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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第 5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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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9年12月27日,柏林
伊莎贝拉 .冯。伯恩斯托夫是个十足的美人。金发碧眼,身材高挑。纵使她身上德国美国血各占一半,但精神上显然是来自母亲的美国血统占了上风——“给我一把枪,我能打枪匹马闯世界”。她开朗爱笑,直来直往,年纪轻轻便背着父母精通了不少脏话。有一次她偷跑进酒吧,遇到了几个“嘴里不干不净”的混蛋。受到冒犯的伯恩斯托夫小姐顿时勃然大怒,把那帮混混骂的抬不起头来,顺道还赏了他们几耳光,把闻讯赶来的父亲吓得目瞪口呆。
实际上,伯恩斯托夫小姐风风火火的性格也少不了伯恩斯托夫先生的功劳。这位梅克伦堡州著名家族的继承人十八岁继承了庞大的家业和伯爵头衔,出于对新大陆的向往,很快跑去了美国学习法律。在那他也遇到了自己的妻子,玛丽安妮.梅隆,姑娘家经营着铝工业和石油,二人在门当户对的基础上,还难得的情投意合。情场得意的伯恩斯托夫先生在毕业后遵循了家族传统,投身于外交事业——他们家出了一个丹麦首相、一位普鲁士外长还有无数外交官。伯恩斯托夫先生的外交生涯第一站仍是美国,他在这儿驻守了将近十年,一战结束后才返回德国。他的青春在这里度过,妻子是美国人,三个女儿出生在这里,他身上那些家族的老枷锁掉了个七七八八。女儿原意开车,他就弄来一辆皮卡,父女两人在科罗拉多一路狂奔,吃了一嘴的土;想穿裤子?不是什么要紧事,伯恩斯托夫叫人给女儿做了一堆,小姑娘跨骑在马背上好不威风。也许是因为天生的性格,三个女儿长大之后,也只有伊莎贝拉还喜欢这些。1925年全家人返回美国大使馆后,伊莎贝拉又过了十年和父亲称兄道弟的日子,才回到了柏林。
父亲说她的脾气不适合当外交官,因为太直,他打赌她不会喜欢格子间和成堆的文件。但在柏林外交部供职一年后,她只想把这句话还给父亲。不过在她开口前,父亲已经从外交部离职了。
“你也应该离开那,小姑娘。”他捏捏她的脸颊,叹了口气,“不要为这种国家工作。”
“总比在家里待着强。”她拍开父亲的手,“我是个成年人了,父亲。不管怎么说,希特勒养活了八千万德国人。”
“凭侵略、剥削、与战争?”她父亲哼了一声,“你还太年轻,明明有其他方式来解决问题,他非选择了一条最卑鄙、最肮脏、最不可原谅的方式——”
“打住打住,在我能找到一份比外交部更有意思的工作前,我是不会从这辞职的。”她赶忙制止父亲,终结了对话。
眼下,伊莎贝拉正冷眼听父亲和汉斯.莱因哈特.冯.卡格内克先生在书房大骂元首和他“畜生一样的种族政策”。后者是弗里茨.冯.卡格内克的堂兄,显然,卡格内克家和伯恩斯托夫家族一样,都是军旅和外交世家。后者已经从外交部请辞,今天来和好友告别。
“我准备前往瑞典。”莱因哈特.冯.卡格内克严肃的说,“听着,阿尔,你也应该快走,也许现在还来得及带着玛丽安妮和孩子们回美国。”
“那西格蒙德的银行不彻底落入他们手里了?”伯爵先生反问。
伊莎贝拉一听顿时头疼。父亲离开外交部后去了西格蒙德.利安达的银行工作,他的银行是柏林地区最大的区域性银行。然而,不久后利安达先生就被送去了集中营,而她的父亲成了这家银行的代理法人。
“等利安达先生出来,我得把它还给他。如果我现在离开德国,下一个接管人可是个彻头彻尾的民族社会主义德国工人党狂热分子。”伯恩斯托夫先生回应道,“我原想着让贝拉带着玛丽安妮她们回去,但眼下她正沉迷于外交官身份。”
得了吧。她在心里唾骂一声,她要真带着妈妈和两个妹妹回美国,父亲第二天能把自己作进局子里。之前恩斯特·康托洛维茨来他们这避难时,还是她和洛威尔提前收到了搜查风声,把这位可怜的教授从乡下的宅子里送去了美国大使馆,周转去了英国。
她也建议过让母亲带着两个妹妹回到外祖父家。但玛丽安妮言辞激烈的拒绝了。“上次劝我们分开的还是我爸爸——在1917,他说我不与阿尔离婚就和我断绝关系。事实证明我做的最正确的事就是和你父亲继续在一起。你父亲和你在哪,我们的家就在哪。除了死亡,没人能让我们分开。”
于是离开这个问题成了死循环。父亲因为利安达的事不肯离开,她因为父亲不肯离开,她母亲因为父女俩不肯走,她的两个妹妹凯瑟琳和索菲也就不肯走。归根到底,还是犹太人。
伊莎贝拉头疼的揉了揉太阳穴,另一只手扶上色泽浓郁的榉木门框,无意识的摸索着温润的木头,听到了更令她震惊的消息。
“你听说了吗,我们可能——”屋里的人刻意压低了声音,“要在1月进攻法国。”
“可是你的堂弟们还都在阿德龙——照理说他们不该回部队吗?我记得克莱门斯的部队里西边老远呢。”
“劳希奇总司令和参谋长约德尔反复和那个疯子强调过很多次,眼下不适合进攻法国,然而谁能劝得住我们亲爱的元首。克莱门斯的部队也很快要西调了——埃尔伯也是,大概后天埃尔伯就要回去了,克莱门斯会稍晚一天。不管怎么说——现在在风口,你行事也要小心,除了你,我还担心我叔叔一家。我叔叔卡尔,你也是知道的,他一直对元首这套不感冒。而我的婶婶,玛利亚夫人,在前不久给波恩的教育局写了信,指责他们干预教育,已经辞去了妇女联盟主席的职位了!我真的佩服她,也是多亏了她,我才辞去了这份狗屁外交官的工作!一位柔弱的女士都敢于站出来指责他们,我要是还当个满腹牢骚的缩头乌龟未免太卑鄙了。”
她听见父亲爽朗的笑声,“卡格内克夫人一向以柔克刚,她是好样的。”
“哦,对了,我和你说,埃尔伯——我们永远的害群之马,终于、终于找到了个喜欢的姑娘!老天爷!我想你该听说了——施特凡妮.蔡司,乌德特的教女,一位女飞行员,现在还在施伟夏特战斗机学校学习。不愧是埃尔伯,看中的姑娘也这么与众不同。”
伊莎贝拉闻言一笑。她想起她们曾一起在山毛榉下“relax ourselves”的场景,两个人背对着蹲着,异口同声的感叹冷风冻屁股……自从她父亲和莱因哈特.冯.卡格内克走的亲近后,她就没少听说这位小少爷的故事。她还在想这种家伙将来能和谁结婚,谁知道天降一个施特凡妮。有机会她一定要再找施特凡妮玩,毕竟她们骨子里都不是什么正派淑女。她可太久没遇到类似的人了,肚子里憋得火快要炸了。但是现在,可恶的埃尔伯已经霸占了蔡司小姐的空余时间。
“看来乌德特已经给德国航空事业贡献两位女飞行员了。我记得施陶芬贝格夫人当年也是靠着他的特许和推荐才能继续开飞机——真见鬼,我们一面排斥犹太人,一面还要靠他们研发战争武器。——不过不管怎么说,我想卡格内克夫人一定很欣慰,毕竟埃尔伯当年可真是——令人头疼。”
“谢天谢地这些年他成熟了不少,总之不会干出玩摩托车把自己摔得半死这种事了。”伊莎贝拉听到椅子拖动的声音,她知道里面的谈话可能要结束了,连忙躲去一旁,假装若无其事的走下楼梯。
“亲爱的,不管出于什么理由,偷听都不太光彩。”当她走下最后一级台阶,看见了亲爱的约阿希姆.洛威尔先生。她被吓了一跳,眉毛跟着飞上额头,一双眼睛瞪得溜圆,“真见鬼!你这是私闯民宅,洛威尔先生。”
后者显然相当满意伊莎贝拉的表情,慢条斯理的收回了撑在小雕像台的胳膊,理了理那条颜色夸张的火烈鸟领带,不紧不慢的开口,“我可是从大门进来的,我亲爱的小姐。”
她懒得和他打嘴皮,毫不客气的打了一记直球,“说吧,今天什么风把你吹来了?我还以为你得在夏洛特区的温柔乡里再快乐几天的。”
“我觉得还是和伯恩斯托夫小姐一块更有意思。”他咧嘴一笑,“何况我在这儿的时间不长了,新年一过,我就要去英国了。”
她惊讶的张开了嘴。
“你要回英国了!”她难以置信的叫道,“连你——你也要走了!”
“嘘,小声,亲爱的——是的,我要回去了。纳粹看我看得很紧,我大概会从瑞典坐飞机去,顺道带着卡格内克先生。我想他现在应该在里面和你父亲在一块。”他冲会客间一扬下巴,“德国要和英国、法国打起来了,贝拉,你还要留在这吗?”
“是。我父亲不走,我母亲跟着不走,凯瑟琳和索菲也不走。”她有些伤感的看着他,“你弟弟不才和英国姑娘订了婚。伊丽莎白公主殿下会很难过的。”
“我母亲已经很久没有回黑森了。”他沉默了片刻,“她说她很想达姆施塔特的玫瑰高地,想念新宫,也想念伦敦……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机会再回来。人老了,都会比较伤感。”他垂下眼睛,看着刺绣的羊毛地毯,忽然话锋一转,“哦,你的詹姆斯——大学毕业了,进入梅隆了,现在第一次得到了晋升。我从美国出发时,他正好去纽约出差。怎么样,你们没再再续前缘?”
伊莎贝拉愣了一下,随即嗤笑一声。
“我已经不是十六岁的小姑娘了,约亨。比起恋人,我更愿意把他当做家人。”她平静的看着洛威尔,“如果你回美国,记得替我向他问好。”
洛威尔点了点头,“放心吧。——不过你就没再找一位?就这样白白浪费自己的年华?”
“找了,但没什么值得我浪费时间的。”她哼了一声,“德国汉斯,你懂得——工作,工作,然后就是狗——他们宁愿陪狗玩,也懒得花时间学学调情。”
“我看唐纳斯马克先生和卡格内克先生还挺会玩的。”他打趣道,“怎么,你没考虑考虑他们?”
“你这么光明正大建议我去翘法肯豪森小姐的墙角是不是不太道德,洛威尔先生?而且他某种程度上是个没长大的孩子,精神上依赖路易丝,但又不想承认这一点,还要不时搞个幺蛾子。至于埃尔伯——埃尔伯我从20岁认识他到现在,我只觉得,施特凡妮好像是专门设计出来给他的——女飞行员、冷静、头脑清晰,骨子里还带着点叛逆——什么时候耶稣开开眼,给我也设计个男人。”她长吸一口气,“话说回来,你那天在狩猎会上,对她是真的感兴趣还是怎么着?”
洛威尔的表情顿时变得高深莫测。
“虽然你在美国长大,但这点问题是我觉得我需要对你有所保留,毕竟你现在在的德国外交部。”他狡黠一笑,“我是个商人,贝拉,我还想在战争里既赚点钱,又为美利坚做点贡献。如果你能帮我约一下蔡司小姐,我将感激不尽。”
“在你对我无保留前,我才不愿意帮你。我感觉你在酝酿一个邪恶的计划。”
“是有点邪恶——但希望不大,我只想确认一下,毕竟在德国,蔡司不是一个常见姓氏。”
“你不会想说施特凡妮是耶拿蔡司的什么继承人吧?”她大吃一惊,随后开始嘲笑他,“别搞了,施特凡妮从小在修道院长大,如果她是什么继承人,怎么可能。”
开什么玩笑,卡尔蔡司,德国光学巨人——现在还是德国军队的重要供货商,怎么会把孩子扔在修道院让修女养。
“你说的也是。我那是夸张的说法,她能和蔡司沾亲带故就不错了我眼馋他们的瞄准镜很久了,贝拉。我做梦都想找个机会亲自去工厂里参观。”他惋惜的说,“但走正常渠道,这是不可能的。所以我想知到,有没有可能,让施特凡妮小姐帮帮忙。”
“你这可以算是间谍罪了,洛威尔。”
“我知道。”他没有犹豫,干脆的承认了。“你现在可以去盖世太保那举报我了。”
她无言以对,瞪着洛威尔。“你真是信任我。”
“是,我相信你是个有良知的人。因为不单是瞄准镜——还有关犹太人。”
“和犹太人有什么关系?”
“你不关心你的犹太邻居都去哪儿了吗?”他凉凉的看了她一眼,“有消息说,他们现在都被关在聚居地,生存环境恶劣,同时还被这些大企业所虐待。卡尔蔡司的产量不正常的增加了,贝拉。然而,它工资的支出却没怎么变。那么是哪里多出来的工人呢,亲爱的?不仅仅是卡尔蔡司,唐纳斯马克、克虏伯,全都这样。这么庞大的产量可不只是为了局部战争。直觉告诉我,希特勒的计划比我的邪恶多了。”说到最后,他眼里的笑意消失了。
“我很不安,贝拉。我们正站在深渊边缘。我想给自己找根绳儿攥着,可能不结实,但总有点安全感。德国的经济结构注定了它会成为战争机器,我想尽一切可能了解它。我知道蔡司小姐希望渺茫,但只要有一线机会,我也要去试一试。你知道的,美国现在巴不得捂着耳朵睡觉,但这怎么可能?就像你我身上既有德国血也有美国血一样,美国不可能和世界脱钩。如果有一点点证据——照片,口供、管它是什么,能让华盛顿清醒一点,都可以。”
“所以,帮帮我吧,贝拉。就算蔡司小姐不是,她认识我也没有坏处。”他静静的看着她,“她还年轻,而且知道自己国家在干什么。”
伊莎贝拉只觉得一阵眩晕。
“你的意思是,她或许和……爸爸一样,厌恶希特勒?但她还在军队里。”
“她有原因的,贝拉。她和你说过她在科林长大吧?”她点了点头,洛威尔继续道,“科林出事了,因为犹太人。”
“什么?”
“这也是我这几天才知道的。修道院院长可怜犹太人,结果自己还有全体修女都被带走了,下落不明。现在那里已经是生命之泉的基地了。我想她应该知道,自己效忠的元首和政府本质上是个疯子的事情了。”
她听见巨石从她脑海里坠落的声音,伊莎贝拉动摇了。
“如果……如果她原意帮你,但出事了,你会救她吗?”她严肃的看着洛威尔,“并不是所有人都会站出来当吹哨人的,约亨。一旦出事了……她可能会死。”
“如果她原意,她可以跟我回美国。这点我向你保证。”洛威尔郑重的说,“明天下午美国大使馆有鸡尾酒会,我想,这是个好机会。”