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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交锋 ...

  •   自从上次出宫归家,被歹人打着劫财的名头拗折了右臂臂骨以后,章文略已经月余未见他的殿下。

      思念伊人,辗转反侧。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昨晚,章文略才又梦到了他的殿下的小时候。

      五六岁的粉团子,生得白嫩灵秀,年纪虽幼,脾性却硬。

      几句话惹怒了皇后,顶着烈日的曝晒被罚跪,明明认个错、服个软就能起来,她偏不,直挺挺地跪着,除了膝盖是弯的,连头发丝儿都透着倔气。

      他靠近她,方抬袖,想给她遮蔽些许刺目炙光,却听见脆生生的两字冷斥:

      “走开!”

      年纪不大,气势倒足。

      他下意识后退了半步,嗫嚅道:“骊姐儿,你若是抹不开脸面,我替你向谢娘娘认错吧,你……”别跪了。

      话还没说完,粉团子猛地抬头,黑如点漆的眸子定定地看着他,“奶兄也觉得是我的错?”

      声音轻轻细细,听得他怔了怔,半晌方答:“便不是你的错,认个错又有何难。”

      然后他便见小姑娘眼里仅剩的光芒也散去了。

      她生硬地别过脸去,周身隐隐透出拒人千里之外的疏离,“奴代主受罚可以,然天下未曾有奴替主认罚的道理。”

      奴?主?他们之间何时有这么严明的主仆界限!

      他从来都是跟着阿娘一般,亲昵地唤她骊姐儿的,不是么?

      “另则,本宫虽暂无封号,亦是公主之尊,名讳被人挂在嘴边着实不妥当,卿还是尽早改掉这个称呼吧。”

      骊姐儿……殿下……

      当章文略从梦魇中挣扎出来,已是满身潮热细汗,回顾其间,却不知那场梦境到底是过往存在过的真实,还是他忧虑眼下所杜撰出来的虚幻。

      但确实,他好像很久很久,没有亲昵唤他的殿下一声骊姐儿了。

      章文略思索由来,却又模糊记得,自己好像是因着司徒懋开始蔑称骊姐儿生母为她取的小名“甘奴儿”,才愤而声声唤“殿下”的……

      这个问题好似不能细思,才忆起就让他有些心慌意乱,总觉着自己好像做错了事。

      做错了事不要紧,可要是这错事导致他跟他的殿下观念如隔堑,从此不相通……

      他披衣而起,提了灯盏穿过夜色,在月光浸透的厨室做了整宿糕点。

      等到天方亮,便携着食盒去了外宫门候着。

      ——尽管他被拗折的右臂伤势还未完全恢复,行走坐卧间依旧隐隐作痛。

      想念殿下,想见殿下,想知道殿下处理政事的闲暇之余,是否也有一星半点的时刻在记挂我……

      章文略原是做足了心理准备,不求对方与自己有同等心境,但在听见宫门守卫司徒骊来此处等了他许久的时候,终是抑制不住内心欢喜,衣袂翻飞,一路疾行,眼神太过明亮,连带着温润如玉的脸庞都好似在微微发光。

      直到……

      他在雀翎殿外的汉白玉丹陛下,撞见了踱步而来的谢檀之。

      “谢公子。”

      挂在唇畔的笑意散去,章文略凝神,躬身微俯,低眉垂首,遥遥向对方作了个揖。

      这般恭敬,无论如何,都是挑不出瑕疵差错的。

      照往常,高贵的谢氏宗子远远地弋过来一眼,发现只是粒微不足道的浮尘后,就该挥一挥衣袖,不染尘埃,飘然而去。

      偏偏这日,对方不知怎的,步履微停,随后流云似的绶带改了飘摇方向,随身后的风吹动,直往这边拂。

      来了。

      近了。

      温润秀美的青年,低垂的眸光刹那间变得极为阴冷,然而只是一瞬间,又恢复了常态,恍若幻觉。

      “殿下既召了谢公子入宫——看来今日是我冒昧了。”

      章文略抬首,朝三步外的谢檀之微微一笑,双手奉上食盒的同时,没忘了体贴道:“近日政务繁忙,她脾胃不太好,这里是些好克化的糕点……中有一道含了山楂,能开胃健脾。然殿下怕酸,面上虽不显好恶,在吃用时一视同仁,实则不是很喜欢,谢公子记得及时给殿下斟盏茶解酸,若恰好能是前个儿才收拢进雀翎殿的那盅新培好的白牡丹,如是,就再适宜不过了。”

      他故意添油加醋地说了那许多细枝末节,原以为谢檀之听个三言两语就会不耐烦地打断,不曾想对方从始至终,安安静静,倒像是在认真聆听。

      于是章文略肢体微僵,挂在唇角招牌似的温润笑意越发浅淡。

      电光石火间,他的脑海里浮现出这段时日发生过的所有事项,开始抽丝剥茧地猜测谢檀之这股子古怪因何而来,未果,只能短暂斟酌后,谨慎收了言声,“此,便交付给谢公子。”

      谢檀之没接他双手奉上的食盒,很好,情理之中。

      但谢檀之的视线慢慢落在了他受伤的右臂上,他能感受到,对方的目光如实质,在其上寸寸逡巡,太有存在感,以至于让他想起了那处被拗折的时候,以及初初治疗那几日,伤口持续不断的、绵绵密密的、针扎似的苦痛。

      这却是意料之外。

      章文略彻底笑不出来了,他收回食盒,下意识将右手背藏于身后。

      此时谢檀之却含笑,说了两人逢面以来的第一句话:“章公子实在伺候得仔细,怪道宫里人都知道你是公主的贴心人,——”华丽的嗓音转了转,喟叹道:“实在是可惜了。”

      可惜?可惜什么?

      章文略有些莫名,他张口欲言,余光却瞥见丹陛上雀翎殿里转出一抹朱红倩影,于是他复又慌乱地垂下头去,将食盒护于怀中抱紧,一副讷讷不敢言的茫然无措之态。

      扭捏做派,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谢檀之自是听见身后动静了,但他毋需顾忌甚,脸色变也未变,自顾自地说完了后面的话:“听说章公子前月被人打折了胳膊,伤及了皮肉,然大楚内宫择选宫侍有盯例,体有瘢痕者不得录,真真是可惜了。”

      话音方落,他敛了笑意,再未看章文略一眼,徐徐转身,迈步上宫阶,往丹陛上伫立静侯的那抹倩影身边去了。

      雕花把手硌痛掌心,章文略浑然不觉,兀自抬眸,沉默地注视着雪白和朱红交汇。

      便是此时,天地于瞬间黯然失色,他们看起来也是如此的相配,而他……

      好似只是此间不讨喜的第三人。

      不知何时回的神,长睫微颤,章文略用力地咬破了舌尖,将那缕腥咸掩于腹内,他缓慢地眨了下眼睛,面上依旧是温润如玉的笑容。

      向来时遇到谢檀之般,他再次遥遥向二人躬身行礼,然后,毫不犹豫地转身。

      “等等!”

      高处却随风传下清甜女音:“文略,怎么就走了?大表哥不是说你特地给我带了糕点来么?”

      那缕腥咸在口腔中乍然散开,却好似变了味道,酸酸的,像是吃尽了食盒里那整碟山楂糕。

      谢、檀、之。

      章文略闭了闭眼睛,深吸一口气,随即回头,“那便冒昧打扰殿下和谢公子了。”欣然应邀。

      旭日明辉斜穿雀翎殿,金狻猊等瑞兽徐徐吐着云烟,冷冽的香雾缭绕,弯弯转转,直往路过的人身上缠。

      “今日公主用的什么香?”谢檀之眉尖微蹙,以袖掩面,显见厌恶极,“即便此香为合香,亦是其味不正,其质不纯,尚珍局未免也太怠慢了些。”

      司徒骊脸色涨红,迟疑了下,支吾道:“玉、玉壶冰,我自己制的,以为大表哥你会喜欢……”

      猛地偏过头去,发髻上步摇也跟着叮当作响,少女今日精心作了别样打扮和布置,被这样嫌恶,怎可能不恼怒?

      一片冰心在玉壶……

      谢檀之愣了愣,目光从她绯色的秀丽侧脸上慢慢滑过,“倒不是不喜欢,想来是我惯用檀香,一时不习惯——”

      珠玉声未停,司徒骊已经跺了跺脚,捂脸往侧殿的会客厅去了。

      谢檀之回头,冷冷地乜了身后人一眼,“想来章公子懂得分寸,知晓何事应说,何事不应说。”

      说罢,颀长的身影不疾不徐,踱步而去。

      至于留在最后的章文略,在二人的影子皆消失在转角后,温润如玉的面上才终于显露了一丝意外。

      意外来之于,他在玉壶冰渐渐冷淡下的氤氲里,捕捉到了一丝飘渺至几不可闻的血气。

      顺着那丝血气,章文略的目光不着痕迹地在不远处某块光洁如新的金砖上淡扫而过,尽管只是呼吸间,他已看明了那金砖缝隙里的半缕暗痕。

      色如红墨,黏稠斑驳。

      是谁人曾横尸那处,渗出躯体里最后一滴带着活气的血?

      转眼干涸,想来过不了多久,便会被彻底掩藏其曾存在过的印迹。

      短暂惊诧后,章文略很快想通了半个时辰前,雀翎殿里大概发生过何事,甚至几番揣测思量后,亦猜中了死的大抵是何人,他心中一动,面上挂着的笑容,总算添了几分真心实意。

      殿下难道就真的属意你吗,谢檀之,你未免也太过于高看自己呢。

      可惜的人,到底是我……

      还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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