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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 换脸归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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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初年醒来的时候,脸上火辣辣地痛,他伸手摸了摸脸,木木的,不像是自己的。
有片刻的失神,可一瞬间,破碎的记忆涌上心头,他挣扎着起身,踉跄着扑向屋里唯一的桌子,抓起桌子的铜镜。当看清镜中人的面容,手中的铜镜哐当落地。
这,不是他的容貌。
哐当一声,房门被推开,一个白胡子老头背着大药箱吭哧吭哧走了进来,一眼看到僵立在那里的沈初年,丝毫不意外,口中嚷着:“呦,醒了?”
沈初年仍然愣在那里,一动也不动,根本没有听到老头说的话。唿的一下,一个物体向这边砸了过来,沈初年本能的下意识伸手去挡。木制的药箱装着满满的药材,重重砸在他的胳膊上,只听见咔嚓一声轻响,右臂传来钻心的疼痛。
药箱落地,药材落了一地,沈初年左手托着断掉的右臂,痛得出了一身冷汗,倒在地上,蜷缩着身子。
“啪……啪……啪。”老头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根木棍,重重落在他的身上,“反了,反了,竟敢不听话,哼!让你不听话,让你不听话!”
老头儿一脸疯长的白色胡须根根都要竖起来,手中的木棍无情地落下。
沈初年一边承受着断臂之痛和落在身上的棍棒,一边受着老头儿的谩骂,这让他无心去思考他为何没有死,又为何会以另外的面孔活着。
他下意识将身子蜷的更紧,无意间瞥见左手断掉的尾指,知道这是他的身体,他并没有借尸还魂,也没有投胎转世,他还依然是他。杀手没有杀掉他,只是这不是他的容颜。记忆中脸上传来的持续钝痛是真实的,这让他认清一个事实—他被人救了,还被换了脸。
老头骂完了,打累了,蹲坐在一把藤椅上抓起桌上的茶杯,往嘴里灌,一壶水喝完,地上的人仍旧是一动也不动。
过了半晌,老头儿皱了皱眉头,将茶杯往桌子上重重一撂,口中发出沙哑的声音,“喂,你没事吧?死了没?”
沈初年全身的骨头都像断掉一样,根本不想搭理他,这时却又听见老头儿欢快地说道:“嘿嘿,真死了!死了好,死了刚好喂我家小黑。小黑!”
沈初年不知道他口中的小黑到底是什么,但知道若是自己再不有所表示,这个疯老头儿真的会做出什么不能挽回的事情,于是“嗯”了一下。他没想求饶,可结果声音从他的嗓子里发出来,像极了痛苦求饶的声音。
老头儿一下子不高兴了,停下来,郁闷地叹了一口气,“怎么还没死?”说着走了过来,看看缩成一团的沈初年,又补了一脚,“来,再叫几声,说不定你叫得爷爷我舒心了,就会出手救你。”
沈初年哪里受过这样的屈辱?冷冷瞥了老头一眼,咬紧嘴唇,一言不发。
老头儿一看,乐了,“嗨,还挺犟的,这下可好玩了。”说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手,抓起他的伤臂,“咔嚓”一下,沈初年顿时痛得晕了过去。
“老板,老板。”有人在沈初年耳边碎碎地唤着,不死不休。
沈初年睁开眼睛,看到头顶青色的帐子,还有一张五颜六色可以开染坊的脸,有些反应不过来自己到底是在哪里。
那张染坊脸一看沈初年目光呆滞,像是已经不认识他这张染坊脸了,立刻脸上晴转阴,“老板,你不会失忆了吧?还是说被打傻了?哎呀,这可怎么是好?楚馆上上下下数十口人命可怎么办啊!”
在阴转大雨之前,沈初年及时出声,制止住他的嚎叫,“安西,好了,我没有事!安东他怎么样了?”
被唤作安西的青年男子听到沈初年的话,生生将眼眶里打转的眼泪逼了回去,刺溜一下,鼻子也吸了回去,一脸欢喜地说:“老板,你真的没事了呀?这下小的就放心了。安东他也没事,刘大人说话算话,没有为难他。馆里的兄弟也都没事......”
沈初年伸手扶了扶额头,及时制止住准备继续唠叨下去的安西,“好了,我知道了。都好就行,劳烦你去把我的药端过来吧!”这个时候随便给他找了一件事是最好的选择。
安西眼睛一亮,“哎呀,小的差点忘了。小的这就去端过来。”说罢,退了下去,终于还沈初年耳根清净。
沈初年盯着头顶的青色帐子,清楚地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这里是京都最大的相公馆—楚馆,他是这里的老板,也就是老鸨。
听说上一任楚馆的老板也是一个男子,馆中的人都叫他爹爹,轮到沈初年接手,因为他太年轻了,服不了众,大家只管叫他一声“老板”,至于这声老板里有多少戏谑的味道,只有叫的那人知道。沈初年倒是觉得这样也好,否则被人乱了辈分的叫“爹爹”,他不仅会被恶心的吃不下去饭,可是会生生折了他的寿。他惜命,自从死过一次之后就格外珍惜他这条命,不管是怎样活着,只要活着就好。
大曜国的民风比较开放,男子与女子的地位平等,男女皆可为官,上行下效,这也就成就了楚馆的生意。这楚馆做的便是上层贵夫人的生意,赚的是女人的钱。
只是多少还是会遇到一些妒夫,比如昨日的刘大人。
昨日京都府尹刘大人因自家婆娘迷恋楚馆的安东,而到馆中大闹,非要抓安东去见官。沈初年出面赔罪,刘大人轻蔑地看着他,说:“你便是这里的管事?好,若是你跪下来向我求饶,我或许会考虑放过你们楚馆。”
男儿膝下有黄金,这分明是要折辱他。更何况不管怎么说楚馆在这柳里巷也算是数一数二的,他虽是挂名老板,可若是跪了,别说是他,就是楚馆的众人也会被人看轻。可是他还是跪了。
当时他也没想那么多,就觉得先过了当下这一关再说。想当年他可是曾经被一个疯老头儿折磨了整整两年,都没事,更何况是跪上一跪。
沈初年抱着“跪一跪少不了半点肉”的想法,面不改色地当众跪下,刘大人笑得愈发得意,“好,本大人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和楚馆的错我就不再追究,可是那兔儿爷,本大人可饶不了。”说罢便示意手下的人上前拿人。
安北同学正在一边跃跃欲试,想伸展伸展手脚。沈初年好不容易才在京都找了这么一个地方落脚,可不想随随便便落跑了,于是连忙抢先一步跪倒在刘大人面前,抱着他的大腿苦苦哀求。
刘大人大概没有见过这么没有骨气的人,再加上周围已经有人开始指指点点,凭着一股怒气杀到这里纯粹想要挑事的刘大人有些心虚,可面上还是硬撑着,指着那几十阶铺着红地毯陡峭的楼梯,说:“好,我也不为难你们,若是你敢从这二楼滚下去,我便饶了那兔儿爷。”
沈初年看看又高又陡的楼梯,有些为难,也有些忧伤。楚馆当初在秦淮的时候,可是独树一帜的相公馆,赚的是盆满钵溢。半年前搬到京都,为了能与柳里巷其他青楼竞争,不管是在装修还是在设施上都花了大力气,用安西的话说就是出了安南的血本。看看连这楼梯都修的大气十足。从这样少说也有二三十级楼梯上滚下去,可不是说着玩的。可是沈初年滚了。
早知道有一天沈初年要用自己的身板丈量这些楼梯,安东当初执意要修这些“大气一点”台阶的时候,他真的应该揽揽,沈初年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感觉,痛啊!
躺在床上的沈初年摩挲摩挲身上的骨头,确定骨头没有断掉,身上所受的也都是皮外伤,并且显然都已经被处理好,这才松了一口气,心念着还好现在是冬天,他又畏寒,身上穿的棉袄够厚,这才没有摔得缺胳膊断腿,不幸中的大幸啊!
可是即便没有受太重的内伤,单那些外伤也够沈初年受的,现在他全身酸痛不已,少不得又要泡汤药,难怪他会梦到被疯老头子虐待的日子。
离开死人谷已经六年了,每每想起那里的日子,就觉得那时的日子恍如隔世,恍如他从地狱爬了出来,于是更觉得现在的生活是如此的美好。所以有时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该谢谢疯老头儿,还是该恨他。
疯老头儿说幸好他刀工卓越,才能将这张死人皮完好无损地移植到他的脸上,也幸好他医术高超,才能配制出这么好的药材,让那脸皮能与他的脸长在一起,不至于发生排异反应,不至于让他的脸一点一点烂掉,让他成为无脸人。当时沈初年听到这个事实的时候,恶心的将隔夜的饭都吐了出来。
而那疯老头儿看着沈初年难受的样子,格外兴奋,手里端着一碗黑药,说:“来,求我给你赐药。否则你的脸可是会一点一点烂掉哦~”
沈初年当时觉得那分明是在折辱他,于是憋着一口气不理疯老头子,当时他的脖子里吊着断掉又被重新接上的手臂,自个儿用还算完好的左手,慢吞吞地收拾桌子上的餐具。这破地儿只有疯老头儿和他两个人,这活儿总要有人干。
老头儿一见利诱不成,也不气馁,脸上笑嘻嘻,眼也不眨地将手中的药倒掉,“不信是吧?真的会烂掉啊!我会等着你来求我的!”
当天夜里,移植上去的脸皮发生了剧烈的排斥反应,那层脸皮火辣辣地粘在脸上,他伸手去抹,黏糊糊的一片,他觉得脸皮似乎一戳就要掉下来。他全身发着高烧,神智有些模糊,迷迷糊糊之间听见有个老头儿在他耳边碎碎念,“你求我吧,求我我就给你药。”
沈初年忘记当时自己是怎么说的了,或许他当时什么也没有说,因为那时他是抱着求死的心态,求人的话他自然不会说出口。
结果他没有死成,第二天醒来的时候,烧已经退了,脸上也没有那么痛。他伸手去摸,脸皮还长在上面。
老头儿吭哧吭哧走过来,气呼呼地说:“想死是不?是毁容是不?想毁了本老儿怪医神手的招牌是不?本老儿偏就不顺了你的心,如了你的意。”说完哼了一声,转身走了。
他与疯老头儿的第一场战役,他用自己的命去赌,他赢了。只不过后来疯老头儿抓住了他今生唯一的把柄,让他在之后的两年里,没有再赢过一次。
与疯老头儿相处的两年是他的噩梦,可他居然熬了过来,并且在老头儿死后,成功离开了死人谷,并出现在京都。只是他再也没有勇气站在那个人的面前,对他说:“我是沈初年,你的初年。”
沈初年将自己埋进枕头里,笑了,笑出眼泪来。沈初年这个名字如同当日被沈老头从他脸上生生割下来的脸皮一样,留在了过去,化成了尘埃。他再也捡不回来,现在的他叫徐平安,是楚馆的徐老板。其实他只许一人一世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