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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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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大人,今日叫你脱了这官服,我苏应白倒也不冤枉。”他嘴角仍含着笑,慢条斯理地摘下官帽置在案上,又除了翠绿的朝服,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在乌纱旁,看着堂上正襟危坐的人。遇上林暗三年,他从正四品知州一路降到这小小的县城来做芝麻县令,居然还不放过他!
林暗一拍惊堂木:“你也敢喊冤?苏应白,那些因你贪赃枉法胡乱判案误了性命的无辜人,你怎么不想想他们冤不冤?!”
“哈哈哈。。。”苏应白大笑出声,抱着胳膊打量林暗,青天正明匾下他一身白色中衣刺眼非常,“刚正不阿凛然正义,林中丞果然是百姓的父母官,苏某佩服!只不过做了这么多年的对手,临了苏某还想奉劝大人一句。”
林暗不想再听他多言,可请命抓捕的圣旨还没到,只好忍耐:“少拿你那些贪官污吏的歪理邪说来侮辱我,有话快说!”
苏应白不怒反笑,一点未减片刻前开堂审理错判人命时明知故犯的神气:“好一个出淤泥而不染的御史中丞!可惜呀可惜,这天下林中丞只有一个,我苏应白可有千千万。抓了我一个,剩下的九千九百九林大人准备怎么办?你林暗就算是一股清流,可涤荡得清这满是污淖的官场?可救得了这黑白颠倒的天下?”
林暗怒道:“犯法者自有王法处置!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我林暗穷其一生,誓死捍卫王法公正!”
“哈哈哈,王法?”苏应白像是听到一件从未听到的趣闻,笑得弯下腰去,抹掉眼角笑出的泪花看林暗,“你跟我说王法?世上怎么会有你这么愚不可及的人?你倒说说看什么是王法?”
林暗紧握双拳,挺直脊梁犹如一棵迎寒傲雪的竹,试图用一身正气来压制他:“王法自然是由天子制定维护天地间正义,保护天下万民不受侵害的律法!你我同吃天家饭,本该共同维护天家律法,可你饱受皇恩却不思报答,贪污受贿草菅人命,肆意践踏王法尊严!今日下场,实在是你罪有应得!”
苏应白冷笑一声:“你也说王法乃天子所定,生死还不是全凭他一人爱恨?若王法真如你所说能维护正义保护万民,那我问你,你可记得二十年前你父亲有一位至交徐翰林?为了一首所谓的反诗,先皇竟下令诛其的九族,满门抄斩,连你父亲也受到了牵连。。。这又是什么公理?什么正义?!”
他双眼喷出怒火,逼得林暗不自觉地后退一步:“此是一宗冤案,我已奏明当今圣上彻查,重新厚葬徐氏一门,恢复了徐翰林的名誉,并追封他为文光阁大学士。。。”在淋淋的血债面前,连他也心虚了。
苏应白大笑,近乎疯狂,同平日傲慢懒散的样子判若两人:“好好好,好一个文光阁大学士!徐氏一门一百五十三条清白人命换来的光耀门楣,他圣明天子可留了一个徐家子孙来继承?天理,王法,正义,你指给我看啊,林中丞!在堆积如山的磷磷白骨前,这些东西又在哪里?!”
林暗指着他的手指不停颤抖:“你。。。你到底跟徐家什么关系?”
苏应白面对他的莫名慌张冷笑:“徐家人早已死绝,我能跟他们有什么关系?再说这天下受冤受屈的又何止他一家!您执法神明林中丞是要分身有术逐一清洗冤屈,还是等他们都上了断头台再挨个平反?”
正说着,上面来传旨的太监已经到了。
林暗起身出来,瞪了一眼死到临头仍抱臂冷笑的苏应白:“有什么冤屈等回了大理寺再说!我林暗在一日,该赏上报该罚严惩,绝不容许有人不清不楚枉送性命!”
苏应白冷冷地注视着走向门口的背影。真是个一板一眼愚蠢到家的人,有趣!
及进了文宣殿,远远看见纱帘后隐约身影,林暗急忙下跪磕头:“陛下,臣有罪!”
纱帘后的人见了搁下手中的笔,笑道:“林爱卿,何事又来敲文宣殿的金砖?这就是真金子,也经不起你每日来这么敲啊!”
林暗磕道:“臣知罪!金砖的修补费用可请户部从臣月俸里扣除。”帘后的人几乎要笑出来,这股认真刻板的劲儿无论用到什么地方都能成就大业,好在他为己所用。
正思索着,又听林暗道:“微臣奉陛下之命,前往清远县查李氏杀夫一案。经查实,县令苏应白收受贿赂,与地方恶霸勾结误判人命。臣已请奏陛下将其革职押入京中,陛下也准了,但。。。”他抬头微微一望,帘后之人正不慌不忙地听着,“臣出去接旨,不过半盏差的功夫,回来一看,数十个衙役已全部毙命,犯人苏应白消失无踪。。。”
帘后有了动静,像是有些愠怒:“光天化日之下竟在朕的公堂上劫人行凶!你可查清,是哪个贼人如此胆大包天?”
林暗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据现场留下的作案痕迹,与前几日抓捕原吏部侍郎李文时一般无二,臣以为此乃同一反朝廷组织天龙会所为。”
“什么?!”帘后之人噌然起身,碰翻了笔墨。
林暗见他反应激烈,正好把心中盘绕已久的东西和盘托出:“陛下,这天龙会在内拉拢官吏扰乱朝纲,在外私自募兵对抗朝廷,祸乱天下已逾数载。这几年更是活动频繁,据点遍布全国各地,这颗毒瘤若不早日除去,必成大患!”
帘后之人只是来回踱步,并不如他设想一般暴跳如雷同仇敌忾。林暗十六中了进士,在朝为官已逾十载,看着这个人即位登基,党同伐异,实行新政,从锐气难挡的少年天子一步步成长为不动声色的合格帝王。这个人生气发怒并不常见,但他的沉默往往更能产生无形的压力,像一张巨大的网笼罩在他四周,网内的人皆动弹不得。
林暗大气也不敢出,抹抹额上的汗珠,壮着胆子道:“以往剿灭天龙会的行动,因其神出鬼没据点隐蔽,朝中又有内应,我方不熟悉情况往往收效甚微,反而助长了那帮乱臣贼子的嚣张气焰。微臣斗胆建议,与其分兵出动各自为战,不如合各州府之力围剿据点,各个击破。再集合兵力,乘胜追击,揪出朝中的叛党,肃清朝廷,还天下一个公道!”
“公道。。。”帘后人沉吟着这两个字,“爱卿以为,什么才是公道?”
林暗不知道怎么最近总被问到一些奇怪的问题,先有那个苏应白,现在连皇上也是!
他只能老老实实地将心中想法说出:“臣愚见以为,公道二字乃天下为公法纪为道,所谓公道便是顺天而行。陛下乃真龙天子,公道第一当是忠君爱国!”他锵锵金语,掷地有声,自信绝非如其他佞臣一般溜须拍马逢迎上意。若是连天之子也不知遵从,又何谈顺应天道?更何况帘后人乃是圣明之君,天下有眼之人有目共睹。
“真龙天子?”帘后人笑了一声,坐回龙椅,把玩着一把绘了烟雨图的折扇,打开,合上,再打开,足有半柱香,直至那把原是他心爱之物的烟雨折扇磨损得不成样子,终于缓缓开口,像是一声轻叹,“爱卿,倘若。。。若朕本不是什么真龙天子,皇位原是抢了别人。。。天理公道以及你,可还会站在朕这一边?”
林暗被问蒙了。能将死人说活的好口才如今搜肠刮肚也发不出一语,只能看着帘后的人靠向椅背,朦胧地像是带了一丝微笑,默默注视桌上烟雨折扇的尸骨。费了很大气力才从流失西域的文物中寻回,据说还是前朝书画大家毛文鼎亲绘扇面并作竹骨,本是最爱不释手的心头之物,就这样一时意气葬送在自己手中,可曾有些后悔?毁都毁了,后悔又有何用?
“林爱卿。”
林暗正思索着,这低低的唤声更显得不真切。茫然地抬头,他坐在象征至高尊贵皇家尊严的明黄纱帐后,庞大的龙椅上只有一个朦朦胧胧影子。“他们,回来了。”
他低着头,忽然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