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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端水 ...

  •   会客室内,梨木长桌上,奏疏堆成小山高,另有杂乱物什东拿西放,不胜枚举。

      于是甫一入内,谢檀之就又皱紧了眉头。

      司徒骊偷觑见他脸色,吐了吐舌头,赶忙上前糊弄似的拾掇了几下,边收拾,还边回头瞧,“今个儿是碰巧,我惯常没这么邋遢,若非是……若非是前朝那一摊子太难打理,在你来之前我就……”

      似胡扯不下去了,她捏捏因羞恼而滚烫的耳垂,索性放手那堆理还乱,将一口大锅直接扣在端庄的青年身上,“还不是因着大表哥你没提前通报!”

      凤眼弋斜,配合尾音上调的故作骄横,横看竖看都像是在撒娇。

      然而撒娇对象谢檀之——

      他避开了娇娇未婚妻睇过来的视线,轻飘飘地侧身而过,直接无视了所有,走到长案前,就近拣了几封奏折翻开,一目十行。末了,干脆从笔架上拈了朱毫,左右手齐开工,转眼功夫,便批复了两封。

      身后,此时的司徒骊的眸光却略过了谢檀之,不动声色地着落到了旁侧搁置的用来盥洗提神的镜台上,镜子上明光流转,将谢檀之的神情一览无余。

      他今日身着的是惯穿的雪白杭稠流云广袍,满绣的金线牡丹规矩地掖藏在袍角下摆折缝里,若隐若现,一切看上去都与寻常并无不同。

      但司徒骊眼尖地发现,对方穿的缎靴簇新,未染凡尘,显见跟前时在坤宁宫前那截宫道相遇时,非是同一双。

      谢檀之生性好洁,在生活起居方面很有那群棺材板老学究鼓吹的世家教养,然有时虽过于吹毛求疵,但也不至于出趟门走段路,也得换一双鞋的程度。

      除非,确实污脏了。

      可宗室皇族再是不堪,宫里伺候的人也无有敢怠慢的,除却冷宫禁地,整个内宫,想来也找不到几处污脏地。

      再联想到先前让那傻小子躲藏的暗道,出口便在坤宁宫附近,心里陡然一个咯噔,隐约有些不安,再观明镜,清光粼粼的镜面上,青年眉眼不动,面色依旧冷淡如雪……

      应是自己多心了。

      司徒骊轻吁口气,此时的恼怒真切,她恼怒自己龙困浅滩,厌恶自己不得不装痴卖蠢借势于人,以至于一有风吹草动,就控制不住地胆颤心惊。

      她看不起她软骨头的父皇,可眼下,她跟她父皇又有甚区别?!

      心中滞闷难言,恨不得立时冲出雀翎殿,冲过前朝午门,直接站在太庙前,扬声高喊:司徒懋那厮已经被吾宰了,女主天下,你们不愿也得愿!

      可她不能。

      满脑子男欢女爱的母妃有私心,曾经敬重的母后有私心,就连从小笃信崇拜的父皇亦有私心,遑论那些口中说着忠君报国实则满腹蝇营狗苟的臣子们?

      当然,天下谁人无私心,便是圣人都不能说问心从来无杂念。

      她也有私心,她的私心便是她日益膨胀的野心。想来,这便是她的痛苦的来由了。

      自懂事起,她学的就是帝王论,为此,她甘在暗卫营摸爬滚打十余年,将自己打磨成了父皇手中所向披靡、最锋利的一把利刃。现在父皇害怕她这柄利刃会反伤弑主,便期冀她能藏锋……

      藏锋后呢?

      被金尊玉贵地包装奉养起来,然后待到他那安置在外面的宝贝儿子成年,再磨没了锐气交付给对方?

      锦绣灰堆里养出来的,不过又是个跟父皇一般的软骨头。

      若真是如此,想来那时的大楚倾覆,仅在朝夕间。

      说来,她若真想在此时便夺位,今日杀了司徒懋,明日即能把那黄毛小子找出来一刀结果,后日便能身披黄袍,即刻坐上那把象征皇权的龙椅!

      然在此之后呢?便是一时女主天下又如何,朝堂局势稍稍不稳,几方势力角逐,本就势单力薄的她若还清高地想着自食其力,孤军奋战,结局只会是江山动荡,天下几分,数十年内民不聊生。

      到那时,她司徒骊,便是千古罪人。

      史书工笔不会替以一介女身登基为帝的君王粉墨,说些在世家独大的局面下,苟且的皇权本就不容易之类的话,诸如“大厦将倾从来都非是一人能挽”,那些酸腐书生,只会愤慨疾书,如前朝圣后之事般,痛说些自认的忠良耿直的肺腑之言:此乃女祸也!

      有比这更令人恶心的定论吗,因着是女子,便功绩皆隐,咎责全担……

      因而她不能退,一步都不能退,退则败,败则一败涂地。

      她必须成功,哪怕舍弃所有,也得成功!

      许是司徒骊饱含情绪的目光太过激烈,谢檀之察觉有异,不禁侧眸,朝铜镜中望了一眼。

      刚巧跟镜子里含怨挟忿、如泣如诉的美人眸对上。

      “公主?”

      他搁下笔墨,转身,冷淡抬眸,“公主缘何这般看我。”

      “跟娇滴滴的未婚妻独处一室,却只埋头做些不相干的事,你说我为何看你?”

      司徒骊吸吸鼻子,长腿一伸,勾过檀木扶手椅往里一坐,下巴搁在椅背,凤仙花染就的纤纤丹蔻指戳其上,“哒哒哒”响个不停,“大表哥,难道你跟这块木头有区别?!”

      谢檀之沉默,半晌无言,等到外间依稀传来几落脚步声后,方才慢吞吞地道:“不是独处。”

      章文略提着食盒进来了。

      见好就收,司徒骊凤眸微挑,嘴角扯出一道浅浅的笑意。

      “谢公子在时,殿下瞧着总是很乐呵。”章文略笑得温然,他把食盒置于某方整洁的桌案上,“我原本是不该来搅扰二位的。但眼见离膳时还早,糕点却快凉透了,宫侍也说殿下早膳未用多少,我……我有些记挂。”

      “你来得正好,我快被某块木头气死了。”司徒骊羞恼地捋了捋耳侧的碎发,伸长脖颈,眼巴巴地往桌案上望:“都有些什么?”

      食盒打开,抽出几层食屉,显露了几个精巧的食匣。

      第一方匣子里放了碟中规中矩的云片糕,然色如白玉,未见散粉细碎,依稀还有股子缥缈淡香,稍有些眼力的,都晓得其间所费心力甚巨。

      ……

      一连几个匣子后,最后一个匣子里取出了一只缠枝蔓草纹青花瓷罐,“我把山楂糕做成了圆子状,指肚大小,又用了古方秘法肉制,能保存许久,殿下没功夫消食时,只需服上两丸即可。”

      谢檀之微掀眼皮,见青白圆罐中,粒粒糕丸若上好的水琉璃一般,似雪凝冰辗,晶莹剔透,这吃食做得比不少珍宝锻造都要精细……确实是个会讨巧的。

      他冷眼瞧着司徒骊欢欢喜喜地接过,没忍住,说了句:“司珍局缺了章公子,真是大楚内宫的损失。”

      司珍局里,不是宫婢,便是太监。

      此话一出,章文略未见如何,司徒骊先打了个寒蝉:“别提那地儿了,瘆得慌,前几年我宫里打碎些个把件,司珍局的卢尚宫都得给我脸色看,她调教出来的手下人,更是跟她一个鼻孔出气,我堂堂一个公主,该有的份例都常常讨要不到呢。”

      阖宫皆知,卢尚宫是谢皇后的人,牵扯到谢皇后……

      谢檀之不作声了。

      章文略敛眸,轻声:“还好都过去了,殿下以后的日子会越来越好的。”

      截了谢檀之的话头,司徒骊自然得从其他方面找补回来,她顺势点点头:“自从父皇为我跟大表哥指婚之后,我的日子就好过多了,莫说在宫里,朝堂内外,那些以前对我参政指指点点的老顽固们,也对我客气了不少,我——”

      珠玉声复响,谢檀之打断了她的话。

      “公主勿出此言,臣惶恐。”他神色淡淡,平铺直叙地道:“能蒙圣上青眼,得与公主缔结良缘,是谢氏之幸,亦是臣之大幸。”

      可你说这话时,冷若冰霜的脸上,能稍稍添些喜意么。

      谢檀之。

      凤眸开阖,司徒骊扑哧一笑,“大表哥可别这么说,我还记得指婚那日,帝京多少小姐掩面哭泣呢,场面之壮观,声势之浩荡,把偷溜出宫的我都给吓坏了。”

      顿了顿,她伸出手臂,学着民间,把大拇指竖起来,赞叹道:“怪道人皆言‘檀之风采,金相玉质’,你的绝世咳、咳咳美貌,不仅在青鹿书院是这个,在全天下也是这个!佳人倾城且倾国呢~”

      谢檀之闻言,沉默了一会儿,倒非是因着司徒骊那几句戏谑调侃,毕竟他从小到大,因外貌过于出众,听过的各种谬言多了去了。

      而是……

      他抬眸,定定地看着司徒骊,余光却扫过旁侧始终笑容温润的章文略。

      这样不避讳的在此人面前谈及他和她的婚事,到底是觉得在外人面前亦毋需顾忌呢,还是觉得,对方,并不是外人呢。

      谢檀之知道作为“嫁”入皇家的“正室”不该想那么多,但是他控制不住,他一想到面前这个装痴扮蠢的娇娇儿以后亦会像历任皇帝一样拥有三宫六院,他就没法保持镇定。

      失态,暴躁,发疯,乃至于想要把她幽禁起来,藏到一个除了他谁都找不到的地方去!

      和她日日夜夜相拥而眠,从此再不离分。

      若是被第三人发现,若是她被人夺走,他就拖着她一同毁灭。

      正因如此,谢檀之也知道,那个潜藏于心的,无时无刻地充斥着恶念的,宛如不通教化的野兽时时刻刻想把对方彻底吞吃入腹的影子,才是真实的自己。

      “大表哥?”

      娇言在耳,野兽重披上人皮,冷声应道:“无事。”

      你别怕我,你别逃走,只要你是我的,只要你乖乖的,我什么都听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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