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格》送君南浦

1、CHAP 001

　　凌晨三点的龙湾新区，贺宁结束了在COMCOO最后一次录制，收拾完所有行李，最后一次告别在宿舍门口等候的粉丝。
　　那些写着他名字的手幅和灯牌后的脸几乎都挂着泪——她们甚至可能比被没收手机消息闭塞的贺宁要更早知道他被淘汰的消息。
　　“宁宁你不止这个位置的……”
　　“狗币抠不做人，根本不给镜头，一直在防爆你！”
　　“宁宁不要伤心，你一定会火起来的。”
　　粉丝们或抽噎或愤怒的声音萦绕在耳畔，贺宁却觉得有些不真实。
　　“宁宁对不起，要是我们再努力一点……”一个年轻女孩泣不成声。那张脸贺宁很熟，她不是站姐，但是在他稍有名气前就在了，追过他许多行程，却仍在这时，卑微地同他说对不起。
　　贺宁的表情要比这些粉丝的看起来平静得多，他摇了摇头，笑了一下，只问：“这么晚了，晚上来之前都吃了吗？”
　　他的语气很平静，好像和平时没有什么两样，却没有人真的跟着平静下来，反而哭得更凶了。
　　有个粉丝终于没忍住，哭着大声问：“宁宁，我还能在镜头前看到你吗？”
　　贺宁眸光动了动，半晌没有作声。
　　他的粉丝比谁都明白他眼下的处境。他原本在的男团解散在即，同时他与公司的合约也即将到期，参加COMCOO实际上是公司对他价值的最后一次评估。
　　他没有再多说，也没有再同哭成一团的粉丝继续交谈，微笑着朝她们挥了挥手，叮嘱了句“早点回去”，低头钻上了去机场的车。
　　车窗升起后，贺宁终于卸下伪装，露出疲惫的神态来。
　　他不想让粉丝过分担心，却也不想欺骗粉丝。他比任何人都明白，自己这条路已经快走到尽头了。他无法微笑着给出一个也许再也无法兑现的“能”的承诺。
　　他今年已经二十三岁了，而这一季的COMCOO最小的参赛选手才十八，正好是他当年预备出道的年纪。十五岁接触这个行业，十八岁回国出道，他用了整整八年时间，才发现自己也许并不是做偶像的这块料。COMCOO，competition与cooperation，他是竞争中被淘汰的一朵浪花，出现了短暂的那么一刹那，又隐于浪潮卷起的万万朵浪花之中。

　　车驶过跨江大桥，贺宁盯着窗外出了会儿神，忽然出声：“师傅，就在这停吧。”
　　司机愣了一下，没等说什么就听贺宁继续道：“车钱照样结给您，想起有点别的事。”
　　司机便没再多说，帮贺宁将行李箱从后备箱搬出来就走了。
　　贺宁在COMCOO待了三个月，却仍然只有这么一行李箱的东西，外加一把吉他。他拖着行李箱，慢慢往回走，龙湾大桥很长，他走了很久，才走回桥正中心的位置，将吉他从肩上卸下，靠在栏杆上，永远挺直的肩背终于缓缓弯下来。
　　粉丝的话他听了一两耳朵，但他记住得更多的是经纪人徐姐在录制结束之后给他打的那通电话。
　　她是业内人，了解的情况比粉丝多，语气中不乏叹惋：“你和零度娱乐的李延定位撞了，那位是内定出道位，所以只能在镜头剪辑上把你剪少一点了。”她顿了顿，鼓励道，“小宁你也别丧气，你不比他差，假以时日肯定比他火，只是这次运气不好，撞上了。”
　　徐姐是个不错的经纪人，对他还算照顾，但她终究是SWAN的经纪人，而不是他个人的。他们都明白不会再有这个“时日”了。
　　运气不好，还是他不够亮眼，又或者什么别的原因，在此刻都不再重要。他在最后的一次豪赌惨败之后，终于要直面光鲜之外最无情的现实了。
　　他曾经有过低谷与迷茫，又或者说从未走出，对今日其实早有预感，只是当这一天真正来临，他仍会觉得无力。入行至今，八年里，他严格恪守做偶像的信条，打磨业务能力，从不做逾矩的事，可他仍然一无所成。
　　再不甘心，他也终于被迫接受了这个太刺痛人的事实——他不合适。
　　过往的八年努力汗水连同着时光被一起扔进了江水里，裹挟着暮春微寒的风一起朝东奔涌而去。
　　贺宁站起身，将吉他包拉开，取出吉他，面朝着江水席地而坐。
　　凌晨四点的龙湾大桥格外空荡，天与地之间，好像只剩了一地月光和一个他。他拨了拨弦，低低唱了起来。明明唱着良辰美景，春风得意，在微凉的春风里却显得格外苍凉。
　　“南国四月，总有春风张狂。
　　吻过恋人嘴角，也吻过华发如霜。
　　吹落少年手中车票，也难抑眉梢笑意飞扬。
　　三五好友共饮西窗，醉倒路边，也算与天地同入梦乡。
　　…………”
　　临近终了，他的拍子忽然慢了下来。
　　“一朝梦醒，半生快意原是发梦一场。
　　扔掉前尘，烧掉光阴，再无新的曙光。”
　　他唱着他未曾拥有的一切，与永远不会到来的黎明。
　　尾音落下，弦细细颤动了许久，才终于停下。风吹起他的额发，露出一双微微发红的眼。他保持着抱着吉他的姿势没有动，半晌，弦上轻轻落上了一滴水珠，又很快随着重力，朝地上落去，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二十三岁，寻常人刚刚开始追逐梦想的年纪，他在这一晚的龙湾大桥上，亲手丢掉了。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轻咳，仿佛一记轻锤敲在了他头上。
　　他怎么也没想到，凌晨四点了桥上还能有人。所有复杂情绪都还未抽离，另一种名为尴尬的情绪迅速涌上来，将他团团裹住。他胡乱用最小的动作擦了擦眼睛，整理了一下自己，才站起身转了过去。
　　不过几步之外的地方站了个穿着休闲西装的高大男人，五官在路灯下格外分明，鼻子很挺，嘴唇很薄，完全是平时贺宁审美定义里的好看，只是眼下他脑子里一团乱，只匆匆打量了对方一眼，还不小心对上了视线，又慌乱地垂下了眼。
　　“你好，你是遇到什么问题了吗？”对方开口询问道，“我出差从这边路过，看见你一个人在桥上，还带着行李箱，是碰到黑司机被半路扔下了吗？”
　　他眼下脑子比糨糊还不如，完全没想好怎么编才能解释自己中途在桥上下车还弹起了吉他的行为，这会儿对方自己给了个假设，他便顺着承认了下来：“对，被司机半路丢下了。”
　　“你去哪里？这会儿也不好打车，我要去机场，需要的话可以顺便捎你一程。”
　　贺宁赶忙拒绝了：“谢谢，不过不用了，我自己再叫一辆就好。”
　　他倒不是怕对方认出他。COMCOO已经是第二季了，热度远没有第一季时候高，他的名气如果高到随便一个路人就能认出，也不至于还没到第三轮公演就被淘汰了。只是太尴尬了，他只想尽快结束掉这场偶遇。也不知道对方在后面站了多久，但是看他这么问，应该可能只是刚刚下车。
　　对方也没有勉强：“我陪你到打到车再走吧。”
　　贺宁硬着头皮点了点头，打开了打车软件，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期望赶紧有人接了他的单。然而龙湾大桥前不着后不靠，又正是车最少的凌晨，贺宁等到订单自动取消也没能等到有人接单。
　　他正想着要不然假装已经叫到车搪塞过去让对方先走，一直靠着栏杆没说话的男人却忽然开了口：“吉他是marjos的？”
　　闻言贺宁愣了愣。他的吉他还没来得及收，仍然有些可笑地握在手里，但这个牌子的吉他logo并不显眼，样子也和普通吉他区别也不大。对方能一眼认出并准确说出牌子，显然是对此相当了解。
　　“对，是marjos的Shelley。为了纪念诗人雪莱，在他逝世二百周年时出的那款。”贺宁点了点头，终于同对方有了一个正面的眼神接触。
　　对方笑了起来：“我知道，我家也有一把。当年还是限量发售，全球总共三千把，我还是费了番功夫才买到的。”
　　“发售那年我还小，是后来从别人手里收过来的。不过原主人保养得很好，到我手里成色还很新，加上很喜欢，所以一直用到了现在。”
　　对方露出了悟的神情：“那应该是真的很喜欢吧。我有个朋友是开琴行的，一直眼馋我家的这把吉他。据他说这吉他这几年价格一直没下来过，买下来应该也得不少钱。”
　　贺宁点点头。他那时候已经开始做练习生了，碰上一个看出他是真心爱琴的卖家，才以一个低于市场价的价格卖给了他。但是练习生工资很低，尽管价低，这把吉他依旧花了他好几年的积蓄。
　　对方适时地把目光移向了他已经黑下来的手机屏幕：“打到车了吗？”
　　贺宁这时已经稍稍镇定下来了。对方应该是没有听到他弹吉他，又或者非常善良地假装没有看到，才同他聊了无关紧要的关于吉他的话题。
　　他解锁手机，打开仍然是之前的订单已取消的页面。对方看了一眼，又望向贺宁：“走吧，我载你一程。要打到车估计得等到天亮了。”
　　贺宁做了三秒的心理建设，在要麻烦别人和错过飞机之中纠结了半晌，还是向对方的好意妥协了：“那真的麻烦你了，我也去机场，同路。”
　　对方帮他把行李和吉他安置在后备厢，两人一起上了车。
　　“能在这遇到也是挺有缘，认识一下吧，我叫顾某。”对方系好安全带，侧过头对贺宁笑了一笑。
　　贺宁重复了两遍，不确定是不是听错了对方的音调：“顾某？顾谋？”
　　“就是顾某。”顾某微微一哂，“刑事案件里通报嫌疑人的那种顾某。”
　　“我叫贺宁，加贝贺，安宁的宁。”贺宁仍沉浸在对方名字带来的冲击中，感觉很是新奇，“你父母怎么会给你起这个名字？”
　　“可能希望我可以成为任何人吧？”他偏了偏视线打量了下贺宁，问道，“你还是学生？赶早班飞机？现在都四月初了，才开学的话也太迟了。”
　　贺宁摇摇头：“我都二十三了。”
　　“毕业了？准备找工作？”
　　贺宁轻轻叹了口气：“算即将失业吧。”
　　顾某这会儿才真的露出些意外的神色：“失业？你之前是做什么的？”
　　贺宁犹豫了片刻，含糊道：“搞音乐的。”
　　顾某瞥见贺宁的神情，知趣地没有再追问下去了。

　　车内陷入一片安和的寂静。浓稠的夜色被渐渐亮起来的天色中和，世界陷入一片柔软的棉絮般的灰色中去。
　　贺宁在这静谧中不知不觉睡了过去，直到朦胧中感觉车停下了才惊醒过来，发现已经到机场了。他醒了醒神，这才感觉有些不好意思，对方好心捎自己过去，自己路上还没怎么跟人家说话直接睡着了。
　　“抱歉我可能太困了，中间睡过去了，路上也没陪你说说话。本来是你好心载我一程结果我还睡着了……”贺宁挠了挠刚刚睡觉时蹭乱的头发，不好意思道，“咱们加个联系方式吧，我大部分时间都在B市，有机会你来B市玩的话跟我说，我好好招待你。今天真的谢谢你了。”
　　顾某笑笑：“没关系，不用为这种事道歉，休息到了就好。”
　　两人加完微信，顾某又问：“你航班几点？”
　　“七点五十。”
　　顾某抬起手腕看了一眼，眼下已经七点，离他的航班起飞不到一个小时。贺宁这下彻底清醒了。他又再次道了谢，匆忙去后备厢拿完行李，正准备同顾某道别，手腕忽然被顾某拉住。
　　顾某同他对视，犹豫了片刻道：“如果你哪一天真的失业了，可以来找我，或许我可以帮你。别做傻事。”
　　贺宁愣了一下，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对方很快松开手，鼓励地拍了拍他的肩：“走吧，别误机了。”

　　紧赶慢赶总算赶上了航班，直到屁股在座位上落定，脑部供血渐渐恢复正常，贺宁才终于意识到哪里不对。
　　他在脑内重演了一遍当时的场景，这才意识到那个场景有多像他要自杀。顾某不一定听见了他的弹唱，但大概率是因为以为他要轻生才停下来的，只是没有直接说破。
　　堪称社死现场。
　　贺宁轻轻用手背遮住眼睛，无声地在心里叹了口气。
　　你怎么混得怎么惨啊贺宁。

作者有话说

　　忽然开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