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照片》某羊

6、第 6 章

　　风选择回到电视台，她在笔试里拿了第一名，面试表现突出。不知南是否有意帮她，或是因为Vincent不再阻挠，反正最后的结果令人满意。养父母非常高兴，逢人便说他们能干的女儿。电视台的工作环境中规中矩她其实并不太喜欢也并不太适合她，只是看到父母兴奋的表情，不知为何她也觉得无比满足。
　　风和同事的关系不算特别亲密，她依旧有些特立独行，但已学会最大限度地融入。她不再邋遢，头发整整齐齐束成一个小马尾，衣服也穿得整洁。
　　Vincent的态度显然好了很多。他是电视台的制作总监，他没有为难她，反而私下里让同事们好好照顾她。
　　她很少遇见南，他们的世界早已错开，彼此共同拥有的那段故事生出黑色和白色的线条，各自捆扎成不同的故事。她还是会心痛，但她知道迟早那些密密实实的单色线条会将她仅剩的那一部分回忆深深禁锢。
　　当然也并非事事顺利，有时也会与同事争执，她固执己见，好在也不会真正不欢而散。只是一次与同事Johnny发生了一次比较严重的争吵，他也是个会为工作较真的人，而风不愿妥协。
　　风闷闷地爬上楼顶，她把文件纸折成一只只飞机，它们在风中打转，尔后坠落。
　　南静静地走到她身旁，默默地拿起一张纸仔细地折叠，在风力渐渐弱下的时候，他轻轻地滑出那只纸飞机。他的纸飞机飞得很远，穿过城市的缝隙，停留在另一幢大楼的天台。只有他的纸飞机会在蓝天翱翔，而她的甚至没有完美的起航。
　　南问她：“和同事吵架了是吗？”
　　风泄气地说：“是不是他们告状又告到了你这里？”
　　“Johnny不是那么小气的人。”
　　风疑惑地望着他，“那你为什么会知道？”
　　“我…”南一时语塞，又淡淡地掩饰过去，“我只是刚好听说。”
　　风看着他松开的西装衣扣，她有种替他扣上的冲动，像从前一样，她喜欢看见一种完全。她伸出的手停留在半空，她低声问：“我想把它扣上，可以吗？”
　　南的目光柔得像水，他说可以。
　　她把黑色纽扣准确地穿过另一侧精致的缝隙，他的手想要覆上她的，却只让手指轻轻擦过。他的西装外套闭合的那一刻，她感觉到了一种完全的温暖，于是她松开了手。她说：“对不起，我不该打你的女朋友。或许对她亲口说声对不起会显得有诚意，可是我不知道该怎样表达。南，不用再关心我，我会照顾自己，我不是个孩子了。”
　　“那你能不能答应我，好好生活，找一个适合你的人照顾你一生？”南看着风吹散地上的纸片，哀伤和遗憾在黑与白之间穿越而过，遁入空洞。
　　“适合我的人？”风笑了起来，“这听起来是个不错的主意。”
　　南无奈，“我说正经的。”
　　风敛去了脸上的笑意，“有的人会通过我的眼睛看到我的心，或者听着我的话语触摸我的思想，但他的视觉、听觉、触觉会出现偏差，他不会理解我真正想让他看到的东西。更何况，你说过，我是带着利刺的。”
　　她的手插在牛仔裤袋，转身向门口走去。
　　“风…”南在她身后说：“不是等着让别人理解你，而是你要去理解这个世界。”
　　风转过头，有些茫然：“这个世界血淋淋的。我随便一挥手，它就会被我划伤。可为何痛的还是我自己？”
　　南没有回答，他望着她飞扬起的发丝，凝望突然变得深刻。

　　周末快下班的时候，敏带着佩佩来电视台找南。风与她偶然撞见，有些不知所措。敏大方地和她打招呼，风尴尬地笑笑说：“你的女儿很可爱。”
　　敏说：“我对你不会有敌意，你别担心。”
　　风打开了工作间的门，对敏说：“好像这个时间电视台高层都在开会，你要不要进来先坐一会儿等他？”
　　敏带着佩佩进了工作间，佩佩皱着漂亮的一张小脸，“妈咪，叔叔呢？”
　　敏哄她：“叔叔在开会，马上就来接我们。我们先在姐姐这里玩一会儿。”
　　佩佩打量着风，最终还是对一旁的机器更感兴趣。
　　风看着佩佩，她身上依稀有恒的影子，但还是像敏更多些。“你们真像一家三口，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也许明年。”
　　恒的骨血延续下的生命南会让她丰富。南很喜欢孩子，他会是个好父亲，而佩佩终不会对恒有任何印象。感情能以这样的形式萌发，一方面充满温馨，另一方面又极其残忍。风不忍再想，她问敏：“你们会请我参加婚礼吗？”
　　敏笑着说：“当然会，只要你愿意来。”
　　“你不怕吗？不怕我是故事里的女配角，专门破坏王子公主幸福生活的那种。”
　　敏摇摇头，“你看起来不像。”
　　敏今年二十九岁，她的大度与温和让风自惭形秽，被这么多男人爱着的女人绝非只有一个优点。
　　风不再是个自私的小孩，她爱过的男人教会她体谅，她尊敬的男人教会她成全，她欣赏的男人教会她放手。恒获得了永生的平静，南与清无论谁得到了敏终将拥有各自的幸福，而她已决定站在很远的地方，默默地祝福。
　　敏起身环顾她的工作间，有些照片随意散着，她笑着问：“听说你很喜欢摄影？”
　　风忙去整理凌乱的小桌，“我比较喜欢拍黑白照片，不过新闻图片无所谓喜不喜欢。工作和理想是有差距的，所以回到香港我总觉得有点混乱。”
　　桌上一个牛皮纸袋不小心滑落，黑白的照片散落了一地。风心头一惊，忙背过身把照片拨回袋子。那些是恒的照片，她刚刚在暗房冲洗出满意的效果。敏蹲下身，捡起一张落在脚边的照片递还给她，却在看到照片上的人物时惊呆。敏抢过地上的纸袋，翻看恒的照片。
　　“你怎么会认识这个人？”敏的情绪有些激动。
　　风极力掩饰：“我在洛杉矶留学时，他就住在我家隔壁，他恰巧也是香港人，我就找他当模特儿。我和他不算太熟。”
　　“洛杉矶？”敏惊疑地看着风，“他当年说去的是加拿大。”
　　“他可能从加拿大搬去洛杉矶的吧，这…不奇怪啊。”风不自然地笑笑，心里直打鼓。
　　“他是一个人吗？”敏盯着一张照片问。
　　“不是，他…结婚了，和太太感情很好。”
　　敏淡淡地看了一眼风，目光却在颤抖：“不可能。”她指着照片上一个形状古怪的陶器说：“这个是我捏的，他为什么要留着？”敏记得那年她二十岁，恒生日那天，她把这失败的陶器和自己一起送给了他。他们青梅竹马长大，他一直保留着属于他们的美好纪念，直到有一天他告诉她，他要走了，他爱上了别人。
　　照片里的恒清瘦而孤独，他总是那样忧伤地坐在窗边，白色的云朵没有清晰的痕迹。敏红了眼睛，拉着风说：“你告诉我，他怎么了？他是不是还是一个人，他没有结婚对不对？”
　　风急急躲开她的质问，“恒和你离婚了，就算他还是一个人…你也不能和他在一起。你和南就要结婚了，你…你不可以对不起南！”
　　敏越发不可思议地看着风，她突然用力地抓住她的手臂，“你怎么知道恒就是我的前夫？你是不是一开始就知道我和恒的关系？你为什么要撒谎？恒到底怎么了？”
　　也许深爱过的人会有一种敏锐的感应，即使不再爱了，这种感应也不会消失。敏的疑问风不能回答，尽管她很想说出真相，至少让恒爱着的人悼念他而不是怨恨他。可是如果她说了，恒离开的四年将会变得毫无意义。她平复心情，淡淡地说：“我为什么要撒谎？这是你们的事，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只想知道他的近况。”敏依然紧紧地抓着她。

　　工作室的门被轻轻推开，南微微一惊：“敏，你怎么也在这里？”他看着两个女人古怪的神情，一旁的佩佩已被吓得抽噎，见到是南，抱着他放声大哭。他揽过敏，柔声问：“你怎么了？
　　敏无力地靠着南，哀求地望着风：“恒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风想起恒临死前的虚弱，想起恒绝望的煎熬，而恒用生命爱着的女人已经伏在别人的怀里。她心中忽地生出一丝怪怨，口气变得尖锐：“你已经不爱他了，打听他的事又有什么意义？你只想让自己安安心心地嫁人罢了。”她抬头看见南微微皱起的眉，她觉得有些好笑，她对他说：“你不要觉得我在欺负你的女朋友，我没有那个意思。”
　　风开了门想要离开。
　　“风…”南伸出手却没有拉住她，他拿着照片问她：“他是不是病了？”
　　风的手指紧紧抓着门框，南总是敏锐，尤其对她拍的照片。她叹了口气，说：“是我照顾恒，一直到他离去。恒在一年前已经过世。敏，恒离开你，是因为他得了绝症，一个人支撑四年不容易。”
　　身后，敏失去了知觉。

　　时间缓缓流逝，带着医院的消毒水味，划过心际时有清冷的风声。风抱着腿蜷缩在病房外的长椅，敏还在昏睡，南从病房里退出，坐在她身旁。他抚过她的发，轻声说：“风，对不起。”
　　敏醒来的时候想要和风单独谈谈。南关上病房门，在外面等她。
　　敏无力地说：“和我讲讲恒的事吧。”
　　风说：“恒一直很平静，走的时候也很安详。他没有放弃治疗，他想过治好病再回到你身边。可是最后一年他的病情恶化得很快，你不能想象陪着他的人需要承受多大的心理压力。我尚且如此，何况是他的妻子呢？恒想让你幸福地继续生活，所以你不要为他难过。他带着你们美好的回忆离开，他其实很幸福。如果他知道你为他生下了佩佩，他在天上也会笑的。”
　　“你第一次见到我，那记耳光不是为了南，而是为了恒，是吗？你也觉得我该死，我真的该死…”敏哽咽着。
　　风摇摇头，“我是为了南，你抢走了他，我嫉妒。我知道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恒已经去世，他也希望你找一个值得托付终身的男人。你不要自责，恒想要你快乐。”
　　“风，谢谢你。”
　　窗外的树叶间有沙沙的响动。敏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