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剑霜寒十四州》陇上疏林

18、引星

　　容子英第二天醒来，觉得十分恍惚。仿佛做了一个难以启齿的梦。他微微动身，发现梦中的主人公正躺在他的怀里。感觉到他的动静，对方沉默的起身。
　　白皙的身上满布红痕，漆黑的长发披散一身。渐飞霜没说什么，他挥动指尖，凝结的白气就化成了一件柔软的长袍。“你醒了。”
　　容子英的脸一下就红了，他握住渐飞霜的手“你……你还好吧？昨天晚上…”
　　渐飞霜淡然的把头发拨到衣服外面“还行，凑合吧。”
　　容子英如遭雷击，一时反应不过来，他是在说自己身体还行，还是说昨晚凑合。
　　渐飞霜微微闭眼，难以言喻的感觉和精神的消耗让他感觉很累。看来剑灵之身的确不适合做这种事。
　　容子英看着渐飞霜闭着双眼的样子，叹了一口气。他走过去，把自己的灵力灌注到渐飞霜的身上，在经络里循环。看着他身上的痕迹逐渐消退，恢复成之前白玉无瑕的样子，容子英内心闪过一丝遗憾。
　　容子英轻轻的开口“过两天，等到为你制好剑鞘，我想去看看师父。如果你不想去，就自己留在剑阁吧。”
　　渐飞霜皱皱眉头，最终还是没说什么。
　　容子英叹了一口气“师父是被心魔蛊惑，才会走火入魔的。”
　　渐飞霜的声音有些冷硬“若是心如磐石，心魔也拿他无可奈何。说到底还是澹台羽心有不甘。”
　　“或许只是心里一闪而过的破绽，就已经足够让心魔趁虚而入。”他温和的看着渐飞霜，软言相劝“连鼎鼎大名的天下九剑，也会不小心着了心魔的道，师父修行数载，到底不能看破红尘。可到底，这天下又有几个人能真的看破？我们身在红尘，难免有七情六欲。”
　　渐飞霜瞟他一眼“我又没不让你去，你又拍马屁又讲道理干什么？”
　　容子英执起他的手“那你能不能别再怪罪师父了啊？”他灿若明星的眸子一眨不眨的看着渐飞霜，等着他回答。
　　渐飞霜绷不住笑了，“我不怪他了，他可是给我赔了一个更好的剑鞘啊。”渐飞霜手腕一翻握住了容子英，指尖在他手腕内侧的皮肤上轻划“你不是我的剑鞘吗？”
　　容子英有点撑不住，他勉强正了正色“那你要和我一起去看师父吗？”
　　渐飞霜一把撒开他的手“不去”他本来不怕见澹台羽的，可是一想到人家就这么一个心腹真传，让自己给睡了，实在拉不下那个脸去见澹台羽。
　　容子英微微失落，但还是没有强求“那我就一个人去见吧。”
　　渐飞霜撇撇嘴“你师父想杀的是你，不是我。你都原谅他了，我当然没什么好计较的，我就是……”
　　他居然难得的吞吐起来“……不那么好意思”
　　容子英眨了眨眼，半响才反应过来，“.……师父对我而言如同生父，我们……是不是应该禀告师父？”
　　渐飞霜翻了个白眼，真心实意的劝说“为了你师父的身子，我劝你还是别说了。”
　　容子英好看的眉微微皱起“可是这样岂不是太委屈你了。”
　　渐飞霜觉得自己无法理解容大阁主的内心想法，他面无表情“委屈什么？我又不是个十七八的大姑娘，被人睡了就要名分。”
　　容子英倒是十分认真，一点没有玩笑的意思“不管你是不是十七八岁，也不管你是不是女子，你都是我的心悦之人。我不能让你感到委屈。”
　　“真是傻子。”渐飞霜心里漫过一股暖流，把他那颗坚如磐石的心暖的如沐春风。他揉乱了容子英刚刚束好的长发“我不委屈。”
　　他只想和容子英待在一起，别的一切，他都不在乎……
　　剑阁偏室，岳辰吃饱了百无聊赖。掏出沙盘，随手在上面画着星图。
　　燕志云轻轻敲了敲门“岳辰妹妹，你在吗？”
　　岳辰皱皱眉，随手划乱了沙盘上的星图“门没锁，请进。”
　　燕志云一进来就看见了地上的沙盘和上面乱七八糟的图案“那个，我给你找了几本书，想着你一个人待在这无聊，想着给你念念。”
　　岳辰笑笑“谢谢哥哥。”
　　燕志云就真的坐在一旁念起了书，可惜他念什么岳辰压根没听，只是用手里的算筹随意的在沙盘滑动，在外人看来，这也就是幼童的信手乱画。
　　燕志云干干巴巴的念了半天，发现岳辰根本没听，只是一个人支着脑袋随手乱画。他小心翼翼的问“岳辰妹妹，你是不是想家了啊？”
　　岳辰的手顿了一下“没想。我父母早死了，没什么好想的。”
　　燕志云挠挠头“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
　　岳辰朝他笑笑“没关系”
　　燕志云轻轻的摸了摸岳辰的脑袋“不伤心了，你就当我是你哥哥。”
　　“好啊。”
　　岳辰合着双眼，面无表情的想起了她的父亲。
　　她的父亲岳息，引星阁的上一代阁主。和所有的阁主一样独自一人待在引星阁顶上的摘星台。他能看见所有人的未来，也能从星辰的轨迹里推演过去。
　　他独自一人待在山顶，看着天上冷冷运转的星辰，也看着地上热热闹闹的红尘。他不属于天上，也不属于人间。他只是个局外人，冷漠抽离的看着众生百态。
　　他是天道沟通人间的使者，自然而然的也被人看做天意的象征。
　　人间疾苦他看的太多了，但同时也深深知道自己的无能为力。岳息常常想，自己能够看到一切是为了什么呢？就只是为了看人们沉沦苦海，无法自拔吗？
　　岳息依照天道指引引领众生，人们见他如见天道。人人敬畏，人人敬仰。
　　那一天他看到了云亦染，仅仅一眼，他就已经看见了这个女孩的平生，云家女，父亲是被冤谋反的当朝重臣。母亲是有名的云氏女，云氏女的美貌天下皆知。也因此，她的三位姐姐、她们的母亲。都一起被没为军妓。母亲和姐姐不堪受辱，在入营前就自戕了。她年纪小被律法放过，但却不能被心生贪欲的人放过。
　　岳息叹口气，看见了云亦染颤抖的手中握着的刀，也看见了她和母姐相同的人生轨迹。
　　世人皆苦，他救不过来。但这个女孩像是不合时宜的鲜花，在寒风中瑟瑟降落。飘零到了他的眼前。
　　岳息把她带了回去，破例让她住在引星阁。不是为了别的，只是因为岳息深知美丽而又没有自保能力意味着什么。
　　他救了云亦染，就像从寒风里把娇花移植到暖房。
　　他依旧独自一人待在摘星台，看着滚滚红尘，也看着浩瀚星辰。
　　只不过有一天，岳息突然发现，自己在山顶俯瞰人间时，总有人在看着自己。
　　岳息根本不用调查，就直接发现了云亦染。他出现在摘星台外的时间不定，呆的时间也不定。如果想要看见他，只能到引星阁最高的楼台外才能看见。
　　岳息叹了一口气，避开了云亦染。
　　云亦染想要知道他的行踪难于登天，他想知道云亦染的行动易如翻掌。
　　云亦染想自己也许是被发现了，因为她再也没办法在深夜或是破晓的余光中看见那个沾染星光，不染尘埃的男人了。
　　到了三年一度的祭典，引星阁主也要出现在众人面前了。岳息习以为常的主持了典礼。并不意外的在结束后看到了来找他的云亦染。
　　云亦染小心翼翼的立在他面前，轻声喊“先生。”她从来不像其他人那样喊阁主，只肯这样小心的喊先生。
　　岳息用那双美丽到妖异的眼睛静静看着她，她那么美，像是初开芍药上颤巍巍的露珠，也像澄澈夜空里皎洁的明月。
　　她站在岳息面前，面上就已经浮出一层彷如新桃的红。
　　岳息听着云亦染磕磕巴巴的叙述了自己的心意，他叹息一声，轻轻抚上云亦染的鬓角“亦染，你才十六，我已年逾六十。别说做你父亲，我做你祖父也是够得。”岳息满头银发，但是面容却只是个不满三十的男人。但他很清楚，不变的只是容颜，他能活的也只是凡人的年岁罢了。
　　又或者对于历届引星阁主来说，岁月是最没有意义的事情了。
　　云亦染咬着嘴唇，执着的说“我不在乎。”
　　岳息笑笑，转身走了。他甚至没有回头。
　　对于岳息来说，一年十年，只不过是数字而已。红尘与他无关，星辰只顾自己运转。天道不一定时时需要他。而没有天道，岳息是什么，甚至连他自己都不清楚。
　　直到不知过了多久，有弟子来禀告“云亦染快要死了，他们用遍药石也无法治疗。”
　　自从那日庆典之后，岳息又一次看见了云亦染，她还是那么美，但却难以掩饰枯萎。
　　云亦染看着他，美丽的眸子微微闪动。
　　岳息给她诊了脉，叹了一口气，吩咐弟子把她送到了摘星台上。
　　他亲自诊治了几日也没有效果，无他，主要是云亦染不肯喝药。
　　岳息坐在云亦染的床边，舀起了一勺汤药“喝药吧”
　　云亦染紧闭双眼，两行清泪顺着她凹陷的面颊留下“我一直在想，先生到底是有情还是无情。如果要我选，我宁愿选择死在见到先生的那天，也好过现在。”
　　她满脸悲怆“我若喜欢天上的明月，尚且能在每天日落后恬不知耻的看看。哪怕那月亮从不属于我，我也能自欺欺人的骗自己，天下没有比我更喜欢月亮的人了。”
　　她闭上双眼“可我喜欢先生，竟然连骗自己也不能了。”
　　岳息掐指一算，原来七年眨眼而过，面前的已不是那个十六岁的少女。现在的云亦染是个二十三的女人了。一个女孩子一生，再也没有这样好的七年时光……
　　岳息叹了口气，又一次端起了药碗“乖，把药喝了吧。”
　　云亦染摇摇头“让我死在这吧，我连做梦都不敢想，自己能死的离先生这么近。”
　　岳息又叹了口气，也许他一生叹的气加起来都没有今晚多。“喜欢我不如喜欢月亮？”
　　云亦染闭着眼睛没有说话。却感觉自己的额头被轻轻触碰了一下，似乎是……一个人的嘴唇
　　岳息看着云亦染像是被点燃了一样满脸通红，说不出话，他微微一笑“月亮也能碰到你吗？”他舀了一勺药抵到云亦染唇上“继续喜欢我，不要喜欢月亮了”
　　他从来没想过，自己孤独的看着人间百态之时，也有人傻傻的追逐着他的身影……
　　岳息一向决绝，他决定了，就能七年不见云亦染一面。而现在，他也能决然的做出决定。第二天，所有人见到云亦染的称呼都成了夫人。
　　云亦染抓住岳息的袍袖慌乱不已“先生，我是不是已经死了？”
　　“.……没有。”
　　“先生，我是不是疯了啊？我感觉我可能是疯了，或者我在做梦？”
　　岳息叹息着吻上了她“真实点了吗？”
　　云亦染面红耳赤“先生要不然你掐我一把，或者割我一刀吧。”
　　岳息往旁边一靠“不如换种方式，你想对我做什么都可以，如何？”他闭上那双妖异的双眼。
　　云亦染小心翼翼的碰了碰他雪白的发丝，宽阔的额头。她把头埋在岳息胸膛“这是真的吗？”她听见了岳息的心跳。
　　岳息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能拥有红尘的快乐，原来，即使是他，也不过是红尘中的一份子罢了……
　　他和云亦染度过了一段不可思议的时光，他一直以为自己会死在云亦染前面。却没想到她肚子里的孩子正在一点点夺走她的性命。
　　云亦染的美丽更胜从前，这是因为爱情的滋润。她的身形笨重，但是精神却意外的很好。她轻轻抓住岳息的手“先生，你要答应我，千万不要迁怒我们的孩子，是我命薄，不能陪着孩子。”
　　岳息几次提出要让云亦染放弃这个孩子，但是云亦染抵死不从。她说有这个孩子是她一生最幸运的事情。
　　岳息摇摇头“我们的孩子，我怎么会怨恨她，我会好好爱护她。”
　　岳辰生下来的那天，云亦染也永远的合上了双眼。
　　随着岳辰的眼睛慢慢睁开，岳息眼中的星光逐渐暗淡。
　　岳辰并不怎么亲近他，只有一天，岳息看见她一个人默默的哭泣。岳息想去抱抱她。
　　岳辰却大喊着“你一定很恨我吧，我害死了你老婆，现在又要害死你了。”
　　岳息却微微笑了，他已经看不清东西，但仍然能想象岳辰的模样。他摸索着抱住了岳辰“我怎么会恨你，你是我和我最爱的人生下的孩子。”他给岳辰起名为辰，岳辰是他的掌上星辰。
　　“可是……可是……”
　　岳息摇摇头“我看到你的时候才明白，原来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是我自陷囹圄，无法自拔。”
　　是他自认是红尘外客，不愿沾染尘埃。到了最后才知道，原来他也不过是红尘滚滚的一部分罢了。若是早知如此，他一定不会虚耗七年岁月。
　　岳辰面无表情的想着岳息的脸，想着他临死之时那解脱快乐的表情。所以，情到底是什么呢？
　　岳辰问道“你的父母都好吗？家里有几口人？”
　　燕志云挠挠头“我家四口，我还有个哥哥。其实我家里也是吵吵闹闹的，我娘总是追着我爹打，我哥也没少欺负我。”
　　岳辰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她闭着眼睛看向天空，哎，从星辰的轨迹来说，有些事已经要开始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