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梦集》此心悠悠

13、鱼骨之翅

　　一

　　火车最终还是靠站了，在傍晚。几处新盖的楼房，要高出周围三四层的光景。比起颇是颓败的小城，添了几分生气。昏黄的灯，沿着铁轨铺开，顺着车窗玻璃爬进来。
　　望着上车下车的人影，头贴着窗户，向外张看，墙上的广告正打着“金玉滁菊”的布幅，一愣神，暗想，这滁菊，究竟是菊的一个品种，还是原本就是菊，不过类如春花秋月一般，冠上地域性的叫称？滁菊滁菊，心中喃喃，恍然回头问了句，可是到了安徽？那人点点头。
　　记得的是那句“环滁皆山也”的晦明交替，却是惊诧中，竟到了安徽。想起那位醉能同其乐，醒能述以文者的先人，也是格外欣羡当时的文采风流。站起四处看看，试图寻那林壑尤美的西南诸峰，该是何等的蔚然，听听泻出于两峰之间的水声，是否还如当年那般的潺潺。一路奔波，倒是体会了什么是舟车劳顿，况是酒困路长，便也只能低头欲睡。
　　想起从前乘火车，在夜晚时四处游走，也不似这般背痛腰酸来的憋屈，谁知时年至此，竟落得如此不堪，倒是像生来就不是能安稳坐火车的命。半带着些小小的失落，立起身，穿过那些虎视眈眈的目光，接开水泡了一桶面，搁在桌台上。盯着从盖子下溢出的热气，在窗前慢慢散开。不安分的半跪在座椅上，扶着椅背，感受着窗外不停飞掠而过的树影，千篇一律的相似。脚就在身后，像是小狗摇着的尾巴一般，来回不停地摆荡。偶尔碰到什么东西，就不好意思的回过头，正准备要尴尬的笑笑，竟是没遇到厌恶的眉目，敛起讪讪的笑，四处一瞅即又灰溜溜的转过来。
　　第一年去郑州，是父亲陪着的。行驶到黄河时，他就指给我说，这是黄河。随后的三四年里，一个人来来回回几次，每次经过，都禁不住把头朝向窗外，看一眼那浑浊的河。生命也有尽时，却是多少海枯石烂的誓言都随时年磨灭，偏偏河水不竭，生生的霸道横行了几千年。

　　二
　　聚八方学子，育九州英才。口气未免是大了些，却也是志存高远，虽不能至，心向往之，倒也无可厚非。任何卑劣猥琐的构思，加上乐为人师，教书育人的光环荫庇，都不是能够将其一并轻易抹杀的。商贾气浓是浓了些，却也不失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的体统。便不好多加指责，唯闭只眼，睁只眼，不痛不痒。
　　毕竟不如外面有背景的学堂，那般的财大气粗，任何装修改造，仅仅简单修葺，却也总搞得似是而非。而整整筹划建设四五年，满怀期待的体育馆，迟迟未能与之晤面。后来自那边来了些人，闲聊谈起此事，倒是有几分意犹未尽的玩笑意味。道是事是成了，一半自用，另一半给租赁出去，当做了酒店，听之哑然。倒是说起去年融并中专的微机楼，成了网吧时。叫人好一番愧叹。竟然临时起意，觅得了一份裁缝的活计，小心的缝缝补补，做起了别人的嫁衣。
　　院北闲置的地皮，终究还是沉默太久，直到新盖宿舍楼时，堆放些无用且杂乱的砖土，堆积到了一定规模时，也不知是谁妙思奇想，在雷锋石刻的兴致未尽之时，举手一挥，随兴布置，轮廓外貌，俨然成了供人休憩的凉亭。添了几分雅致，倒也令人耳目一新。
　　闲作无事，曾撰得了一联。手持粉笔，趁着天黑，涂在两边栏杆上，歪歪斜斜的，又很是别扭。少了精雕细琢的工夫，却也俗中有雅，鲁钝中自有意蕴。
　　暮春时，布衫尚未褪去。披着破棉袄，枕着寻了大半个图书馆，才找出的几部书，独自躲在水岸鑫城的林子中，躺在松软的草皮上。闭目而安闲，却也极少有人过来打扰。那时倒也有趣，逃了一个又一个类似许多下午都可有可无的课，不停地在图书馆进进出出。偶尔良心发现，勉强过去听一两节，结果却总不如人意，后来索性不去了。也有心血来潮，捎带了一瓶酒，斜倚着树，然后在阳光下醉上一个午后。
　　午后的阳光，格外的刺目。宽敞明洁的教室里，呆着总觉得有些冰冷。趁着老师回头，转身室外，绕到前门，隔着窗户呼喊前排的同学。对着老师质问的眼神，装作外系的学生，那家伙倒也知趣，一脸的无奈，和老师讲明“原委，”一面又很委屈的出来，复又折回去，无辜的看了眼老师，取本书匆匆出来。一路不停地相互数落。
　　“君子坦荡荡，还拿什么破书遮遮挡挡。”
　　“你丫也好不到那儿去，净干些的逼良为娼的勾当。”
　　“这叫是太公钓鱼，愿者上钩，谁叫你就不能镇定一点，人呀，就不能有那麽
　　一点定力？”
　　“定力，哈哈，算了吧你，就你还讲什么定力，你替我看看这颗牙可是还在，
　　快笑掉肚子里了你。就算能坐半节课，你人不跑，心早就飞了”。而后十分夸张的大笑。
　　“是谓知己者也，我不过顺手做个人情，邀你踏草寻芳，不道感激反而唇齿相讥，亏你还能大言不惭的五十步笑百步……”

　　县城的周末，十分喧闹。中午时候有些推销商品的店铺，临时会准备舞台，是要请一些穿着华丽服饰，性感妆扮的女人们，来跳舞唱歌的。靠近市政的围栏外，则坐着一些手持周易神算之类的人，鼻梁上架着十分夸张的大眼镜，一本正经的在太极两仪图前，在有缘的善男信女手心里，逐渐道破天机。如一直磨蹭到晚上，是可以观看老年人自编的秧歌队，就在打鼓吹唢吶的大爷旁边，捡块地方坐下的。听得累了，就起身回去，无意间路旁折些柳枝，漫打沿途的花，却是霎然回头时，一地的残红。

　　三
　　清明，在田野里，沿着弯曲的河道一直走下去。水岸边开满了油菜花，他们就是脱下了身上的单衣，赤着脊梁，满地的寻着蝴蝶，欢叫着四处追赶。而小的时候，在夏天，也是喜欢从自家院子里拖出扫帚，在傍晚的街上，高举着四处追赶蜻蜓。蜻蜓终究还是会被捉到，正因如何处置而伤神时，无意拨弄那鼓起的镶嵌着大眼珠的脑袋，竟同断了颈的模样，即一味索然失了兴致。却是第二日，吃饭时看到一些蚂蚁拖着蜻蜓的躯壳在地上挪，出于好心，也帮助它们搬，便寻根小棍硬生生的给捅下去，就卡在洞口。
　　小时候，总是不合时宜的取出风筝，满大街来回的跑，常被电线会挂住，用力拉拉抖抖，风筝便顺着滑下，后来用牙咬断了线丝，抽出风筝，再把断头续起。春时，在麦田里，聚了许多人，隳坏不少麦苗。虽没有明文禁止，却也着实惹人不待见。埋怨着种田人的吝啬，一面收线，往往要待许久。那是旧历的新年，过去的第二日，一个人刚把线柄埋在地下，未及躺下张望头上的天空，它倒真成了断了线的风筝，愈飘愈远。

　　曾走进一条狭长幽远的路，竟是如梦里一般的落叶纷纭。喜欢听脚踩枯叶的声响，便徘徊一个午后，来回的踱。好喜欢太阳，暖洋洋的也不用挑捡别的地方。走累了，便辟开草丛，铺垫几片叶子，就那么坐着。河桥不大，水流不急。沿岸寻觅杨树枝节，斜插松软的沙土里，也不知是保留水土，抑或是培育成苗。居住在村西头，配电房里的老夫妻，常年饲养鸡鸭，翅膀大了也偶有蹦出院子的，中午窝在岸边土坑里，被隔夜的雨水打蔫，太阳出来后，瑟瑟的伸着脑袋晒太阳。伏下身子揪出那家伙，走到院子前，朝里言语一声，老婆婆便举着粘满白面的手，呵呵笑着走出来，只看一眼，便教丢进院中的蕃篱内。
　　隔着整片的树林，偶然到附近的村子里去，很远就听到炮仗的声响，夹带着麦克风传出混杂的笑语。天气晴朗，算算正是个好日子，宜婚嫁。未到正午，新人双双站在门前。不断的有人推攘着那些胸前挂着红布条条的长辈，煞有介事的坐在长凳上，接受新郎新娘的拜礼。然而礼金是必不可免的，很夸张的红色大盆，似是张着的血盆大口，就搁在长凳后面，临时不知那里寻来的八仙桌上。虽是可多可少，却是恁多的人瞧着，便是肉疼也得回家忍着。礼罢，又是一阵炮仗，这当口，新郎抱着新娘在一群人的簇拥下，埋头躲过飞溅的光火，冲进家门。而高处有人撒下满天的糖果，围观的人们俯身争抢着，满脸喜色。听说有时图个热闹，奢侈的甚至要半张着平时家用的布袋，倾倒出来，煞为壮观。只是机缘不巧，未曾碰到。低头也拾了几块糖，塞进嘴里就抽出身来。至于糖，自是红红的糖纸包裹，说不出的喜庆，却是本身的滋味，实在不敢恭维。那就好理解，老大的人了，为着一块的奶糖，大大出手也该在情理之中。
　　本是不应炫耀的，偏偏太突出显得异类，在懊悔的目光中塞进嘴里已足够满足虚荣，可非要吐出来，拿在手里逗乐。用这种手段来掂量眼前这人的定力，兔子急了也咬人，何况人已红了眼，伸手就抢。更加上刚刚恨不得掰开牙齿从嘴边掏出来的余愤，结果，让人无语了。郁闷之极，只能忿忿地看着从手里被抠出去的糖。而志得意满的表情，确实欠扁。可除此，又能奈何。自做孽不可活，古人诚不欺我。为了表示谢意，那孩子表示出割肉似的心疼，拿出已吃了七八颗同一种味道且又十分古怪的喜糖时，哥的反应是，忍了。凶残的人不一定都是凶恶的外表，毕竟人是不可貌相的。

　　四
　　也会有人突发奇想，在沿着河走了五六里后，信誓旦旦的表示要走到郑州去。结果从小路转到大路的那一刻，在追逐奔跑时，却是与郑州背道而驰。天色暗淡下来，黑夜降临。索性乘上公交车，在晚上九点时候到了开封，算是一次意外的旅行。夜晚的薄风中，凭着以往的记忆，深街陋巷中穿梭，却也未能寻到他所指的那位朋友，以及那家学校。只能草草找家尚未关门的饭店，带着失落先填饱肚子。还好附近就有一家网吧，倒也省去了许多事。第二天，就在人来人往的街头，雨布搭成的小棚子里，随便吃着油条喝碗稀粥。

　　清晨的空气还是比较湿润的，或许是前天晚上下雨的缘故。两人凭着些许年来，在梦里对这座城市构想出的记忆，四处奔走。往往是不得其路，又不得不停下来，重新审视推敲，再决定接下来的路途。说起破帽遮颜过闹市的不堪，其实从网吧出来，还是有许多的问题需要解决。而且是很迫切的。后来也是在一家网吧的旁边，寻一间小小的烟酒杂货店，买了两包洗发水，躲进楼上公用的卫生间里，轮替洗头。尽管墙上挂着毛巾，却仍是狼狈到了极处。最后还是坐在楼下的台阶上，看着古桕树落下来的花叶，瑟瑟的笑。风干了头发，继续上路，却是没有行囊可以收拾。
　　仿古的楼阁亭榭，似乎在新世纪的城市建设中，有些特别的涵义。而越是历史气息浓郁的城市，这种感觉越是明显。宋朝古街的尽头就是四面环水的龙亭，在门前广场拍照留念的游人就有许多。我们只是现在石栏前，对着雕栏玉砌的宫殿，隔着水望上一眼，却是不敢奢想买张门票，进去看个究竟。甚至连这个想法都没有。只能略做休息，随着原路，从古街的摊贩中一步步退出来。
　　在一处很平常的街，不经意走过，偶有从旁边的门里传出喃喃梵经佛唱的音韵。朝着门缝里瞥上一眼，竟是有许多剃了头发，身披僧衣的和尚，围着腾绕着袅袅青烟的炉鼎，焚香礼佛。抬头一瞅，是普济寺，若有所悟。
　　倒是在大相国寺，就是另一番场面了。熙熙攘攘的人流，不断的进进出出。也有一些讨饭的乞丐，乌黑的脸，蓬乱着头发，盘踞在寺前的空地上，伸手缠着过往的行人。当一个人高马大的和尚，正朝着我俩迎来时，想着相国寺的名头，的确不可轻辱。倒实在有些不恭不敬，不该吃着棒棒鸡，还钻在佛陀的眼皮子底下。一时尴尬，不知所措，却是他盯着身后横在门前的乞丐，推拉着拽向旁边的绿化池，那时倒真是恍然大悟，原来是那个试图冒充属螃蟹横行的家伙太过不自量力，分明没有那份实力偏偏还要揽那么大的生意，阻了人的财路，难怪佛爷会生气。些许小事耽搁，准是要坏普救众生的大事的。原本是要进去，诚心礼佛，求签卜卦。突然来了这一变故，还真怕香烛钱不足，落个不敬的莫大罪过，徒惹一场麻烦来，让人平白扔出来的好。
　　开封胜景，清明上河，算来也是颇为倾慕。却是到得跟前，拿着原本教科书中的图画略做比较，倒是生出些许看山不是山的感触。被人夸张了的宋朝风物，任是如何的涂抹雕饰，总有些似是而非。本初的憧憬，照此看来，失落许多。尚不及包公祠前鬓发花白的老妪，散卖的玩具带来的惊喜实在。卖枣的老太太，就是在公园的细柳，垂下的枝叶间。枣的卖相十分好，不仅多看了几眼，略做踟躇。听了几句吆喝，上前寻问，是五元一斤，却也不贵。老太太倒也干脆，给每人递上一颗，确实甘甜，也不犹豫称了二斤。却是一路行去，再无第一颗那样的甜了。渐渐懂得了老太太的良苦用心。自从受了卖糖公公骗，从此不信嘴甜人，到底还是给人家坑了。（011-12-18鱼翅1）

　　五
　　老三曾到学校附近的县城修电脑，借来一辆自行车，载着我和那块破电脑主板，风里来雨里去了好几次。回来时说是要表示对老黄的谢意，就买了一兜橘子，说给他挑几个。下了车，在路旁，听他和卖橘子的老奶奶一番讨价还价，终于成了笔交易。看到车上还有些枣，就问了一句，车上的枣可不可以吃一个时，老奶奶倒十分慷慨。就自己摸了个，味道也不错，她问道，甜不甜。甜，只说了一个字。要不要啊，我讪讪笑着，摇摇头，道是不要，几分愧疚于她。周末的晚上，校园里会很清冷，而学校外面会很喧闹。似乎每次都要到县城里去，尽管有的时候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喜欢走上一天，才慢拖拖的回去。在杂物杂书的摊铺前，留上一段很长时间，依旧两手空空。从来没有想过什么东西要买。

　　六
　　高中的老师讲到《过秦论》时，曾提起一个问题。良将劲弩守要害之处，信臣精卒陈利兵而谁何。这谁何，就是盘问来人嘛，圈起自己的土地，免得别人涉足，这里是由老子罩着的。突然哈哈大笑，若有所思的看着台下。转又讲起山里的老虎了，也有这个意识，是围着山头撒尿，凭着气味划分区域的。春阳很搞笑的其实，那日在院北的墙角碰到马蜂窝，观察了很久，可就此离去多少有些不甘。他非要给捅了不可，那好，靠近些，仔细看着，一砖给拍下树枝，轰的飞出来绕着蜂巢。我们这些人，拔腿就跑，后来回过头看看，那家伙倏地停住动作，慢慢的蹲下来。事后问起，解释是蜂是随风的，人若行举，空气带动生成风，蜂追风，不如慢慢蹲下来，抱着头的好。感觉这话也有些老虎尿的味道。

　　七
　　有时候在想，若是占有一样东西，真的有如此简单就好了。可以把它写在纸上，带在身边，刻在木竹上，藏在高阁。哪怕是囫囵的装进心里，日夜灌以心肉血泪，也不有辞劳。我无所怨悔，哪怕是自作自受，也心甘情愿。在荒年，饱受饥寒的人，能够如老杜那样被牛肉噎死，也是比较温暖的死法。望着夜空中，飞起的孔明灯，我给你打电话，你咯咯的笑，说是你点燃的。后来，才突然记得，那个时候，我只是想起了你，却忘了许下愿望。再后来，你走了以后，而我，还是我。
　　我说过，我曾经去过那里，我认得路边缠满青藤的老树，还有楼前园中的那口枯井。我也曾背着月光，偷偷地去过几次，单单只是想确认一下，你是否还在。旧梦里，也是一路寻觅，走走停停。却是恍惚间一切都明朗清澈时，迟迟都不敢确定。满目的丘墟，也难掩住人去楼空的凄惶。
　　多年以后，我站在楼的最高层，我是看不见你，哪怕仅仅是你住的那栋小楼。那口井没有了，坍塌下来的砖瓦灰砺彻底的将其埋藏。懵懵地一个人去找你好几次，每次你都不在。我曾问你你还来不来，你说还来。（完）（2012-03-15鱼翅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