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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绝面 ...
温酒将帽檐盖上,理了理下摆,又向温秋招手叮嘱,说:“小秋秋,爷去去就回,给爷留盏灯便是,莫守夜等爷。”
谢长风略有不解,问:“王爷要去何处?”
温酒歪头细细打量着谢长风,道:“贾铮命案,琢玉楼的流云公子俯首认罪,明日午时便要问斩。谢将军便没有丝毫的好奇?”
“王爷觉得末将应当好奇些什么?”谢长风反问。
温酒朗声笑道:“谢将军自然不该有丝毫的疑虑与好奇,毕竟么……”他微是一顿,似笑非笑道:“谢将军人脉广阔,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想必心中皆已有数。”
谢长风此番翻墙夜访清乐王府还真不是因为贾铮命案一事。
贾铮一案于他来说,本就是无妄之灾,若非其中牵扯到一些旧事的影子,他甚至不会插足其中。
清乐王如此说法,又一副明显在等自己的样子,谢长风心思一转,道:“王爷不若直接告诉末将,要去何处便是。”
“自是去见见有本事刺杀本王的男倌,流云公子。”
温酒说着,斜着一双凤眼,连手都懒得抬,只伸了右脚在地上点了点,说:“谢将军不蹲下本王如何上去。”
谢长风心领神会,半蹲下身。
温酒扭扭歪歪爬到谢长风背上,又从怀里摸了一张面巾裹着半张脸,回头冲温秋摆手说:“歇着去,女娃娃家的,莫要熬夜。”
温秋自知以自己的本事是不可能带温酒夜闯死囚牢房的,只得对谢长风欠身一拜,垂眸道:“劳烦谢将军照顾王爷。”
谢长风心中想的,却是这清乐王看着挺高的个子,竟轻得犹如风筝似的,好似断线就能被风带走,下意识收紧了手,叫人牢牢挂在自己身上才好。
又微微侧头,对温秋轻点头以表回应。
温酒因他突如其来这一紧,歪着头瞧过来。
四目相对,那张被面巾遮住的脸仅留了一个光洁的额头,一双灿若星辰的凤眸,眸中带着三分讥诮七分疑惑正瞧着自己。
困酣娇眼,欲开还闭。①一时间,竟恍了谢长风的神。
温酒环在谢长风脖子上的右手敲在谢长风胸口上,不满说:“谢将军莫不是不认路。”
谢长风猛地回神,脚尖轻点,几个转合两人的身影自夜色中淡去。
温酒实在太轻,谢长风带着他只如怀中多揣了几块银锭子,不消片刻便到了督察院监牢。
因是死囚犯,关押流云公子的地方看守较严,但对谢长风来说,也不过是多了几个喽啰罢了。
温酒见他飞叶便能点穴,对谢长风的功夫又有了新的认知。
待谢长风清了场,温酒扯了面巾,从谢长风身上跳下来笑道:“谢将军这功夫,若是哪天入了狱,本王一定提醒负责关押的大人,定要将谢将军五花大绑叫谢将军不能动弹,连话都不能说才是。”
谢长风道:“王爷许是等不到那天了。”
温酒挑眉,伸手搓了搓脸蛋,似是一路被冻着了。
这脆生生的王爷一贯是个见风倒的身子骨,如今又亲手掂量了对方那轻飘飘的体重,谢长风心中便升出了后悔。
他速度这般快,这清乐王想必是委屈死了,却也不曾吐露一丝的怨言。只想着回程时万不要这般快才好,免得将温酒再冻着了。
方才这般想着,就见温酒从披风里掏出一个精致的汤婆子,老神在在捧在手里。
谢长风嘴角一抽,所以他为什么会觉得温酒会委屈了自己!
他甚至怀疑,对方系的面巾根本不是为了掩人耳目,就温酒这一身玉冠裘衣的,有心人稍加分析便能将人认出,何须一张欲盖弥彰的面巾。说不定根本就是为了挡风才遮的!
温酒捧了汤婆子,方才觉得暖和了许多,大步朝死囚关押区走去。
谢长风跟在温酒身后,拳头紧了好几次,方才说服自己,便当是还“云遥”的债罢。
流云公子四肢被成年男子拇指粗的铁链子紧锁着,便是脖子上也戴了铁锁,从头到脚,瞧不出半寸完好的地方。
他似是不曾想到温酒当真会来见自己最后一面,更没想到对方会以如此光明正大的姿态来,一双染了血色的眸子也闪过一道光亮。
随之便是一道苦笑:“让您见笑了。”
许是担忧隔墙有耳,流云公子也未曾唤温酒“王爷”,只以“您”代称呼。
温酒扫着关押流云的牢门上的铁链子,流云公子却道:“您在外面罢,里面不是您合该待的地方。”
温酒点了头,竟又从披风下面摸出一个布袋子出来,并两个精致的酒杯。
袋子是酒袋子,装着温秋细心温热的酒,酒是西域进贡的葡萄酒,殷红的,宛若鲜血。杯子是精致的琉璃杯,若非地点不对,当是葡萄美酒夜光杯,对酒当歌赏月吟诗的好景致。
温酒盘坐在地上,将酒杯齐齐摆在地上,一面斟酒,一面垂眸温声说:“我家婢子非得将这酒温热,殊不知这上好的葡萄酒温热便是暴殄天物,也是苦了流云公子要同我喝这热的葡萄酒了。”
说着,递了一杯进去。
流云公子伸手去接,却发现事到如今,他连这温热的葡萄酒都没有资格够着,铁链子将他锁得甚紧,由不得他多半米的活动范围。
“您的好意,流云心领了,是流云没有福分。”
温酒却笑道:“有没有这个福分,岂不是你说了算的。”
说着,回头便眨眼使唤在暗处的谢长风干活。
谢长风这辈子也不曾想到自己一身武功,如今竟被清乐王使唤用来给一个死囚送酒。
虽说隔空取物送物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流云公子见酒杯乘风落在自己面前,微是一愣,旋即捧了杯,朝暗处拜了拜,与温酒饮了几杯。
热葡萄酒确实如温酒所说,暴殄天物。流云公子却依旧如饮琼浆玉露,回味无穷。
“您不问我为何要见您吗?”几杯过后,流云放了杯子,看向温酒道。
温酒却道:“你想见我,我便来了,你想说便说,不说,便当相识一场,我请你喝一杯家乡酒便是,何须纠结这般多。”
两行清泪从已然瞧不出面容的脸上滑落,砸在地上。
西域,那是流云的故乡。
他以为,这世间不会有人再记得了,连他自己都记不清西域的美酒是何滋味,西域又是怎样的风貌了。
“流云求见您这一面,是有几句话想问您。”流云哽咽着说。
温酒道:“你问。”
流云半昂着头,透过牢房微小的狭缝似是想看看外面皎月的银光,神色恍然,说:“您可找到了自己心仪的那位公子了?”
温酒眉眼带了笑,重重点头,话匣子像是被开了闸门,忽然间有了许多许多的话头。
“找到了,姓谁名谁,何处高就,都已知晓。”
流云公子又问:“您可是真心?若另一位官爷对您心仪的公子穷追不舍,您可会放弃?若,若世人不许,您可会放弃?”
温酒低眉一笑,喜色溢于言表,自酌了一杯,道:“自是真心,生生世世的真心。‘放弃’二字,说来有些可笑,从未想过。”
温酒托了腮,像是终于有人问到了自己心坎上,娓娓说道:“这世人与我何关?弱水三千,取了这一瓢,我自是欢喜的。我手虽摘不到漫天星、捞不起水中月、拾不起镜中花,却能为他捧茶、煮酒,熏衣、煮食。烈日摇扇,雨里撑伞。”
流云怔怔听温酒说着,有些恍了神。
曾经有人承诺为他登天摘星辰,如今到了清乐王这里,才知道,原来星辰根本就是摘不到的,如同水中月、镜中花,不过是哄人的把戏罢了。
“我胸无大志,若他想名留青史,搏一搏也未尝不可。若他只想粗茶淡饭,闲云野鹤过此生,这满晋的浮华也并非不可抛。”
“您如何能说抛便抛。”流云说。
温酒站起身,拂袖道:“人这一生不过白驹过隙,流云,名为锢身锁,利是焚身火。②”
“名为锢身锁,利是焚身火……”流云低声复念着这句话,他这一身枷锁,岂不正应了锢身锁?
“若,若是您呢,若那位公子让您选呢,您想过什么样的生活?”流云抬头问,他像是在确认什么,那么急切,那么猛烈地抬着头,睁着那双染红的眼,死死盯着温酒,唯恐漏掉温酒半个字。
温酒道:“自是:宠辱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望天上云卷云舒。③”
谢长风每听温酒说一句,便后悔一分。后悔以云遥的身份勾了温酒的魂。
清乐王这般恣意潇洒的人,说了“若他想名留青史,搏一搏也未尝不可。”便是用了真心。捧茶、煮酒,烈日摇扇,雨里撑伞。如此平凡,又如此叫人不贪恋。
若他谢长风是一介女子,得温酒这般人物的惦念,必是幸福美满。可他不是,他是谢长风,杀神谢长风!
带着满身的泥泞,挣扎在腐朽的大晋的铭德将军谢长风,身负数万英魂冤魂的杀神谢长风!
“该走了。”谢长风闭上眼,低声提醒。
温酒“哦”了一声,问流云公子:“明日我不会去刑场看你,你可有什么心愿未了?”
流云俯身三叩首,拜过温酒,道:“您今日能来便已是对流云的恩赐,若您不嫌弃,流云曾寄放在福满楼一根长笛,名家所作,已是孤品,不该随流云淹没在历史长河,只求您收下,再别无他求。”
温酒点了头,说:“即使如此,我明日一早便去取,若是取到了,便叫人在刑场附近放一盏孔明灯。”
“流云,来生结草衔环,感激不尽。”说罢,又是三叩首。
温酒收了酒杯,转身离开流云的视线,便将东西塞到谢长风手里,十分自觉爬上对方背上。
两人踏着夜色出了牢房,温酒没再戴面巾,拿手拍谢长风肩膀,说:“你真的不好奇流云公子为何会俯首认罪?”
谢长风摇头:“杀人偿命,他下药是事实,若非下药,贾铮死不了。”
温酒摆出一张臭脸,又砸了谢长风一拳头,说:“你这个人,铜墙铁壁的,半个真字都吐出来。傻子都能看出来流云杀一个贾铮没有理由又是牵扯上蔡长鹏,又是叫人去蔡府勾引丫鬟偷箭头搞谋杀搞嫁祸。谢将军难道连个傻子都不如?”
谢长风心道:我宁愿你把我当傻子也不想再被你套出半句话!
温酒自觉无趣,回程谢长风走得也慢,根本就是背着温酒在房顶散步罢了。
温酒荡着腿,还挺悠闲,说:“其实这事儿也挺简单的。”
“嗯?”谢长风敷衍着回了一声。
温酒心情看上去颇好,倒也不甚在意,兀自说道:“你可记得本王与流云曾在琢玉楼对话,本王从他嘴里套词,流云明面上与贾铮相好,暗地里又与蔡长鹏有私情,不过依着本王火眼金睛,一套便知这两人都不过是被流云玩弄在股掌中的棋子罢了。”
“王爷是如何知道的?”谢长风侧头问他,发髻扫到温酒额头,当即得了温酒一个暴栗子赏赐。
温酒狠狠说:“你说话就说话,扭什么头。本王身经百战,这等低级脚踏N条船的把戏在爷面前就是小孩子过家家懂么。
流云必定与某位皇子有纠葛,他的心,大着呢,只是如今瞧来,流云也不过是一个痴心错付的可怜人罢了。
无论他心仪的是哪位皇子,一个男倌,便是对方一片赤诚真心,还能为了一个西域来的男倌放弃大好江山不成?
若真能放下,又何须搞这么多幺蛾子,学本王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念遥儿便是。”
谢长风轻笑一声:“清乐王若不自夸,末将便信了。”
“本王如何就自夸了?谢将军,你对本王这误解颇深呀,可不许在遥儿面前胡乱说本王坏话!试问放眼整个大晋,有谁敢如本王这般,为了遥儿敢亲自求皇上赐婚的?”
谢长风身形一顿,急问:“你还同皇上求了婚?!”
“自然。遥儿跟了我,岂能没名没分。
说回贾铮一案,流云与太子应不是一党的,否则就不该有柳府别庄一场闹剧,还害得柳妃娘娘差点流产,小泫儿病重一事了。
七皇子在其中踏了一脚,无论是被陷害还是有意,都有些可疑。
以及剩下的,看似满身清白毫无牵连的三皇子,就更可疑了。”温酒说。
“王爷如何就认定三皇子比七皇子更可疑?”谢长风低声问。
温酒忽地有些炸毛,道:“本王便这么认为了,谢将军既不想兜了自己的底,听着便是,哪有这般多的话。”
说着又轻踹着谢长风,一副恶霸的口气说:“先不回王府,你带本王瞧瞧遥儿去,本王都好久没见到遥儿了。”
谢长风黑着脸,几个掠身将温酒带回清乐王府,扔下人便溜之大吉。
温酒将身上的酒袋子、杯子、汤婆子一股脑全砸出去,也没能沾上谢长风半点衣角。
只得跳脚怒喝道:“谢王八羔子,给本王等着!本王明儿个就想法子让遥儿随本王下江南去!”
谢长风去而复返,蹲在墙墩上,轻飘飘说:“忘了同王爷说,皇上命末将去除匪,想来云遥是不能同王爷下江南了。”
说罢,朗声一笑踏风而去。
①苏轼《水龙吟》
②白居易《闲坐看书贻诸少年》
③陈继儒《小窗幽记》·洪应明《菜根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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