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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三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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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定三十七年,二月初二,龙抬头。
长春宫,凤仪殿。
周帝端坐于书案前,神色晦暗不明,右手放于青釉龙翔的茶杯上,大拇指指端上下反复摩擦着杯身,拇指上的血玉扳指与茶杯偶尔的碰撞发出让人愈发沉闷的声音。
叶云落双膝跪地,后背直挺,双目微低,神色冷淡坚毅:“父皇恕罪。”
她只跪,不拜,不拒。
周帝一双龙目微睑,端起手中的茶杯轻掷,杯底与花梨木长案相撞发出“嘭”的一声,沉闷又压抑。
“长宁,朕若下旨,你意何如?”
“回禀陛下,死或者太庙,请陛下定夺。”
叶云落微抬头,对上周帝的龙目,半分不让,不惧,不妥协。
周微闭目,长叹一声,面露无奈:“长宁,朕即为君,亦为父,你可明白。”
叶云落惨淡一笑:“一臣不事二主,一女不事二夫,长宁媚君惑主,当死。”
周帝神色疲惫哀愁:“你母后已是时日无多,就当……。”
堂堂九五之尊,提起娇妻,还是失了态,为了爱子还是软了言语。
叶云落惊讶的看着那双龙目染上泪光,失了精明,只剩慈和与期待。
她伏首三拜,直腰:“长宁自请入太庙为母后祈福,请父皇成全。”
她怎会不知皇后已是油尽灯枯,恐难熬过这春雨绵绵的二月了,哪怕只是月初。
周帝闭了目,久不语,半响才端了茶杯,抿了一口凉茶,放下茶杯。
刘山宝意会,亲扶叶云落起身:“公主就当今日没见过陛下吧!”
叶云落移目向周帝望去,见他只是轻轻的摆了摆手:“去吧。”
叶云落迟疑了片刻,深深的福了一礼,转身就出了凤仪殿。
祖贞、伏水见了叶云落出来了,便匆匆迎来:“公主。”
叶云落轻轻摇了摇头,看了眼低暗的天空,春雨绵绵,寒凉透心。
“走吧,一切照旧。”
祖贞、伏水二人紧随叶云落的步调向长春宫宫门口而去。
凤仪殿。
周北辰面色惨白,一双桃花眼如开败后被风吹落的桃花,又被这二月的寒风冷雨摧打得失了娇颜后坠入了泥尘里。
他木纳的跪在周帝的面前,那位置正好是叶云落刚跪过的地方。
“谢父皇成全,请父皇下旨赐婚吧,儿臣告退。”
他认命了,前世所欠,今生所累。
周帝看着他萧条的背影,混浊的目光明灭相交。
刘宝山紧抿唇线,低眉顺眼的顺着周帝的目光看着周北辰离开的背影,满是心痛的叹了一句:“苦了殿下了。”
周帝收回目光,将长案上并放的两卷圣旨取出其中一份随手就扔进了一旁的炭盆子里,几缕青烟,几丝绵锦的臭味,烧掉的却是一个女人毕生的期待与荣耀。
刘山宝微讶后,又恢复了那幅祥和平静的模样,转身从身后小叶紫檀柜中的金丝楠木盒中取出了三卷空白的圣旨置于周帝左手边,拿起上好的松烟墨细细的磨着。
周帝噌了一句:“老货。”
刘山宝看着神思倦怠,面色苍白的周帝,恭敬的回了句:“陛下身子要紧,不必太忧心于太子殿下,太子殿下监国三年,何曾出过半分乱子。”
周帝了然,却仍是担忧,情之一字,最是难消。
京都国寺,宝相寺。
宝相寺地处京都北郊的龙湖山,山形似龙环湖而卧。
少年一身黑色锦衣早已湿透,双手交于后背,直立于山头上的一株香樟树的密叶中。
他在等,只等一人,只看一眼即可。
三年了,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刻入骨的思念与牵挂,他早已压制不住,好在,有些事也的确可以按计划进行下一步了。
“主子,宫中并无异样。”
暗卫每隔半柱香一报。
这已经是暗卫第九次来报,已是辰时末了,她还未来,掩在竹笠下的脸越发冰冷。
他等不了,转身,脚尖轻点,飞速朝皇宫跃去。
身后的暗卫迅速的紧随其后,其中一高个偏瘦的男子伸手将他截住,单膝跪地:“主子冒进,必反受其害。”
他闭目,消化着从心脏哪里一点点蔓延开的痛意,若她出事,一切又有何意。
三年前,她在信中明言,每月初二必上宝相寺焚香祈福,求告神灵。让他只可知她平安,不可见她,那怕只是她身边的人亦不可接触一分,免引杀生之祸。
三年了,他不曾越周国边境一步,不曾踏足这里半分,只有暗卫定时传来她平安的消息与画像。
他没日没夜的习文练剑,处处谋划,终已有所成,可,她仍是他无法触碰到的梦中花,水中月,此次亲自前来,是他再也无法忍受只见画像只听消息的藏头藏尾了,无任如何,他都得看她一眼,那怕只是远远一见,也好过对着张废纸日夜相思来得好。
“让开,风杀。”他的语气杀气弥漫,冰冷又生硬。
男子眼神平静,仍跪在他面前纹丝不动:“主子稍安,冷雨已经入宫,您不常说,公主智谋无双,请您相信公主。”
少年终是收了杀气,转身又再一次将身形隐入密林之中。
他信她,亦爱她。
巳时中,一辆普通的马车缓缓冒雨而来。
少年眼神一亮,是她。
叶云落紧闭双目正坐于车内,伏水侧坐于她右则:“公主,再有一刻便可入寺了。”
“今日耽误了些时辰,只怕大师早已等待良久。”
叶云落睁开双目,撩开车帘,外面山风寒凉,细雨淋淋,山雾缭缭,虽已是早春,却也不见几片新叶。
“无妨的,大师会等的。”
她漫不经心的回着,紧接着又忝了一句:“天湿路滑,怀宝,赶车慢些,不急。”
怀宝在车外高声回了句:“放心,公主,奴才晓得的。”
伏水看了看叶云落,终是忍不住的问出了声:“公主,今日太子殿下怎的没来?”
以往每回,太子周北辰都是亲自相随与她们一同前往宝相寺为皇后焚经祈福的。
叶云落放下帘子,收回目光:“大概是知道已经无用了吧!”
伏水面色一讶,接着又心疼可惜的道:“也是,皇后娘娘的病怕是……,殿下也真是可怜?”
叶云落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可怜?到底是谁可怜,前世皇后于正月十二就薨了,今生已多活了近二月,他又怎会不知?
只是到底是有几分不舍,不然今日周帝怎会逼婚于她,原以为只是侧妃或者良娣的。
她倒是有几分好奇,他是如何说服周帝愿下旨赐她为太子妃,冒这天下之大不违的。
最后又是这样的草草了事。
事情很是反常,却没有让她不安。
皇宫高墙,杀人于无形,可,消息嘛。即使瞒得再密不透风,也总会有破墙的那一天,不急。
她永远是最有耐心的猎手,三年了,鱼已入塘,饵也下了,好戏也自是应该开锣了,想必定是九州绝唱。
宝相寺,大佛殿。
殿内一座高九丈九的金身释迦牟尼佛像,慈眉善目的正坐于佛莲之上,左是迦叶尊者,右是阿难尊者。
叶云落手捧三本经书《无量寿径》、《地藏菩萨本愿经》、《佛顶尊胜陀罗尼咒》,一步三跪的拜在了佛祖面前:“弟子叶云落,愿以此所诵经之功德,回向给弟子母后,愿消其病痛,减其苦楚,弟子叶云落真心祈求我佛慈悲。”
正慈手持法杖,白眉慈目:“我佛慈悲,众生皆苦,亦是因果。”
“施主心慈,却不在其因果之内。”
叶云落再次九叩,诚心祈求后将三本经置于佛前,燃香静默。
正慈将放于佛袖中的一串佛珠取出,恭敬的站在叶云落身后微弯腰将佛珠亲手奉上:“施主,昨夜师兄已圆寂,临归我佛前,取下了天佛串中的第一至七颗佛珠,并嘱老僧亲取一珠佛牙舍利与施主,请收下。”
叶云落缓缓转身,目已含珠,一时竟不知如何言语,只僵硬的伸出双手将佛串接入掌心。
正慈手持佛仗轻轻敲了下地面:“阿弥陀佛,我佛慈悲。施主,师兄还有几句佛谒于施主。”
叶云落双膝跪地,双手奉佛珠于佛前:“大师请讲。”
“天佛串一共一千零八十颗,取一至七颗于施主,不求施主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只求施主悯苍生之无辜。”
“师兄说:囚我者,唯己。得自在者,亦唯己。”
“勿误己,失己,悔无药,求无门。”
说罢,道了句:“我佛慈悲”,转身而去。
伏水候在大殿之外,春雨连日阴绵不断,佛廊上早己湿溚溚的无处落脚,她皱紧了双眉,轻拧了帕子,山风轻柔伴随着凉雨,偶有打落在她身上,不过刻余,她就只觉得骨子里头都已经泛上了冷意。
叶云落神魂失落,右手紧握一串佛珠,目光散乱,娇颜泛白,一行清泪终是夺了眼眶,迷了视线。
那个她三年来都不知其名的慈者,她再也见不到了。
伏水迈着有些冻麻的双腿,连忙扶住她:“公主,您怎么了?”
叶云落惨然一笑,嗓音干涩:“回宫。”
少年修长又略显消瘦的身影隐在细密的雨丝中,一双漆黑如墨的眸子闪着几丝星光,透过茂密的树叶跟随着她的身影。
那个日夜萦绕在他心尖的女子就在眼前。
他却只能在心底轻轻的,浓烈的唤一句:“云落。”
她的四周十丈内不但有四个顶尖高手,更有隐在不远处的二十个暗卫。
他只带了五人,也只能带这五人。
他什么也不能再多做。
看着她的马车消失在弯曲的山路尽头,少年也转身没入了雨中,再无一丝痕迹可寻其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