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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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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知道是梦,却怎么也挣扎不出。
仓皇四顾,无路可退。他看到自己站在那里,崖顶的风吹来衣袂翻飞,身后是熊熊烈焰火光冲天,映红了他阴冷的脸庞和手中染血的宝剑。
“阿元!你简直丧心病狂!!”
剑锋所指处立着一个形容狼狈的少年,紧紧抱住怀中瑟瑟发抖的幼童。那孩子大睁着惊恐的双眼,吓得忘记了哭泣,看剑锋步步逼近,两只小手死死搂住少年的脖子。
他看到自己嘴角勾起冷笑,眼中不知是怜悯是嘲笑还是悲凉,注视着后退的少年,脚下却毫不放松。第一步开始,他已有去无回。
“对不起了,大哥。”
少年的脚踏到松动边缘,石土落下,坠入茫茫万丈深渊。
“不!!”
蓦然惊醒,额上已有一层密汗,原还是在这黄纱笼罩的宣和殿中。刚刚看奏折看得乏,竟然不知不觉就这样睡着。殿中空无一人,宫人没有他的吩咐都不敢擅自进来,他们知道,这位陛下处理政务时最不喜打搅,而他又往往在宣和殿一呆就是数个时辰。
也许哪一天死在这里也没人知道吧?他自嘲地想。扫掉卧榻边堆积的奏折起身,在柜中找出安神丸服了两颗,坐在榻边,仍是心绪难平。脑海中熊熊大火和少年愤怒的面容不断重复,声声质问在耳边嘶吼,一遍又一遍,振聋发聩,无处可逃。绝无仅有的,从来勤政的皇帝什么也没做,呆呆得望着几案后辉煌的龙椅出神。
“又做恶梦了吗?”一个清朗稚气的声音问道,尾音拖得很长,可爱的语气。他确信自己从未听过。
手指触摸到枕下硬物,立即取出,是一把锋利的匕首。曜曜寒光对准帘后朦胧的身影,他眼中精气内敛。提防了十余年,这一天还是来了。他是该害怕,还是高兴?
“你是谁?!”
稚气的声音很是委屈:“怎么又拿刀剑对着我呀?”一只小手拨开明黄的纱帘,现出一个半大的孩子,秀稚的脸上带着纯真的微笑,迎着匕首锋利的寒光一步步向前,“是我呀,六哥。”
“阿蒙!”
他全身僵硬如铁,无法再动一步,看着那小小的少年走到跟前,偏头打量自己,嘟着嘴若有所思:“怎么你也跟阿蒙长得不像啊?”他没有作答。已经无法作答。
少年瘪着的小嘴忽然笑了,伸手握住颤抖的刀锋,把一只鲜血淋漓的手举到他面前,“你看!阿蒙会流血,阿蒙不是鬼。”
被这鲜红刺醒,他烫手一般扔掉沾血的匕首。那少年收回手,似乎觉得很有趣,独自欣赏。
“你没死?。。。你们没死?!”
少年充耳不闻,看着自己的血淋淋的手掌叹了口气:“被他知道我偷溜出来还弄伤手,一顿训斥又是难逃,我看我还是早些回去吧。”说着兀自转身,竟真要走。
他一急,一步踏在刚弃下的匕首上。刀刃生生割进赤足,也不觉得疼,他抓住少年的肩膀拼命摇晃:“他还活着!在哪里?他在哪里?!”
少年一挣,轻巧地摆脱了他近乎粗暴的急切,站在一丈远的地方向他微笑,仿佛能洞悉所有心意。清澈如山泉般的双目闪着一个孩子的狡黠:“告诉你,你又会派兵来围剿我们对不对?嘻嘻,我才不说呢!六哥莫急,反正他很快也会来,我们十兄弟该好好聚一聚了!”
他闻言大骇,伸手去抓,扑了个空。少年兔子般穿出,站在帘外笑嘻嘻地道:“宣和殿会很快就会热闹起来了,六哥,阿蒙已经等不及了!”
帘外人消失无踪,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被风带起的纱帘沉静下来,整个宣和殿一如既往的安静,刚发生的一切就像是一场未完延续的梦。足下鲜血还在流着,他慢慢走回,筋疲力尽,跌坐在榻上。
夜已深沉,大理寺呈王秀府邸内的书房却仍有一灯如豆。
“下官所查李氏杀夫案的详情便是如此,这是卷宗和当事人口供,请大人过目。”林暗恭恭敬敬地将卷宗呈给自己的恩师。
年过花甲的王秀凑到灯下仔细过了一遍卷宗,将它放在桌旁,对坐在下首黑暗中的人影道:“这么说是乡绅王琨为霸占成家祖屋,对成仲狠下杀手,又与当地官员勾结嫁祸其妻李氏。果然是狠毒心肠,判他个秋后斩不为过。但此案另一要犯县令苏应白得以逃脱,逍遥法外,无辜冤魂仍不得伸,实在是可气!”
林暗看着花白胡子的恩师捶胸顿足,进言道:“学生仔细勘察过现场,发现劫走苏应白之人与上次劫走李文者作案手法完全相同,十几个衙役都是一剑穿胸立时毙命,周围没有留下任何可疑痕迹。凶手武功之高,手段之残忍,超乎想象。学生以为,此该是贼寇天龙会的杀手所为。”
王秀点点头,林暗等了半响,却不见他发一语。暗自奇怪,怎么连陛下同恩师,两个平时最关心江山社稷的人,一提天龙会都是噤若寒蝉起来?看来这天龙会来头不小,迟早要威胁到江山社稷,应想法子早日除去!
他小心翼翼开口:“恩师,我收到消息,天龙会一众贼寇正秘密朝京城而来,据闻其首领铁面人更是早已潜入,说不定就在我们眼皮底下策划叛乱阴谋。事到如今,我们也不能坐以待毙,该想办法早日出击才是!这几日皇上言行也颇为怪异,对天龙会竟只字不提,我接二连三上书,也被他一一打发回来,不知是否因每日操劳太过疲累。但学生隐隐觉得陛下并非颓丧,他一定正在筹划一件大事,好一举歼灭贼寇!”
“一举歼灭?”沉吟的老人蓦然跳起,吓得林暗一愣。“这么多年了,还是一样。一样的法子,一样的狠心。。。这世上可还有天理?”
老人哆哆嗦嗦地抱过卷宗起身,撇下林暗向门口走去。
“恩师!”林暗盯着那个伛偻的背,没来由地心酸。恩师真是老了,曾经一身正气劲节如竹的脊梁也已被世道风霜压弯下去,空余一声嗟叹。
“小暗,为师一生致力为天下受冤之人洗清冤屈,妄图澄清玉宇,还世人一个公道,却做了一件最不该做的事,愧对苍天呐!”王秀在门口站住,屋外的夜空一片清朗。后来林暗猜测了无数次,也无法猜出此时恩师脸上的表情。
“十年前,乌山显现罕见白鹿,乃大祥瑞之兆。为师跟随先帝及众皇子一同前往狩猎,不巧刚到那里,京城便来了八百里急件,先帝只好先行回京,着我领众皇子夜宿乌山顶。。。我。。。我。。。”他苍老的背剧烈颤抖,“为了这身臭皮囊,为了这个家,我竟然。。。竟然眼睁睁看着无数冤魂枉死乌山!我王秀就是几辈子也无法弥补今生犯下的过错!”
“小暗,”他低下头去,卷起袖口。从始至终,没有回头。“你要听为师的话,做人一步错步步错,心中那一点贪念一旦付诸行动,便永世无法回头!为师虽最终保住一条命,可这么些年,有哪一日我的灵魂得过片刻安宁?就是睡里梦里,也有无数冤魂追着为师索命。小暗,你要记住为师的教训,做人最重要的是俯仰间要无愧于天地,无愧于世道公理!否则无论到了何地何时,你也无法得到安宁!”
林暗郑重地点头,如同听从恩师以往每一句教诲一样:“学生谨记!”
多年以后林暗想起那晚恩师的老泪,声声叮嘱仍在耳畔,他只能愧疚以对。
十年前的疑案在一个老人的血泪诉说中被重新翻出。林暗怀着一颗面对疑案无法泯灭的好奇心着手查证的时候,并没有猜出自己最后的结局。
仅凭一颗公道之心活在这世上是不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