君却被软禁，被迫宣称伤心过度，需要静养，改由谢熹辅政。

　　从此，他便躲在这金碧辉煌的东宫酗酒作乐，不知何日是死期。

　　谢箴被押到围猎场，几个士兵将他扒得只剩里衣，而后用锁链将他四肢拷上。直到双手被吊起，养尊处优的皮肤触碰到坚硬的冷铁，谢箴才酒意消退，开始感到恐惧。他奋力地挣扎，手腕、脚踝都磨出了血印，却只是徒劳无功。

　　这时，谢熹出现了。

　　他一身黑衣站在远处，正冷冷看着他。

　　谢箴慌忙叫喊，“谢熹！不，弟弟！宣平侯！你放了我，我把皇位让给你！”

　　站在谢熹身侧的薛平宁听到，率先轻笑起来，眼里满满不屑。

　　谢箴这才想起，皇位早就不属于他了，即便谢熹让他坐，他也坐不住，又何来的让呢？于是改口道，“宣平侯，求你放了我！我可以什么都不要！什么都听你的！你尽管继位，我一辈子都效忠于你！求你看在我父皇的份上，放了我吧！至少父皇没有对你和谢婵赶尽杀绝啊……”他喊到后来涕泪横流，语调呜咽，凄惨哀切至极。

　　谢熹听着谢箴的哭嚎，心里觉得可笑。他自幼受先帝谢琚摆布，如同一个傀儡苟活于世，过往的这些年，他每天都在想，到底自己会先死呢，还是先报了仇。

　　时至今日，处境调转，谢箴成了那个苟活于世的人。

　　可谢熹终究与谢琚不同，谢琚在意名声，他不在意；谢琚对他的生死举棋不定，而他睚眦必报，根本容不下谢箴。

　　“攻打莱国非我本愿！我对政务一向不通，怎么有脑子去害你呢！”

　　谢熹全然不顾谢箴的叫喊，命薛平宁取来一把银弓，随即从面前箭筒抽出一支箭，搭在了弦上。他姿仪优雅，神色从容，看起来既漫不经心，又势在必得。

　　谢箴见状更慌了，扯着嗓子喊，“谢熹！你逼死我父皇母后，打压了那么多朝臣，现在还要来杀我吗！”沉重的铁链在他剧烈的挣扎下，竟被甩得叮当作响。

　　“咻”地一声，箭准确地射穿了谢箴的胳膊。

　　“啊！谢熹！”谢箴意识到谢熹不会放过他，绝望到几近癫狂，“哈哈哈！你就以为自己赢了吗！你杀了那只狐狸，不管它是妖物还是神兽，将来必会找你报仇！”

　　还敢提狐狸。

　　原本神色淡漠的谢熹，眼里忽然多了阴狠。

　　他想起密云山那晚，小狐狸在他面前被乱箭射中的样子，于是将左手缠绕的墨色腕带解开，三两下系在眼前，而后再次抬臂，狠狠拉开了弓。

　　他要谢箴血债血偿！

　　谢箴见谢熹蒙起了眼，惊惧直达顶峰，在场众人看他惨叫挣扎，无不觉得触目惊心。谢熹却未受影响，他动作娴熟地不断取箭，不断将箭射出，速度越来越快，力道也越来越狠。那些箭虽然无一落空，却都没有射中要害，渐渐，谢箴连惨叫都没了力气。

　　眼看谢箴仅剩一口气，薛平宁提醒道，“宣平侯，太子殿下不行了。”

　　谢熹这才扯下带子，露出那双漂亮又晦暗的眼睛。

　　他将银弓递还给薛平宁，似笑非笑地走了过去。此时奄奄一息的谢箴，双腿半拖在地，全靠吊着手的两条锁链才勉强撑住身体。

　　谢熹俯身凑到他耳边，轻轻道，“太子殿下想选碎尸万段，还是剥皮做裘？”

　　神思游离的谢箴一惊，猛然想起往日之言：“还愣着干什么！都去给我搜！务必要将这畜牲找到！若是活着抓回来，我要把它碎尸万段！死了，也要剥皮做裘！还不快去！”

　　他拼命地睁开眼，看到谢熹正对他笑。

　　“傅将军已经被我剁了，太子殿下就选后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