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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卷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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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平三年,邺城。
远处的高墙,无数悬挂的藤蔓随着风而动。青石广道上,只见一个小小的身影摇摇晃晃地向前跑着,奔向那前方那未知的云谲波诡。
广道上其他的人,多穿着赤红烫金滚边朝服。他们见到这个瘦小的少年时,或谓其一笑,或对他冷冷一瞥。可少年却浑然不在意,只执著地匆匆向前跑去。
这个少年能在这红砖黑瓦的宫中走动,自然不是什么卑微者。
贾不贾,白玉为堂金作马。如果邺城也有护官符,那么第一个不是元氏皇族,而是高氏一族。
这少年便是高丞相次子——
高洋。
他抬头仰望,微宗双眸。太阳洒在那高墙上,红砖黑瓦,桂殿兰宫,气势恢弘壮美。在日光辉映下熠熠生辉。
高洋用华美的衣袖拭了拭鬓角之汗,深吸了一口气,继续向午门跑去。他只是默默希冀,希望一切还来得及,哪怕只是赶上一点点。
厚重的朱红色宫门在他身后缓缓关闭,炽热的阳光熨烫在高洋身上,但是他唯独感到蚀骨的冰凉,高洋轻轻叹了一口气,已午时了,怕是赶不上大哥下朝了。
他望向街边,那阳春三月的柳树,柳条随风而动,绿茵如盖。清荫下,几辆马车正停在路边,高洋便走了过去。
那车夫见的他相貌堂堂,一袭黑色长袍,上面用金丝银线绣着蟒纹,一看便知身份不凡。车夫的脸上立即露出谄媚的笑容:“这位小少爷,这是去哪儿?”
“高府。”
“丞相府?”那车夫将信将疑。高府,那不便是高氏一族?莫非这少年便是高族公子?不过转念一想,高府的公子怎么没有专用的车夫?
高洋挑了挑眉,瞥了一眼车夫,只是淡淡的点了点头。
车夫被这一瞥,心中一凉,莫非被他洞穿心中所想?再一想,对方不过是个几岁的黄口小儿,怎么可能,抛开所念赶车去了。
高洋靠在车厢内,只听吁一声,车轮滚滚向前,已经向高府的方向去了。虽然在闹市慢了点,但是总归比自己双脚快,况且,他早已无力挪动半步。
“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
高洋听得远方孩童稚嫩的童音,传唱着当下广为人知的歌谣。而他,倚在车厢一角,在清朗的童音中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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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少爷,醒醒,高府到了。”
不知过了多久,高洋感觉有人正在摇晃他的胳膊,浑浑噩噩的睁开眼睛。
他看见高府那熟悉的匾额,上面“高府”二字入木三分,苍劲有力。他心中一惊,一跃而起,随手扔给车夫几枚铜板,下了车。
高洋悻悻地走进府内,到了正堂,见一高挑的男子背对他负手而立。
见高洋来了,那男子便转了过来。
这是高洋永远无法忘却的面容。
三千青丝用一根发带轻轻绾起,显得极为清朗俊逸。真正的面冠如玉,明眸皓齿,微微一笑,仿佛春暖花开。身穿一身墨绿直裾,显得他格外高挑俊朗。
高澄。
一旁穿华服的女子,看见了高洋,走了过去,黛眉一皱:“洋儿,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回去,别扰你大哥念书。”
高洋把头埋得低低的,可他根本不会理会这女子的话,只是因为担心他大哥赶他走而已。
“无妨。”高澄一挥手,轻轻走向高洋,拍拍他的肩膀,“洋儿,大哥带你去一个地方,去准备一下吧。”
高洋缓缓抬起头,望着高澄那清秀俊朗的面容,淡淡的点了点头。
“好。”
——
高洋出了正堂,随手用袖子擦了鬓角的汗。
“为什么不给二哥擦鼻涕?”一个稚嫩的声音传来。
高洋凭栏而立,冷眼看着不远处一孩童正厉声斥责高洋的左右。
那孩童身穿蓝色衣袍,清秀儒雅,看上去极为乖巧伶俐。
原来是高浚。
高洋勾了勾嘴角。
指桑骂槐?
变相笑我是个痴儿?当我真听不懂?
等着,有朝一日权倾在手,便杀尽天下负我之人。
不知不觉中,高洋看高浚的眼神都变了。从一开始的厌恶,变为置于死地的恨意。
这根本不像一个普通少年应有的眼神,仿佛熊熊烈火中熔炼出的修罗,刚从地狱之门中逃出。
他广袖一挥,转身离去。
——
午后。
山顶凉亭,一高挑男子凭栏而立。
“大哥。”
“洋儿,你来了。”
高澄拿起一旁的青玉酒壶,开始向酒杯中倒酒。倒入瓷白酒盅中的酒液呈琥珀颜色,酒香四溢。他轻轻笑着对高洋说:“来,洋儿,陪大哥喝壶酒。”
“好。”高洋端起了一杯,一饮而尽。
高澄轻轻笑着,也端起了一杯。
这酒乃上好的佳酿,唇齿留香,绵甜纯净。
高洋舔了舔嘴唇,颓然坐于一旁,眯着眼看着高澄的侧颜。一旁朵朵洁白的铃兰垂下,映着他白璧无瑕的面容显得分外清朗。
惟愿时光永驻。
高澄突然望向高洋,轻轻笑道:“洋儿,这是邺城最高的地方吧。”
高洋眯着眼,虽不知道自家大哥为什么问这种问题,但是还是淡淡点了点头。
高澄慢慢走过来,用双臂把高洋环起,轻轻举过头顶:“那,这样呢?是不是更高?”
被高澄举过头顶,高洋看着四周山岚环绕,远方邺城街道内人来人往,车来车往,川流不息。在举起来的一霎那,高洋的心中好像放了一块滚烫的烙铁。
高,确实更高……
这种高度,原来是立于他人之上的。
一切昭然若揭。
清风拂面,格外凉爽,洗刷一切酷热。一旁的铃兰花微微垂下,随风而动,衬着高澄的面庞格外清秀俊逸。
此亭是其父高欢主持修建的。清风飒飒,是绝佳的避暑胜地。
可为什么高洋觉得这空旷天地,格外闷热。
太闷热了,闷热的让他喘不过气。
“愿大哥好自为知。”高洋叹了口气,只挤出了这一句话。
高澄微微皱了皱秀眉,晃了一下手中的酒杯,任凭清酒撒在玉手上。不愧是高洋,一点就懂。
可是,他们究竟还是两个世界的人。
高澄的眸子暗淡了,只轻轻叹了一口气:“洋儿,你,不胜酒力啊。”
“我惟愿醉。”高洋压低了嗓音,好像随时可能掉下眼泪。
哥,我不是痴儿,望你好自为之。
“高洋。”高澄笑得依然如常平淡。他佯装着笑,走向高洋:“如果有那一天,你帮鲜卑人,还是我们高家?”
高家人?
他不只是高家人,更是我最亲密的亲人。
高洋把拳头攥地砰砰作响,眼前一黑,头脑里嗡嗡作响:“我,哥,我不。一定不会有那一天。”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啊,啊!”高洋的声音已经嘶哑,撕心裂肺的大喊着,直直的栽在地板上。
头很痛。
可真的到了那一天,我,真的只能手足相残吗?
或是,背负大逆不道之名,苟活于世?
可是,无论如何他都不能手刃亲兄,也不能自己篡夺皇位。
“洋儿,我送给你一个东西。”高澄话语里也有些哽咽,拉起了他,递给了高洋一个酸枝木雕花红漆盒。
高洋打开一看,立刻流下眼泪,只是里面静静躺着一把白玉酒壶。
他取出白玉酒壶,别在腰间,收好漆盒,莫名的勾了勾唇角:“我收下了。哥,保重。我,告辞了。”
保重?
高澄望着高洋远去的身影,凭栏而立。他学着高洋的样子,勾了勾嘴角,望向天穹:“看,比山更高,比天更高的,是阳啊。”
夕阳斜,人已非,长相忘,泪满襟……
谁也没有注意到,高洋腰间的白玉酒壶突然浮现一丝微弱的白光,旋即又归于黯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